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即便是深秋亦不減風韻。

千秋雪修習的內力本是源自天山,名為不落雪,屬陰寒一路,是以在這深秋晚林中恰好發揮得淋漓盡致,腳下步伐不自覺間輕快了許多,殷素霓功夫本不在千秋雪之下,一時間竟跟不上千秋雪的步伐,累得渾身香汗淋漓,氣喘籲籲道:“喂,你慢些,那麽著急要去喝酒麽?”

千秋雪自己並不知腳步加快,隨口道:“是啊,聽說莫知姐酒量絲毫不讓須眉,我還真想領教一番。”

殷素霓眉頭一皺,拉住千秋雪道:“以後不許你和莫知姐嘻嘻哈哈,莫知姐不開心,你知道麽?”

“莫知姐不開心?為什麽?”

殷素霓咬著上唇,歎道:“你看莫知姐與李正山李大哥兩個人很是恩愛,但你知道他們成親多久了嗎?”千秋雪一愣,搖了搖頭。

“十八年。”

“十八年?”千秋雪一聲驚呼。

殷素霓知道他定要驚訝,接道:“不錯,是十八年,你可看出什麽不對?”

“十八年……十八年……”千秋雪喃喃道,忽的抬頭看了一眼殷素霓,緩緩道:“結婚生子,人生大事,這十八年來七霞山莊好像隻辦過一場婚事,下麵便在沒辦過什麽宴席,也就是說……莫知姐與李大哥還沒有孩子?”千秋雪話語中頗有些不信,但經此一想卻又覺絲絲入扣,江湖上似乎確實沒有七霞山莊喜添貴子的消息。

殷素霓歎了一口氣道:“你知道嗎,莫知姐她不能生育,你看她表麵上在笑,心裏一定難過極了,她與李大哥那般相愛,卻……”

中華文明最講究傳宗接代,一個女人若是不能為丈夫生子,隻怕會是她一輩子的痛。千秋雪想到莫知溫婉可人的笑靨,不由心下一陣難過,卻又有一絲疑惑,他喃喃道:“難怪莫知姐不願我叫她前輩,她是不願別人說她老了,我今天見了她不開心,還以為是她與李大哥鬧別扭了,想來莫知姐在人前笑臉相迎,一個人卻是落寞的。”

二人沉默了一陣,千秋雪有意要找些開心的話說,便笑道:“殷師妹,你剛剛說那洗劍池的水不能喝,難不成那兒真如滅劍閣的人所說,是仙女洗澡的地方嗎,若是這般,仙女的洗澡水喝了倒也不虧。”

殷素霓皺眉道:“你幹嘛非要說洗劍池,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這兒發生的事?”千秋雪問道:“難道這洗劍池也和我問你的那件事有關?”殷素霓歎了一聲:“你果真不知道,好罷,我便告訴你,唉,這本不是什麽開心的故事,你聽完一定覺得還不如沒聽過。”

“洗劍池的水是喝不得的……”殷素霓剛說了半句話,忽得一聲爆裂的聲音自林子裏傳出,聲音拉得極長,像是一柄陳年破劍劃在鐵鏈上的聲音,讓人心裏一哆嗦。千秋雪雖表麵十分輕鬆,其實經過這兩起命案後他時刻都注意四周的情況,“果然!”千秋雪暗呼一聲,展開輕功朝聲音來向掠去,那兩場命案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早便料想到此人定會再次作案,卻不想會這麽快!他腳下生風,兩邊景物如白駒過隙倏然而過。

那陣陣嗞啦嗞啦的碰撞聲響得甚是激烈,似乎是兩個人交上了手,而一個人的兵刃卻似生了鏽。千秋雪繞過一座矮丘,眼前出現兩人,正舉劍互拚,正如千秋雪所料,其中一人的劍是生了鏽的,顯得頗為陳舊,而另一人的劍則在夕陽餘暉下熠熠閃光,劍刃上的寒氣逼人,端的是一柄名器,劍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適才見了無心師太的屍體忽然離去的董一川。

“你,你怎麽不去幫他?”殷素霓也後他一步趕到,見千秋雪隻是站在原地不動,不由著急,伸手便去摸刀。

“不用,你看看那個人是誰。”千秋雪緩緩道。

殷素霓急道:“是董一川前輩啊,你快放開我,咱們一起上……”千秋雪搖頭道:“董前輩劍法精湛,你別去,我說的不是董一川,是另一個人,那個穿黑衣服的劍客,你能看出來他是誰嗎?”

