第14章穆北辰

穆北辰抬起頭來,看著囚窗外,那一道狹窄的天空。

腳踝上被鐐銬磨出血的地方,已經結了痂,沒有前兩日那麽痛了。

這半個月來,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晚上,不跟沈葆豐他們去喝酒,那就好了。如果他不去喝酒,就不會那麽晚路過巷口;不路過巷口,自然就不會被小兒啼哭吸引,走進巷子裏。而不走進那巷子,如今就不會被關在牢裏了。

獄中不知時日,但穆北辰憑自己心計,從九月二十入獄以來,如今已過了半個月。他不由歎了口氣,十月初五,如果沒有那天晚上的事情,他現在應該啟程回雲州了。

回想起半年前,父親從澶淵城出發,一直騎了五天,才去到寧雲塢。說起來,這是穆北辰第一次離開雲州,第一次坐船,更是第一次見識傳說中的寧雲塢。

玉江在雲寧二州的流段,江寬百丈,水流頗急,兩岸都是嶙峋怪石,無處可建碼頭船塢。卻有一座長達百丈的雲寧橋,橫跨江麵,西接雲州,東接一江之隔的寧州。在橋的中間處,更有往下的八條樓梯,可通往建在江心洲的船塢,即為寧雲塢。

雖然早就聽說雲寧橋、寧雲塢的壯觀,第一次眼見,穆北辰還是徹底被震撼到了。一橋飛架東西,橋麵寬有十丈,用天青色的巨大石塊鋪就;橋上南來北往的旅人、商販,背著貨物的腳夫、各種騾馬,絡繹不絕。

橋下江心洲上的寧雲塢,被分成了八個小船塢,數百艘大小船隻,正在繁忙地裝貨卸貨,駛進駛出。

任誰第一次見了這個場麵,都止不住要想,如此宏偉巨大的石橋,真的是人力所為?

父親穆威告訴他,這玉江上的石橋以及船塢,都是五六百年前,由舜人所建。橋上本有一塊石碑,刻著建橋之人的名號,以及大橋落成的具體年月,但自從驊人南下之後,都被人刻意磨去了。

雲寧兩州皆不出產岩石,鋪橋的巨大天青岩從何而來,橫跨江麵的巨橋,又是用何等方法所建,父親就說不出所以然了。畢竟,他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邊城校尉,一介武夫,所讀的書並不多。

父子牽著馬,佇立在橋頭,穆北辰不由感歎:“舜朝人真是厲害啊。”

父親笑道:“再厲害,還不是被我們打敗了?”

穆北辰曾聽父親說過,他們穆氏一支是遊牧於漠外玉州郡,逐水草而居的部落。在一百多年前和玉州、幽州、北涼三郡的所有驊人,跟隨塞外王者顏烈,揮師南下,打敗大舜朝,建立了大晟。

這一百多年來,深入南方各郡的驊人,學習原來大舜的禮儀文化,與舜人通婚,並將自己改名為華族。正如同族名的變更,如今所謂的華族,也大多不善騎馬,變得與軟弱的舜人無異,再沒有當年呼嘯草原,鐵騎踏破一切的勇武。

穆氏的先祖,定居在北方雲州,此處的地理氣候,與漠外三郡相差不大,隻是水草更為豐茂。雲州的舜人本就稀少,穆氏多與南下的驊人通婚,所以血統也較為純正。

在父親的教導下,穆北辰從小在澶淵城外的草原上,學習騎馬、射箭、舞槍,練得一身的好騎術、好武藝,身材更是比南方混血的華族,足足高了有大半個頭。

隻可惜,大晟立國一百多年來,天下太平,穆北辰的這身武藝,便如同屠龍之技,無處施展。

父親常常教他,作為一名武人,承平年代無需保家衛國,但無論何時何地,一定要記住保護弱小,匡扶正義;如若不然,他這一身武藝,便全然沒了意義。也正因為如此,那天晚上聽見小兒啼哭,他毫無猶豫地停住了馬,步入深巷中。

被關在牢裏的這半月,他曾無數次後悔,當時不應該跟學官們去喝酒;但他卻從未後悔,在巷口聽到啼哭之後,自己走入巷中。無論何時何地,他人有難,穆北辰一定會出手相助;如若不然,便不是他穆北辰了。

隻是沒料到,那巷中的事物卻是……

半月過去,在穆北辰的記憶裏,當晚的遭遇已經變得模糊。有時候他會想,那不過是一場夢吧?連同他坐在牢裏這件事本身,也不過是噩夢裏的一幕;一覺醒來,他會發現自己坐在船裏,從玉江逆流而上,回到生他養他的雲州,回到雙親的膝下,過完他平淡而安定的一生。

