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可願與陳覺賭上一局

魏岑又細細揣摩了片刻,方才說道:“這首詞之前闋,沉之至,鬱之至,淒然欲絕,當今世上,再無人能對出下半闋,就是勉強對上了,也是狗尾貂續,實不足取。皇上也應知道,詞者,既是合樂的歌詞,若隻得半闋,雖極盡美好也終覺可惜,因此臣自覺此詞不好,請皇上恕罪。”

他這一番“恕罪”的話,卻引得李璟哈哈大笑,顯是心中愉悅之極。魏岑之先抑後揚,比起直接吹捧,更令他龍顏大悅、喜見於色,猶如咀嚼一枚橄欖,初食時有些許苦澀,但越嚼越是有絲絲甘甜,沁入心脾,被之前的苦味一襯,甜者愈甜,過癮之極。

陳覺在一旁聽著,心中卻是又愛又恨。愛的是魏岑乃是自己一黨,有此人在,何愁大事不成;恨的是自己也算得上是伶牙利齒,但既無魏岑的才氣,亦無他的膽色,此為恨者。這時見李璟正在興頭上,亦是不甘落後,說道:“臣下聽魏大人這麽一說,再一細細咀嚼,果然是絕妙好詞!好在小臣隻略會作幾句粗詩,不會填詞,否則與皇上談話,不消兩句,便是氣也氣死了!”

李璟愈加高興,他的詞本來就不錯,但老是自己覺得好,終覺無味,非得這樣一搭一檔,方才品出妙處來。陳覺又道:“皇上,小臣此來,就是一事不奏,也已是大有裨益、不虛此行,隻是國家立儲之事,事關國本,又不得不提。”

魏岑說道:“陳大人說得不錯,齊王景遂才德卓著,武功文事無所不通,若能立他為儲,相約兄弟傳國,宋公言道,我朝必可四方豐稔,運隆祚永!”

李璟喜他們都是自己在潛邸時的舊臣,相處有年,又與他們相談甚歡,如今被他們左一句右一句,不覺間說動了心,當即應允道:“二位愛卿都是於家為國,朕豈能不知,既如此,你們即與宋司徒、連同門下省,好好地擬一個條陳上來,待朕細細看過之後再說吧。”

陳魏二人大喜,一齊離座叩拜道:“皇上聖明!”

離殿之後,陳覺和魏岑腳步輕快,慢慢行來,邊走邊談,如果離得近了,就能聽出二人話聲中戲謔調笑之意。

“陳大人,對詩詞一道,下官隻能算得上是粗通而已,依你看,皇上的這闋詞究竟如何?”

“嗯,菡萏香銷翠葉殘……這半闋詞雖雅,但尚不及他早年所作‘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一句,隻能算是中人之姿,就算下半闋再用力,料來也不過爾爾。可見馬屁一道,存乎一心,隻要兩廂投合,心心相通,就可算得上是大功告成了!”

“說到作詩填詞,自是以正中(馮延巳的字)為高。可是依卑職愚見,皇上的這闋詞,似乎仍有餘地,或者下半闋中會有一二驚人之句也說不定。”

“噢,魏大人既如此看,可願與陳覺賭上一局?”

“樞密使既有此興致,小人自當奉陪,隻不知如何個賭法?”

“就賭皇上這下半闋詞!如若果真是好,我便輸給你十五個奴婢,任君取去,絕無反悔!”

“哈哈,我的家資,遠不如大人那般豐足,要是輸了,就奉送五個奴婢,如何?”

“罷罷罷,老夫就吃了這個虧就是!魏大人,隻怕這個賭,你是輸定了的,哈哈哈!”

“嘿嘿,言之尚早,言之尚早……”

陳魏二人走後,李璟重又取出那本舊書,翻動了幾頁,這書上的字,明明每一個都認得,不知為何,卻總是覺得難以卒讀,沒看兩行,心思就又轉到了冊立太子一事上來。

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就是律法,說什麽也不能再行更改,更何況是立儲這樣的大事。剛才是宋黨之人催逼甚急,他一時失智,暫且答應了下來,倒像是家中的長輩被狡猾的孩子們算計了似的。如今再三裁量,不管於公於私,他都不希望出現在這位子上的是李景遂,這個名字,在今後的日子中,都會成為一個附骨之疽,攪得他日夜不寧、跼蹐難安。

他越想越是煩燥,幹脆放下了書,走下禦座,在階前寬闊的地上踱起了步,靴聲橐橐,回響在朱木青瓦的殿閣之間。

“孫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名字來,不錯,太後才剛提到這個人,說他很好,最近確是與陳覺、馮延巳等人太過親近,事事都與他們商略定策,差點忘了這個人來。

李璟頓時有了主張,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這個人,於是對著門外高聲道:“孟慶祥,傳翰林學士孫晟即刻來見!”