殷素霓行事向來直來直去,經千秋雪一提醒方才意識到董一川大宗師的身份自然是不需要自己相助的,不由暗吐舌頭——江湖上向來不齒以多打少的行徑,自己若是莽然上前隻怕一來壞了董一川的身份,二來能與董一川這般頂尖高手戰在一起的人自己去了也隻是添亂。殷素霓瞪著眼看了半晌,搖頭道:“我從沒看過這個人,他不是和我們一起來的,而且,而且他的劍法……很奇怪。”

千秋雪在江湖除了一個“三手妙醫”的稱號尚有一句“一劍千秋雪”的名號,他的劍法也是極為高明的,是以他聽了殷素霓的話不由看向那個使鏽劍的黑衣人,卻看不出絲毫端倪,疑道:“他的劍法柔中帶鋼,卻看不出是武林中哪個門派的劍法,顯然此人有意隱瞞身份,要說奇怪卻也不假。”

殷素霓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奇怪,他的劍法,唉,我也說不出是哪裏奇怪,我不知道。”殷素霓用力錘了錘頭,似乎是找不出語言來形容自己所想。千秋雪的目光不由又被董一川吸引過去,董一川的劍法在天一劍盟中實是在祖如海之上,千秋雪初始尚有不信,此刻方才徹底信服——董一川的劍在他手中似乎已經不像是一柄劍,而是一柄刀,一杆槍,一根箭,他抬手出劍的一刹那間千秋雪竟不知道下一刻這柄劍將要成為刀還是槍,還是斧頭。

“好!”千秋雪臉上顯出微笑,董一川一劍自左向右疾拉一道,速度迅捷無比,如同電閃雷鳴一般,那黑衣劍客適才的一招恰好點在董一川這招快劍的劍柄上,而董一川的劍尖已將觸及他的左脅下。董一川這一招叫“迅雷不及”,看似華而不實,其實是攻中有守的一招妙招,那黑衣劍客的劍尖抵在董一川的劍柄上,欲要回救卻是不及,千秋雪不由心下激動,終究是邪不壓正,那殺人凶手功夫再好也不能視天下英雄如無物!

“啊,啊,啊!”

千秋雪的笑容凝在臉上,董一川忽然向後踉蹌了幾步,大叫三聲,神情間滿是不信,手中的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手指著那黑衣人,顫聲道:“不可能,你,你……大哥,大哥,救我,救救我……”聲音中充滿驚恐,似乎是見到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事情。

“呀!”殷素霓叫出聲來。那黑衣劍客一驚,回頭瞄了千秋雪一眼,身形一閃,倏然隱沒在林中。

瀟湘堂內,燈火通明,紅白蠟燭相間,將四圍的空氣照得明豔溫暖,這是間極大的廳堂,堂內擺了幾張極大的酒宴,大魚大肉,美酒珍饈,四周坐滿了人,卻沒有一個動筷子。

祖如海凜然端坐,嘴唇緊抿,他身側的五人亦是麵容嚴肅,峨眉派的弟子麵有怒容,法相大師輕撚佛珠,麵有憂色,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距酒桌不遠處的三個人身上,那三人一人躺在地上,麵如死灰,毫無血色,身子在不住地顫抖著,一少年人左手按在他的額頭上,五指間隱然顯出一絲藍幽幽的光芒,右手五指間夾了四枚金針,金針上透出血氣,餘下那人是個麵容嬌嫩,明朗秀麗的少女,她正怔怔盯著地麵上一灘黑色淤血發愣。

“咳咳,千少俠,你們剛才的確什麽都沒看見?”祖如海已經是第三次開口問這句話了,連天一劍盟的弟子都忍不住看了他兩眼——董一川與祖如海情同手足,這次董一川忽然失心發瘋,祖如海不去關心董一川的病情,卻問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難不成他們二人表麵關係好,實則暗中相爭?

千秋雪眉頭微微一揚,淡淡道:“晚輩確實什麽都沒有看見,適才我與殷師妹在洗劍池邊遊玩,就看到了董前輩這般,祖盟主,董前輩可有什麽特別害怕的東西?”話一出口千秋雪便覺這場景自己在什麽地方遇到過,卻又一時無法想起。

祖如海表情一滯,不去看千秋雪,起身走到董一川麵前,蹲下探了探他的脈搏,忽然看向殷素霓,麵帶微笑道:“你是殷素霓吧,江湖人稱摘星刀,聽說你刀法很好,不錯,不錯。”殷素霓第一次與這傳說中的武林前輩麵對麵對話,又被祖如海這麽一捧,頓時有些飄飄然,麵上一紅,低頭道:“祖前輩過獎了。”祖如海緩緩道:“峨眉派乃是一等一的名門正派,想不到這次竟遭此劫難,唉,若是能知道那凶手的模樣,我祖如海這柄劍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他繩之以法!”殷素霓見他神色凜然,不由心下一震,嘴唇一動就要說出那個黑衣劍客。適才祖如海第一次問千秋雪是否見到什麽可疑的人時,若非千秋雪開口言明未曾見到殷素霓便要脫口而出,祖如海看出端倪,千秋雪心機縝密,而殷素霓卻是個直性子,是以他故意將殷素霓一抬,便是要激她說出當時情景。

其實千秋雪並非有意隱瞞真相,隻是他覺得這其中關節甚多,而且他心中有一個理由,這個理由足以讓他保持緘默。千秋雪看出祖如海的意圖,故意驚呼一聲,道:“哎呀,董前輩以前是不是受過什麽內傷?”他一開口眾人的目光立時被吸引過來,祖如海也掉過頭,皺眉道:“不錯,他年輕時與人動手,被人打了一掌,但那時候家師尚健在,替他運功療傷,並未落下什麽病根,怎麽了?”千秋雪搖搖頭:“既然未拉病根,便無大礙,董前輩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損了真元,一時半會兒隻怕好不了,我開一個方子,你們照著給他吃便是了。”說完他要了筆墨,寫了藥方,差人將董一川抬進了裏屋。經此一番,祖如海也沒在去問殷素霓,一個人坐回桌前發愣。

