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千秋雪去的地方江怒如何也猜不到,就像他永遠也猜不到千秋雪心中的想法一般。

滅劍閣建在一座山上,滅劍閣取址半山腰偏上一點,而沿著山路繼續往上,則會到達這座山峰的最頂端,滅劍閣的人很少去那兒,因為從那兒走需要經過洗劍池,而洗劍池不吉利,自韶柳殺子後,常有人聽得那裏有嬰兒啼哭,都說是鬧鬼,是以人跡罕至。

饒是千秋雪內力精湛,爬到峰頂亦自花了許多時間,山頂的朔風吹得人有種微醺的醉意,遠遠望去,遠處的雲霞明滅交替,頗有太白夢遊天姥之感。隻是,此刻的山崖上,已有了人。

那個人留給千秋雪的隻是一個背影,甚至在淡淡的秋霧中連背影都不甚明朗,如若是以淡墨在宣紙上隨意勾勒的一筆,便是這簡簡單單的一筆卻力透紙背,滲入了千秋雪的心。那是怎樣參廖的一個背影,風吹幹了墨跡,隻留下一片一觸即碎的靈魂,就是這樣的一片孤獨的靈魂,遙望著天際,她像是在等一個人,衣袂迎風揚起,竟有些飄渺若仙之感。

“莫知姐。”千秋雪輕呼一聲。

纖弱的背影被一張絕美的臉龐取代,那人正是莫知,隻是她平素常穿大紅大紫的衣裙,今日卻換上了一身素白,如若天涯漂雪,纖塵不染。莫知見了千秋雪輕輕一抖,立馬轉過臉去,恰好一陣風迎著千秋雪的麵吹來,風裏有一滴水滑到他口中,鹹鹹的。莫知的聲音若在天際:“千少俠你來做什麽,快快回去吧。”言語雖溫婉之極,卻將兩人的距離似乎拉遠了許多。

千秋雪左右四顧,笑道:“莫知姐,這裏風光可不如七霞山莊,咱們下山吧。”莫知仍是不回頭:“我要去見一個人。”她雖極力掩飾,卻仍蓋不住聲音裏的那絲絲縷縷的哭腔,風向一轉,從背後襲來,莫知的身子似乎隨時要從山崖上墜落而下。而千秋雪有一種錯覺,莫知若是縱身,她必定不會下墜,而將如蝴蝶飛舞。

“莫知知如不知,不知莫知不如知”千秋雪猛然想起師父的話,忽縱聲長嘯,聲音愈來愈悲切,最後幾近嗚咽:“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人生不過大夢一場。”邊說邊朝懸崖邊走去,莫知見他過來麵色一變:“你,別過來。”千秋雪淡然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莫知姐,我也想死,黃泉路上沒老少,便讓我陪陪你罷。”莫知見瞞不過千秋雪,忽嫣然笑道:“千老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不過你不必勸我,你李大哥去了,我與他有生死之約,他既已去,我便是留在這世上也是不快活的,這裏景色甚好,他一定在等我。你的路還長著呢,聽姐姐的話,下山去吧。”

千秋雪搖頭道:“人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不到莫知姐竟騙我。”莫知一愣,看了千秋雪一眼,眉頭微蹙,卻也不辯解:“你快走吧,你攔不住我。”千秋雪嗤笑道:“李大哥正是死於你之手,你以為我不知道?”莫知身子一顫,當啷一聲一柄匕首自她袖中滑落,千秋雪瞄了一眼她的手臂,隻見她凝霜皓腕上一道深深的劃痕赫然醒目,血痂尚未凝結,血絲絲絲盤繞,如若是冬日雪地中的一枝紅豔的臘梅。

半晌,莫知輕輕笑了一聲,道:“千老弟,天下的事都在你心中呢,你殺了姐姐吧,我死後,就把我埋在你李大哥身邊,好嗎?”她嘴上說得輕輕鬆鬆,可一雙明眸卻已被淚水濕透,千秋雪心中不忍,卻仍冷冷道:“你心中既然沒有李大哥,何必如此做作,為了一個江又南你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舍得。”莫知麵色煞白:“是說什麽?”千秋雪眼角微微一抽,接道:“十八年前,就在這洗劍池邊,你知道韶柳已瘋,便將江又南的兒子偷偷換成了自己的兒子,再將江又南的兒子送到少林寺,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你便要去看望他,並教他武功,把關於他父親的一切都告訴了他。人們說洗劍池鬧鬼,殊不知他們聽到的嬰兒啼哭其實是你在哭泣。其實我在見到空仇武功中每招每式都透著你的影子時就該想到的。是以那日你見到空仇時會那般激動,以致暈倒,可惜李大哥那般關心你,卻不知你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孽種,孩子的事連李大哥都不知道,是以江湖上都知道你莫知不能生育。”

千秋雪說到這裏,莫知反倒情緒平和了許多,適才眼中的悲傷,悔恨竟統統不見,她淡淡道:“你說的不錯,那你再說說,我是如何殺了你李大哥的。”

