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正用一雙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

千秋雪大驚,朝後推了幾步,一手迅捷無比地按在劍柄上。但那人並未出手,空氣中彌散開一股腐朽的氣味,這股氣味在藥香味中初時並不可聞,可自推開門的一霎起,便如跗骨之蛆直鑽入肺腑。

門隻開了一半,門縫間那雙眼一直在看著門外,沒有一絲情感。千秋雪額頭上汗涔涔而下,長劍橫在麵前,使出一招太白醉寫,左掌輕輕拍出,一股輕柔的掌風拂出,將門震開。那雙眼的主人立時朝千秋雪壓來,千秋雪長劍疾拉,身子朝一旁側閃。“噗通”一聲悶響,那人直直躺在地上,掀起一陣灰塵,竟是個死人。

千秋雪心神甫定,低身去看那人,隻見那人身上衣物汙穢不堪,而且被撕得稀爛,透出的皮膚早已幹癟,頭發白得離奇,千秋雪強定心神,翻過他的身子,饒是他自幼學醫,亦險些一口吐出來,腹內如同翻江倒海般。

屍體的麵部已經不可分辨,千秋雪適才以為是眼睛的地方其實隻是個空****的眼眶,眼球已經不知所蹤,那一雙“眼睛”看著外麵,似要將一切都吸進去。屍體的另一個地方引起了千秋雪的注意——胸膛,破爛不堪的衣物下,屍體的左胸竟是一個大洞,千秋雪初始以為這個人是被別人用重手法打穿胸膛,裂心而死,可後來發現這個洞並未深及後背,而像是單單被人剜去了心髒一般。

懸壺堂有一套測定屍體死亡時間的妙法,是用銀針插入屍體的骨頭中,鑽取一些骨髓,通過銀針的變色程度來判定,千秋雪取出銀針,在屍體手背上一插,取出後銀針竟隻有些許暗淡。銀針變色越淺屍體死去的時日便越短,千秋雪不禁皺眉,換了一根針重新測定,可結果仍是一樣——這具屍體死去最多隻有一個月。

若非人為風幹,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不可能讓屍體幹癟如斯。千秋雪不由朝這間藥房的其他地方看了看,想找出一些使用過風幹的工具與藥品的痕跡,適才他的注意都在那具幹屍上,並未注意屋內的情景,頭一抬,不由驚歎。江怒所說一點不差,這屋內的藥材之多,品類之廣,隻怕也隻有懸壺堂的藥材庫能與之抗衡,懸壺堂中有的,除了懸壺堂的獨門藥方,這藥房中都有——上至天山雪蓮,下至百年烏瓦,而有些藥材竟然是連千秋雪也沒見過的。偌大一個藥房,擺滿了藥櫃,林林總總排列下來隻怕藥品的種類不下千樣,若非發生這些個變故,千秋雪直欲在這藥房中呆上個一年半載方才稱心。

“秋兒,你知道嗎,在西域有一種奇特的醫術,可以將人風幹,百年不腐,那些人稱他們叫木乃伊。”千秋雪心下一動,想起了師父古神醫曾經的這句話,古神醫一向對中原以外的醫術不加推崇,但說到這幹屍秘法連他也嘖嘖稱讚。千秋雪看麵前這個人,頗有些古神醫口中木乃伊的樣式,忽然他看到屍體腰間有一塊閃閃發亮的東西,適才由於過度緊張竟沒注意。

那是一塊玉牌,上麵刻著“威霸”二字,千秋雪認得這塊玉牌,是威霸鏢局總鏢頭的信物,江湖上綠林大盜一類提到這塊腰牌俱是又恨又怕,千秋雪又仔細審視了幹屍幾眼,終於放棄辨認,猶豫了一下,將捏在手中的傳訊焰火重新放回腰間,朝距離他最近的一方藥櫃走去。

