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羞恥,差不多就是這裏最不值錢的東西
寄生草的身上越來越熱,烈日當空,照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墊在膝蓋下的那兩個白瓷盤子,被太陽曬得滾燙,活像跪在兩塊燒紅的木炭上,熱氣蒸騰上來,一串串的汗珠好似細泉涓涓,止不住地往下淌,匯聚到地上,又很快被曬得隻剩下一團發白的水印。
“求……求你,讓我脫……脫了這身……衣服吧……”寄生草無力地哀求道,她盡量地張大嘴巴,以便能發出最大的聲響,可還是覺得這幾個字就像是來自遠方的回音,悠遠噌吰,若有似無,似乎早已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在天空飄著。
這也難怪,她已經這樣在浣衣舍的大院裏跪了整整兩個時辰,身上那件粗厚的長衣,站起來時可以從領口直拖到地上,就是一個可以穿的蒸籠,數度令她喘不過氣來。假如她還有力氣,哪怕還有一絲力氣,都會立時將它撕得粉碎,就算這樣做難免會令自己赤身露體,但羞恥,差不多就是這裏麵最不值錢,最不需要的東西,要是允許的話,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拿它換來一個隔夜的窩窩頭。
“你還想脫衣服?”顧婆子衝了過來,用她那一隻形同枯木的長手,在寄生草身上最柔軟的地方用力地捏下去,直到它變成扁扁的一團為止。這時她的眼晴,離寄生草的臉頰尚不足一寸,這個距離,可以清晰地看到白皙豐潤的肌膚上細密的汗珠,在熱氣的作用下,原本就有的那股如蘭似麝的幽香更加濃鬱。香氣讓顧婆子瘋狂的又妒又恨,實不知應該親下去還是更大力地捏下去,“這裏可不是皇宮!你當你還在寶華殿,要脫了衣服去勾引男人嗎?”
寄生草昏昏沉沉的,竟沒有感覺到多大的痛苦。“也許我已經在黃泉路上了吧……”她這樣想,嘴裏還在喃喃地辯道:“不,我、我沒有!”
“你沒有?”顧婆子恨恨地道,“那你還敢偷偷地跟著小白臉跑路?還不是想回去勾引皇上?那個小白臉呢,哈,他眼下已在大牢裏蹲著了,你去啊,再去求他啊!”
“劉將軍……”一提到這個名字,寄生草的心立時四分五裂,跟心中巨大的痛楚懊悔比起來,在這一刻,身體上的疼痛就仿佛是清風拂過一樣不值一提。
“他不是小白臉……”寄生草剛想說,就覺得陽光倏地跳動了一下,許多張臉同時在眼前晃動,劉仁瞻、張遇賢、張夫人、孟慶祥,還有一個,鼻直口方、眉峰挺秀,頭上戴著一頂通天冠,那是、那是……還沒來得及等她分辨出來,就已經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周圍的其他女子怔怔地望著,有幾個情不自禁地輕“啊”了一聲,又立即掩住了口。
“寄生草!”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人一個箭步上來,俯身將寄生草橫抱在懷中,大聲呼喚,焦急憐惜之情,見於顏色。
“哪裏來的野男人!”顧婆子怒道:“哼,臭小妮的小白臉還真多啊,才關了一個又來一個……”
“啪!”她的話未說完,忽然不知從哪裏來了一個大巴掌,將她狠狠地抽了一個大耳刮子,一邊嘴巴火辣辣的疼,連轉了兩個圈子,一張口,“呸”的一聲吐出一顆後槽牙,立時火冒三丈,眼看就要發作,但一看打她的這人,登時火也退了,氣也消了,腳一軟,跪倒在了地上。無巧不巧,正挨在寄生草方才跪過的瓷盤子上,直燙得她齜牙咧嘴,又不敢動地方,缺了一隻牙,含混不清地說道:“原來是孟公公,您來怎麽也不跟老身說一聲,也好讓我有個準備。”
孟慶祥怒罵道:“不知死活的老乞婆,好狠毒的心腸!誰讓你動寄生草姑娘了?我不是叫你好生待她嗎?”
顧婆子心道:“沒卵子的玩意兒,你幾時叫我好生待她了?你要說了一個字,叫我天打五雷轟!”可這些話自然不敢說出口,隻好一味地叩頭。
孟慶祥跺腳道:“拜我做什麽,皇上在這呢,還不快拜皇上!”
“皇上?”顧婆子的腦袋嗡的一下,脹成了幾個大,她從未見過真命天子的模樣,待反應過來眼前的這個“小白臉”、“野男人”,就是當今萬歲爺,頓覺骨軟筋酥,好容易張口結舌地說了兩個“皇”字,就全身**,抖個不停,再也說不下去了。
李璟嫌惡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吩咐孟慶祥道:“把她拉下去打,打死為止!”一彎腰抱起了寄生草,匆匆向著門外走去,臨出門前說了一句:“快去把太醫叫到寶華殿來!”
皇上走了,顧婆子隨後也被人順提倒曳地拖了出去,周圍的女子們卻都沒有散,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和她們一樣洗衣服、做苦活的寄生草被萬歲爺橫抱在懷中,帶回了宮,俱都呆了,過了許久,才有人抽抽噎噎地小聲哭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隻有幾個,壓抑著的聲音,到後來,就如同是打開了閘門的水一樣,洶湧而出,將這四麵高牆裏的妖氛鬼氣,**滌了個幹幹淨淨。
寄生草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她能看見的,是屏門上,掛著的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是兩邊金漆柱上,貼著的大金字的對聯,還有四季吊屏、梨木桌椅,桌上還放著羊脂玉的盤兒、法藍鑲金的茶鍾,實是比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堂皇多了。
不一會兒,從外麵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孟慶祥悄悄走了進來,一眼就看到寄生草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喲了一聲,欣喜道:“寄生草姑娘,你可醒來了,你這一覺,足足睡了五天五夜呢!”他臉上掛著誠摯的笑容,這種笑,多半是假的,不過這一回是真的,他看她,就像在看自己從未有過的孩子。
“五天了啊……”寄生草想動彈,可身上還是沒有一絲力氣,於是問道:“孟公公,我這是在哪兒啊?”
孟慶祥在榻邊坐了下來,笑道:“在寶華殿呀,傻姑娘。”
寄生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知道皇上在內殿有一個住處,隻要不在嬪妃宮裏就寢,多半就住在這兒,難道自己睡的……想到這裏,急問道:“我睡的,不會是皇……”
“這裏當然不是皇上住的地方,你一個小姑娘,哪能睡龍床啊!”孟慶祥的這句話,讓寄生草的心裏,泛起了一種不知是怎樣的感覺,多半是終於將心放了下來,於是問道:“孟公公,我想請問您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