千秋雪思忖了半晌,道:“你見空仇來此,知道他既然來了,一定會為報殺父之仇而對當年為難江又南的人痛下殺手,可他畢竟是個孩子,行為處事尚不夠老辣,若不是你空仇隻怕連對董一川出手的機會都沒有,是你清除了他留下的蛛絲馬跡。空仇他為了取董一川的性命煞費苦心,每天晚上都偷偷從自己屋內出來,守在董一川的屋外,他知道董一川內力收發自如,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被他發現,是以他就等在門外,等董一川夜間出門方便之時方才潛入其屋中,製造風邪的條件。我當時還納悶,為何藥房中的利尿藥每日都少了許多,後來才知是被空仇取走拌在我給董一川熬製的藥中,那利尿藥沒什麽味道,我一時也無法察覺。可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很快發現空仇每晚去做的事情已經被人發現了,而且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你的丈夫李正山,李大哥修煉若海功已有大成,能在睡間知曉四周發生的一切,這我在淩雲鎮便已見識,空仇夜間行動,無異於在李大哥眼皮下作案。你意識到這一點時董一川已瘋,怕李正山說出真相,便親手殺了他。”

莫知靜靜聽完千秋雪的話,不發一語,待他說完莫知忽從腰間取出了一塊玉佩,那玉佩碧綠剔透,裏麵點點白花如若雲霞,莫知癡癡道:“這塊玉牌,是我七霞山莊的掌門信物,今後,就交給你了。”說完將玉佩撇在千秋雪懷中,倏然出手,雙指扣向千秋雪麵門,直取他的眼珠,千秋雪識得這是七霞山莊的獨門手法,往後退了一步,隻覺眼前忽然一花,一陣寒意霎時間充斥在天地之間,莫知右手將劍鋒一轉,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千秋雪被她逼開這麽遠欲要出手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千秋雪忽抬起左手,食指彎曲,朝莫知遞過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當年的誓言曆曆在目,那天的你沒有因為披上了新郎的紅袍而開心,卻因見我身著紅妝的豔麗而喜悅,當你掀開蓋頭的那一瞬,我卻扭過頭不讓你看,你喝了好多酒啊,我不喜歡你喝酒,將你趕在門外,直到深更半夜才讓你進屋,你凍得瑟瑟發抖,卻不怪我,隻是這般在我鼻子上輕輕刮一下,我說,今後,不管我犯了什麽錯誤,你都要原諒我好嗎?你說好,我就這樣,刮你的鼻子懲罰你。

莫知見了千秋雪這個動作微微一顫,雙腿一軟頹然坐倒,伏在地上嚶嚶哭泣,千秋雪淡淡道:“莫知姐,李大哥死前就是這個動作,他早已經原諒你了,你知道嗎,淩雲鎮那天李大哥讓我買些東西給你,我一直忘了,今日便給你吧。”

千秋雪解開衣衫,他的背後背著一隻大大的包裹,千秋雪將那包裹輕輕解下,忽然雙手一揚,朝天上狠狠扔上去。他的人亦跟著高高躍起,右手持劍,刷刷刷,長劍如若蛟龍般舞動,將那隻包裹切得粉碎。

好美的金沙啊。

金沙一顆顆從包裹中散落,如若煙花般彌散開來,在晨曦之下,萬紫千紅,一粒粒飄散在天際,整個宇宙就像被拉到了眼前,那顆顆金沙就是渺然天際的燦爛星辰。一粒粒剔透光亮的金沙,如若是人生中一個個美好的癡念,伸手去捉時它便隨風而去,隻留下一隻空握的拳頭,寂寥的心……

莫知見了這金沙霎時間呆了,忘記了哭泣,忘記了被劃破的皮膚,似乎於她天地間便隻有這一片洋洋灑灑的金沙。千秋雪似是不經意間隨口道:“其實江又南第一次在雪地中見到的那個女子,不是韶柳,而是你吧。喜歡金沙的是你,喜歡下雪的也是你,江又南他到死也沒弄明白為何他給韶柳買金沙韶柳卻不開心,因為韶柳並不喜歡金沙呐……”

秋風蕭瑟,天高日晶。

千秋雪不會告訴莫知,其實江又南當年為了練劍已然自宮,是不可能與韶柳有孩子的,所以莫知用自己的孩子換下的不是江又南的兒子,而是董一川的兒子。而那個叫空仇的孩子以為是報了殺父之仇,其實是犯下了有違天地倫理的弑父之大罪。因為千秋雪知道,有些事情,讓他沉下去便好了,沉下去的,或許總有一日會浮起來,但為了生者安寧,死者安息,還是再晚一些,再晚一些……

但千秋雪到很晚很晚都沒有想明白,當年的江又南既然是先遇到了莫知,而莫知也喜歡江又南,為何到最後江又南與韶柳好,莫知卻嫁給了李正山。他也沒有去問莫知,一直沒有。

“也許,無情便是福吧。”

百裏之外,青石路上,殷素霓低頭看了一眼曉莊師太的傳訊飛刀,上麵“秋雪”二字雋秀溫婉,其時清風吹葉,樹上烏鴉呀啊啼鳴,她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