先是峨眉的蓮如遇害,接著是峨眉無心師太遭人暗殺,現在又是天一劍盟董一川忽然失心發瘋,短短數天內竟出了這般多的變故,蓮如武功低微倒也罷,武功強如無心師太竟無還手之力,凶手武功之高隻怕無法可想了,眾人心中忐忑,俱是默默吃飯,無人開口說話,場麵一時間尷尬而壓抑。千秋雪腦海中不斷閃現一個黑衣人的身影,一把金沙,還有那陣若有若無的異香,他幾番欲要將自己所想公之於眾,但又覺過於荒誕離,他草草扒了幾口飯,借故出門。

“千老弟!”一聲嬌柔的聲音響起,千秋雪回過頭,看見莫知倚在門欄前朝他招手。他也正好有事要問莫知,上前笑道:“原來是莫知姐,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不理我了,正要找你說聲抱歉。”千秋雪從殷素霓口中得知了莫知的故事後,想到他與莫知在洗劍池邊那場不歡而散的談話頗有些內疚,正好找到機會道歉。

莫知隨意擺了擺手,笑道:“你把莫知姐當什麽人了,你若真要道歉,隨我喝酒去。”她揚了揚手中的一壺酒,衝千秋雪嫣然一笑,徑自朝門外走去。

風月亭是瀟湘堂外一座小亭,亭子小巧得別致,一輪皓月當空,秋夜的涼意不甚刻骨,卻足夠銘心。

杯酒入腸,莫知的臉在白花花的月光下顯出一絲紅暈,年歲的刻刀對她雖然已足夠仁慈,但還是刻下了些許印記,眼角的尾紋,頭發中不經意的一根白發昭示著無法重返的韶華,莫知喝了幾杯,見千秋雪正盯著她看,嗤笑了一聲,似是自嘲:“莫知姐很老吧。”

千秋雪忙揮手:“沒有沒有,莫知姐你……”他本想說你不老,但又覺得這般說太過唐突,抓了抓腦袋,支支吾吾道:“你這麽漂亮,李大哥真是好福氣。”話一出口便即後悔,他隨口這麽一說隻怕是說著無意聽者有心,正觸到莫知的痛處。果然,莫知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隱去,盯著遠處一顆樹出神,千秋雪心有愧疚,歉然道:“莫知姐,若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莫知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搖頭道:“我與你李大哥結婚這麽多年卻沒有孩子,我不能生育這件事又怎麽能瞞得過千老弟你,你別自責,這麽多年我們不都過來了嗎?”千秋雪見自己話中話被她聽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莫知怔怔盯著千秋雪道:“你說,人這一生活著是為了什麽?”

千秋雪一愣,竟想不出個答案,其實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場景,想到他的師父,想到那個故人,想到美酒佳肴,功名利祿,可究竟活著是為了什麽呢?千秋雪茫然道:“我不知道。”

莫知道:“開始我也不知道,可後來我明白了,人活著其實就是要找到一個能讓他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著的人。”聲音到後來已輕不可聞,如若呢喃。千秋雪隱然覺得今晚的莫知與往常有些不一樣,他起身上前道:“莫知姐,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休息。”他伸手扶起莫知,莫知似乎的確是喝多了,兩眼有些茫然,跟著千秋雪朝前走了幾步,忽然一個踉蹌,倒在千秋雪肩膀上。一股暖膩的女人香鑽入千秋雪鼻子裏,直酥麻到心田,千秋雪不禁麵紅耳赤,忽覺手背上一涼,再看莫知竟嚶嚶哭了起來,千秋雪柔聲道:“莫知姐你放心,李大哥人很好,他又怎麽會在意這些,雖然我不知道人活著是為了什麽,但我覺得能找到一個能為你而死的人便也不負此生了。”

莫知聽了他的話忽然身子一顫,站直了身子,擦了擦淚,像是酒醒了,歉然道:“你看看我,像什麽樣子。”

千秋雪送了口氣,扭了扭腰笑道:“還好莫知姐你小巧玲瓏,換上其他與你一般大的女人,隻怕我這腰得養上幾個月。”

莫知噗嗤一聲笑出來,歎道:“我寧可去招惹少林的法相大師也不願招惹你呢。”

“啊?”千秋雪尚未反應過來莫知已然拎著酒壺走遠了,一陣銀鈴般的聲音遠遠傳來:“我要是招惹了你以後誰還能給我看病呢?”

千秋雪愣在原地,隨即釋然,他本心裏愧疚,經此一番頓覺心情大好,不遠處屋內已經喝開了,殷素霓想來是喝多了,嘴裏嘟囔著喊:“幽姑,你吃,你吃這個,這個好吃。”

“哼,又是青筍炒平菇……”就連幽姑那一貫冷冰冰的聲音千秋雪此刻聽來似乎都有人情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