四麵堅固的石牆,打破了他的幻想。

穆北辰不光是囚犯,還是一名重犯,被關押在大晟最為堅固的大牢中。普通百姓犯了事,還不夠格進這這裏;這所詔獄,乃專門用來關押犯罪的大臣,以及穆北辰這樣的妖逆。穆北辰玩味著“妖逆”二字,突然想起半年前在雲寧橋上,聽到一對婦兒的談話。

那小兒約莫五六歲,穿著羯人的衣裳,應是從漠外而來。小兒望著雄偉的巨橋,大喊大叫:“阿媽!這橋是用仙術造的,對不對!”

婦人大驚失色,趕緊捂住兒子的嘴:“不要亂說,什麽仙術,是妖術!”

說完這句,婦人抱起兒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想到這裏,穆北辰看著高高的獄牆,心想這詔獄所用的石塊,質地雖是不同,大小卻與那雲寧橋所用,別無二致。

“穆犯北辰!”

牢門打開,穆北辰望了過去,卻發現原本凶神惡煞的獄卒,今日有些不同。

這個姓高的獄卒,抖動滿臉橫肉,硬生生擠出一臉諂笑:“穆老弟,你真是造化大了。”

穆北辰心下奇怪,這半月來連場審問,受了不少皮肉之苦,還不知道接下來是死是活,造化又從何說起?

那高獄卒湊了過來,也不管自己嘴裏的口臭,附耳低語道:“仙寧公主來看你了。”

仙寧?公主?

半月的囹圄生涯讓他反應遲鈍,仙寧公主這四個字,似乎是上輩子聽說過的。過了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當即如遭雷擊:“你說仙寧公主?”

高獄卒點頭道:“正是,我大晟的長公主,正在典獄閣內,等著見你。”

自從被關進詔獄,穆北辰就跟外麵斷了關係,武廟裏的學究、同窗們,他一個都沒見過,更別提遠在雲州的父母了。他萬萬沒料到,第一個來詔獄裏探望的,竟然是大晟國的仙寧公主。

高獄卒將他攙起身來,語帶責怪:“我說穆老弟啊,你也真是不厚道,有這等關係,早幾日也不與哥哥說。長公主大駕光臨,怕是你今日就能放出去了。前幾日多有得罪,不要放在心裏;哥哥與你是不打不相識,等出去之後,還要多多關照哥哥呀。”

穆北辰冷笑一聲,像這種心狠手辣、欺軟怕硬的人,確實不用往心裏去。可惜現在手腳都戴著鐐銬,那柄長槍亦不在手,不然一槍捅他個透心涼,便是對他最大的關照。

縱然有高獄卒攙扶著他,戴著腳銬,依然難以走動;從牢房到典獄閣,不過三十丈的路,竟也走了一盞茶功夫。

推開典獄閣的鐵門門,便如同進入穆北辰的夢中。仙寧公主,大晟最美的女子,真的會在這暗無天日的詔獄內,端坐著等他?

看見案後那人的一瞬間,穆北辰以為自己聽錯了,來人根本不是仙寧公主。那人身穿一襲男子的白衣,目如星子,英姿颯爽。待那人笑起來時,穆北辰才終於相信,那人真的是仙寧公主。

公主璀璨的笑容,照亮了整個典獄閣。

這一輩子,仙寧公主對穆北辰說的第一句話,是:“本宮這身打扮,嚇著你了吧?”

然後,她轉過頭去,對侍立在旁的典獄官劉謹道:“穆北辰乃是將來戍邊的武將,國之棟梁,還不趕緊把他的刑具除了?”

劉謹稍有猶疑:“啟稟長公主,這穆犯身形高大,武藝精進,又懂那妖……”

長公主仍是輕言慢語,卻帶著無形的威壓:“叫你除,你便除。”

劉謹不敢再多言語,高獄卒聽令,急忙摸索出鑰匙,把穆北辰身上的手銬連同腳銬,一起除了下來。

幾十斤的刑具被去掉,穆北辰渾身輕快,如同獲得了新生。

他深深作揖道:“謝公主大恩。”

典獄官怒道:“穆犯,還不叩謝公主?”

確實如典獄官所說,無論是按照禮數,還是看在公主對他的厚待,穆北辰都應該當即跪下,叩幾個響頭。但是,穆北辰心中卻是猶豫,在愛慕的女子前下跪,會不會失了男子漢的體麵?