孫晟來到殿外,先是跟在門外候著的孟慶祥公公打了個招呼,一眼瞥見他身後的那個綠衣宮女甚是麵生,笑了笑說道:“孫晟許久沒來寶華殿,連宮娥都換了新的了。”

孟慶祥回頭看了一眼,說道:“也難怪孫大人眼生,這個是今日才來的宮女,名叫寄生草,原是叛王張遇賢家中的使喚丫頭,皇上親口吩咐了,如今在寶華殿當值。”

孫晟哦了一聲,大概是有些出乎意料,細細地打量了寄生草幾眼。寄生草經不起他一再地看,羞得低下了頭,就是這一低頭,倒更加顯得嬌腮欲暈,風韻可人。

孫晟正想說什麽,孟慶祥在一旁催道:“孫大人是有些日子不曾到這寶華殿了,下次再來時,記得也來看看老奴。皇上已在候著了,大人請快隨我來吧。”

孫晟嗯了一聲,進到殿中,李璟見了,高興地從禦座上迎了下來,喜道:“孫翰林快來,朕已候你良久了!”

孫晟見他顴骨高起,比起上次見時還要清減了些,知是操勞國事所致,心中就有些感傷,叩首道:“微臣未奉詔,不敢擅自入宮,不能替主子分憂,每每念及,慚愧無地!”說到這裏,想著自己癡長年歲,就像門口的孟公公一樣,一事無成,任憑宋黨把持朝政,隻能平平庸庸,無所作為,不由得悲從中來,話語中,真的有了些哽咽之聲。

李璟親手將他攙扶起來,溫言道:“你是兩朝老臣,今後有事就到寶華殿來,不要管別人,朕也想時時見到你!”

孫晟謝了恩,平複了心情,說道:“皇上,臣下方才進殿時,看見殿內新添了一名宮女,模樣兒是比別人美些,但她早先是叛匪張遇賢手下使女,聖上是萬金之體,身係社稷萬民,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哪!”

李璟聽他說完,心中有些不快,怏怏地叫孟慶祥上茶,想了一想,把他叫過來問道:“孟慶祥,你在宮中多年了,可有貳心?”

孟慶祥吃了一驚,再看皇帝的模樣,略一思忖,已知其意,不慌不忙地回道:“回皇上,先帝爺和皇上待奴才極好,人心兒可都是肉長的,再有貳心,那不是和畜生沒兩樣了嗎?”

李璟滿意地點頭道:“正是如此,朕以孝悌忠信教化天下,既為天子,理應為庶民之表率。朕留她在宮裏,並非因為她貌美,而是信她憐她,隻要待人以誠,同心合膽,便不致懷異念之想。再說,朕已答應她,不要她服侍,呆得厭了,任她自去,朕絕不阻攔。如此,孫翰林可放心了嗎?”

孫晟不便再說,隻得道:“皇上聖明,微臣再無話說。”

李璟道:“那便是了。”叫孟慶祥將寄生草帶了進來,指著孫晟對她說道:“這位學士大人,是朕的股肱之臣,剛才還在勸朕,說要小心你。”

寄生草瞪大了眼睛,看著孫晟,說道:“張大王幹犯國法,死便死了,我也並無怨言。隻是身受大王和夫人的大恩,未曾報答,因此立誓絕不服侍他便是,又何必害他?這位大人不放心,何不勸皇上一刀殺了我,豈不幹淨?”

孫晟沒來由地被一個宮女說了一通,回她也不是,不回也不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李璟見了他的窘狀,哈哈大笑,對寄生草說道:“孫翰林有治國之才,朕極為倚重的,你須對他客氣些,要不他真會求朕一刀殺了你的。好了,你就在旁邊站著吧,朕不要你服侍,端茶倒水自有孟慶祥他們。”

寄生草見這個皇帝主子對自己頗為客氣,倒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應了一聲“是”,自去倚著柱子站了,一雙妙目,一會兒看看孫晟,一會兒又看看李璟,心中悵悵,七上八下的,不知該想些什麽好。

李璟轉頭對孫晟說道:“宮女之事,朕自有主張,但眼下還有一事,就非要聽聽你這個翰林學士的意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