千秋雪久居懸壺堂,眼前藥品雖多,卻不覺繁雜,反而一目了然,穿行其間,不一時手中便多了幾包藥材,董一川仍是昏迷不醒,他身邊時刻有人守著,以防凶手殺人滅口,畢竟他現在是唯一一個在凶手刀下活著的人。千秋雪急於醫治董一川,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幹屍,正要離去,眼神在屋內瞟了最後一眼,目光定格在了屋內左首的一張木桌上——

桌子是普普通通的木桌,桌上布滿灰塵,桌上並排擺列了四本書——《黃帝內經》,《青囊經》,《內經》,《外經》。書皮已經泛黃起毛,上麵的字也幾乎不可辨認,但千秋雪對這四本書實在是太熟悉了,是以一眼便認了出來。但真正讓千秋雪駐足的並非這四本書,而是一種莫大的巧合——這四本書他也有,而且這四本書正是懸壺堂的醫術經典,千秋雪畢生所學便是從這四本書上而來。江湖上醫學著作繁多,醫學流派甚廣,選擇這四本書作為經典的隻怕也隻有懸壺堂一家,是以千秋雪覺得奇怪,為何這不偏不偏不倚恰好是這四本書被放在了這裏?

千秋雪走到桌前,輕輕摩挲麵前這四本書,像是撫摸著世上最為珍奇名貴的珠寶。他捧起一本書,輕輕吹了口氣,想吹去書麵上的浮灰,忽見書下竟壓著一些紙張,由於久經年歲,顯得又脆又黃。千秋雪掀起一張欲要看紙上寫的是些什麽,指尖剛一觸及紙麵,那紙便如麵粉一般四下崩散,碎裂成為齏粉。

千秋雪一連將四本書都移開到一旁,原來每一本書下都壓著一些紙張,千秋雪這次學了乖,不用手摸,湊近身子去看那紙上的字,《青囊經》下那張紙上的字寫得虎虎生威,透著一股凜然之氣,而餘下內外二經下的字則俊秀了許多,讓人看得十分舒服,他將其餘三本書下每一張紙上的字都看完,不由有些失望——那些紙上留下的是一些藥方,他本以為江又南一大宗師,既然如此癡迷於本草之道,該有些過人之處,沒想到他留下的遺稿除了字跡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外,那些藥方開得實在是平庸之至,隻怕自己十歲時候都能開出比他更為精妙的藥方來。千秋雪看完一張便輕輕將紙張用細針剔開,接著看下一張,一連看了七八張都是一些連江湖赤腳醫生都會開的一些治療頭疼傷風的草方,有些竟是驅趕蚊蟲的藥方,讓千秋雪頗有些哭笑不得。

“高人的想法,本不是你我能看懂。”

“啊!”千秋雪心下一咯噔,嚇得大叫一聲,踉踉蹌蹌退後好幾步。

“哼。”幽姑瞟了一眼那具幹屍,徑直朝千秋雪走來。

“原來,是你……”千秋雪舒了一口氣:“董大俠怎麽樣了?”幽姑不動聲色,用那一塵不變的冷漠眼神瞥了一眼千秋雪,冷冷道:“他的那些藥,都是你煎的?”

“轟!”千秋雪正要回口,背後驀地傳來一陣大力,那扇木門轟然一聲碎裂,碎成三塊,其中一塊裹挾一股內力朝千秋雪直衝而來,千秋雪忙抽出殘劍,木塊中所帶內力極強,尚未到他麵前他四周的空氣便驟然收縮,令人窒息。千秋雪不敢硬扛,一劍斜斜刺出,在木塊邊上輕輕一搭,頓時虎口一震,長劍幾欲脫手,千秋雪急中生智,劍尖一抖,將木塊的一邊切下,借勢躍到一邊,此刻他方才看清那個向他出招的人。

祖如海巍然而立,一張臉漲得通紅,須發皆張,戟指千秋雪,顫聲道:“你,你為何要,要害我董師弟!哈哈,原來咱們都看錯人了,真正的凶手原來就是這個人麵獸心的三手妙醫,妙,妙!”