幸好這時,仙寧公主善解人意地說:“免禮,穆北辰,到本宮對麵坐下。”

穆北辰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案前坐下。

走近看時,仙寧公主的美貌,更加動人心魄。她一張臉不施粉黛,眉宇之間,既有塞外驊人的英氣,又有南方舜人的溫婉。身上一襲純白勁裝,與那日武廟的華服相比,另有一番絕世風姿。

穆北辰與公主四目相對,他中有無數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長公主卻不虛以委蛇,直截了當道:“你的冤情,與本宮說說。”

穆北辰吐了一口氣,半月以來,這番供詞,他已是說了無數次。

“九月二十那晚,下官與武廟的四名同窗,分別為清南郡沈葆豐、龍牙郡薑山、淮寧郡王安、嶺西郡陳荔生,一同在眾樂坊飲酒……”提及眾樂坊,穆北辰有些麵帶愧色,“……大約是亥時之末,未到子時,下官騎馬到了敦義坊與清平坊的交界,卻聽見兩坊坊牆間的深巷裏,有小兒啼哭之聲。下官將馬停於巷口,步行入內,卻發現一羯人小孩,並非幼兒,年約十一二歲,正坐於坊牆之下,低頭不語。”

穆北辰輕揉右顳,接下來發生的,確實如同一場幻夢:“下官心覺奇怪,走上前去,猝不及防間,那羯人小孩卻全身著火,身體發膚盡數焚盡,化作一道白光衝天而去。下官後退兩步,再定睛看時,坊牆下隻剩下羯人衣物一套,以及一具小孩的白骨。”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咬牙說道:“在他全身著火之時,卻是說了一句話……”

劉謹聞言怒道:“長公主,切莫聽信此人妖言惑眾。半月來該犯反複提及,那小孩焚化前曾有一句遺言,但要問他是何遺言,該犯便閉口不語,任憑大刑……任憑下官如何審問,亦不肯透露半字。”

他哼了一聲道:“下官認為,穆犯定是學了那汙穢的妖術,以羯人小兒為祭品,在城內做法,妄圖危害我大晟的社稷。那晚一道衝天白光,無疑便是妖法征兆。若不是兩名金吾衛剛好巡邏至該地,穆犯想必早已逃脫。公主,下官建議……”

仙寧公主輕拍木案:“夠了。”

劉謹頓時噤聲,公主雙眸透出亮光,直視穆北辰道:“告訴本宮,那羯人小孩留下的話語,卻是什麽?”

穆北辰閉上雙眼,當晚的古怪聲音,仍然在耳邊縈繞。

那聲音聽起來,不是之前的小兒啼哭,也不是十幾歲羯人該有的嗓音,深沉雄厚,如同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

穆北辰睜開眼,將生死托付於對麵之人:“那小孩說的是——大晟,亡於今歲。”

劉謹聞言大驚,聲音顫抖道:“妖、妖言惑眾!斬了你!”

長公主沉吟片刻,低聲道:“好,本宮知道了。”

穆北辰對麵那美若天仙的臉龐,心裏卻是放鬆下來,他相信仙寧公主,一定會將自己的冤情,一五一十稟報給大晟君王。這樣一來,本就無罪的他,很快就能獲得釋放;然後他將回到雲州,為報效大晟,報答仙寧公主的大恩大德,奉獻一生。

他被高獄卒拉起,重新戴上鐐銬時,忍不住問了一句:“長公主,小人何時能離開此地?”

昏暗的光線中,她的神情難以分辨,語氣也聽不出任何情感:“很快。”

轉身正要離開,仙寧公主忽又扭頭問道:“那孩子,說的是官話,還是羯語?”

穆北辰一愣,竟呆在了那裏。

劉謹大怒,叱道:“穆犯!速答!”

澶淵城軍營裏長大的穆北辰,打小就和各色兵士人等打交道,聽得明白好多種語言,羯語、鶻話、雲寧方言、永樂官話,甚至不少異域用語也知道些少。可是,那晚,那孩子,說的是什麽語言?那一霎,分明是有羯語、鶻話、雲寧方言、永樂官話、異域語言,甚至很多從未聽到過的聲音一起在他眼前……浮現。不,耳邊……傳來……卻都是一個意思,“大晟,亡於今歲”。

“答長公主,下官當時一時驚駭,好似聽見的是永樂官話。”

穆北辰不知怎樣表達那萬千異樣的聲音,幹脆利利索索地撒了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