千秋雪驚道:“什麽?董大俠遇害了?”

祖如海聽了他的話決眥欲裂,一掌劈來,掌未至,掌風先到,刮得千秋雪麵皮生疼,忽而一陣黃光一亮,祖如海的一隻肉掌竟被兩根手指夾住。“拈花指?”祖如海一愣,回頭看到法相大師,頹然罷手,仰天長嘯。法相不去看他,走到千秋雪麵前,皺眉道:“千少俠,祖盟主傷心過度,行事難免衝動,隻是……”他猶豫了一下,和聲道:“千少俠煎藥之時,可曾有外人進出過?”

千秋雪心下一涼,連法相大師都對他起了疑心,搖頭道:“未曾有過,董大俠到底是怎麽死去的?”

“他喝了你煎的藥,忽然就跟瘋了一樣,又打又鬧,嘴裏還吐白沫,誰也阻止不了他。”殷素霓的腦袋從人群中鑽出來,她衝到千秋雪麵前,衝著場內眾人嗔怒道:“你們幹什麽要懷疑千大哥,千大哥既然救了董大俠又何必再害他,要是千大哥要殺他又何必這般……哼,早知是這樣那日就不該救他,就讓他一個人發瘋死去好了!”

“你!”祖如海氣的麵目發紫,但殷素霓的話句句在理,那日若非千秋雪及時相救,董一川早就歸天,也不會有這些事,祖如海長歎一聲,掉過頭去不再言語。千秋雪見殷素霓幫他出頭,心下一暖,看了祖如海一眼,淡淡道:“讓我先看看董大俠。”

天一劍盟所住之處距離瀟湘堂最近,是以眾人走了沒多久便即到達,戚明刀與江怒不知何時也到了,江怒衝眾人抱了抱拳:“閣中近來大事不斷,江某,甚是愧疚,恕我直言,千小兄弟說的沒錯,凶手便在我們之中,若是各位定要留在這裏……”

祖如海一揮大手:“你別說了,一天抓不到凶手,我祖如海便在這兒呆上一天,一年抓不到,我就呆上一年,你們,都別走!”江怒見他這般說,隻得歎聲作罷,他領來了七八名道士,正在給董一川做法事。千秋雪上前檢查了董一川的屍體,見屍體旁還擺著一隻碗,碗裏還有喝剩下的藥,正是他一早幫他煎的,千秋雪忽然抓起碗,將剩下的藥一口喝下。

眾人見了先是一愣,接而嘩然而起,殷素霓啊的一聲叫出聲來,法相麵色頓變,上前衣袖一展,連點千秋雪身前幾處大穴,接著一掌抵在千秋雪腹部,欲要將那藥汁逼出來。千秋雪欲要抵抗無奈法相功力深厚,他連嘴都張不開,半晌哇的一聲將適才吞下的藥水都吐了出來,法相正要開口,千秋雪卻道:“這藥沒毒。”

“什麽,他說什麽?”“他莫不是瘋了?”“喂,他剛剛說了什麽?”眾人麵麵相覷,你來我往,麵上都寫著不信。

千秋雪堅定道:“這就是我親手熬的藥,沒有被人動過,董一川董大俠不是因為喝這個藥而死的。”

“那他是怎麽死的?”殷素霓疑道。

“風邪。”千秋雪肅然道。

“風邪?”場內一大半人一臉疑惑。千秋雪點頭,繞著董一川所住的屋子走了一圈,停在窗口道:“董大俠的屋子是被人動過的,屋裏少了三樣東西。”

“三樣東西?”

千秋雪點頭道:“不錯,所有的屋子裏都會有這三樣東西,一樣是窗簾,一樣是門縫,一樣是瓦片。董大俠這間屋子的窗簾被人扯去了,而我剛剛進來的時候門口有一排泥土,是用來堵住門縫的,而且我相信,這間屋子的瓦片一定被人揭去了幾片。”眾人隨他到屋外,殷素霓率先跳到屋頂上,低著頭在屋頂上來來回回走了幾遍,嘴裏念念有詞,半晌呀的一聲驚道:“真的,真的少了四塊。”

千秋雪沉吟道:“是不是一塊在西北角,一塊在東南角,一塊在正中央,還有一塊在你的腳下?”殷素霓瞪了一雙大眼,顯得不信:“你怎麽都知道?”千秋雪點頭道:“那就是了,所有的屋子結構都是事先設計好的,能讓外麵的風與內部的風自由出入交還,窗簾的目的是讓屋外的風流入時能放慢速度,與室內的氣息協調一致,而門縫的作用也大抵一致,不過單單扯去窗簾塞住門縫其實並不能置人於死地,至多讓人呼吸不暢,胸悶氣鬱。”千秋雪故意一頓,掃視了場內眾人,緩緩道:“風邪一說其實少有人知,即便知曉也很難運用,除非,除非此人內力修為極深,知曉人體百脈行走機理,而且對於這間屋子的結構異常熟悉,熟悉到他知道屋頂上哪幾片瓦是對著屋內那張床的。”

“床?”殷素霓一一透過那四片被揭去的瓦片的空隙朝屋內看了一遍,看完她麵色又是驚奇又是困惑,喃喃道:“這,怎麽會這樣?”祖如海見殷素霓愣在那兒,半天不說話,一臉狐疑地上了屋頂,他看完四個空洞亦麵有惑色:“誰說都對準床了,這一片就沒有對。”他踩了踩腳下那個空洞。

千秋雪掐指道:“那就是了,那片瓦一定是對著床邊的一樣東西,比如說櫃子,桌子什麽的。”殷素霓直點頭:“是櫃子,是櫃子。”千秋雪吸了氣道:“那便是邪風了。”

“邪風?”

場內眾人一臉不解,除了法相大師和莫知幾個為數不多的人若有所悟外幾乎都是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千秋雪,千秋雪也不賣關子,接道:“凡人都有氣息,這在我們懸壺堂的醫典裏叫做氣數,其實就是你們知道的內息,江湖上內功心法無數,但終究是要按照一個調息的路子來走。按說氣息是可以相互影響的,就像風一樣,強風能壓製改變弱風的走向,宇宙間萬物俱有氣息,而我們之所以不受其影響是因為這些氣息是紊亂的,但當這些紊亂的氣息受到人為的牽引就能發揮出極大的威力,甚至能逆轉人的經脈,使其絕脈而死,這便是風邪,而將四周紊亂的氣息調和牽引為風邪的那股風便叫做邪風。董大俠的屋子窗子被關,門縫被堵,在沒有窗簾的情況下很難有氣流波動,這時屋外的風透過那三片對準他躺的地方直接接觸他的身體,穿過第四片瓦的風吹到櫃子上,反激回去,將進來的三股風方向牽引改變,形成風邪。其實即便是這些條件都達到了董大俠也不必死。”

“那我董師弟是怎麽死的?”祖如海已經有些茫然了,像是在聽一個神話故事般。

千秋雪雙目精光一閃:“最為關鍵的是凶手知道董一川董大俠所練的是哪一門內功心法,而且還知道那門內功的調息,從而改變屋內布局,產生出一種與董大俠內功調息法門截然相反的氣息來,董大俠心智不清,不知不覺間便會受那股氣息影響,內力失調,絕脈而死。”

他此番話說完眾人已明白他話中意味:能知道董一川修煉的是哪一門內力,並且還能知曉這門內力的調息方式的隻怕尋常的江湖小輩辦不到,稍有些名氣的也是不行,是以凶手很可能便是這各大門派掌門或是長老中的一個,一時間無人說話,法相大師低吟佛號,手指間的佛珠不住撥動,周圍的氣氛在一霎間緊張,如箭在弦,千鈞負於一發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