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宋時飛見他魂猶未回,臉色大變,急拉住他手臂道:“莫非得了癔症,剛才你夢遊一樣,可把俺老宋嚇死了。”雙手搭在他脈門之上,這一搭,好似被炭火燙了一下,手指倏然彈開,臉色陡然煞白,急道一聲:“不妙!”繞到錢滿樓背後,一把扯碎他背後衣衫,隻看了一眼,便露出極驚愕的表情。

玉娘本在一旁,見狀也輕移蓮步,轉到錢滿樓身後,一看之下,也不由驚呼出聲,少時忽湧出兩行眼淚,俏臉已是煞白一片。

傻牛見兩人表情異樣,也側臉去看他背後,隻見他後背一道深刻及骨的刀傷,竟從左側肩膀直貫到另一側肋下,傷口兩邊又紅又腫,好似兩道山梁般隆在後背之上,中間傷口血肉竟已腐爛,滲出青黑色濃水。看到此處,饒是傻牛鐵一般的性子,也不禁駭然變色,顫聲道:“這傷口爛成這樣,你也真能扛得住。”

宋時飛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罵道:“給俺滾遠點。”露出急切之色,唯恐他堅持不住,拉住他臂膀,一臉關切,眉間俱是躁意。少時忽見他雙眼通紅,望著錢滿樓道:“當此之時,唯有您老人家吃點苦頭了。”錢滿樓本自神迷意亂,聞言一怔神道:“老宋有何手段,盡管使來。”

宋時飛打量他片刻,少時鋼牙一咬,彎腰撿起地上那山神爺身上所披金衣,卷成一團,遞在錢滿樓麵前道:“等下老宋要將您老背上腐肉都刮幹淨,您把這個山神爺的法衣塞在嘴裏,許能護持一二,幫您減緩痛苦。”錢滿樓哈哈大笑道:“錢某自有膽,何須山神哉。”說著目光一冷,衝他道:“來吧,老子扛著住!”

宋時飛怔怔望了他片刻,忽雙膝一軟,筆直跪在地上,衝他拜倒道:“少主您老人家這一刀是替俺抗下的,俺性子直,不會說漂亮話,但俺心裏都懂……”話說一半,錢滿樓擺擺手道:“是咱滄州的漢子,就別跟老子聒噪。”

宋時飛流淚道:“您老是鐵打的漢子,要是真能抗住此劫,老宋十輩子都給您做牛做馬,不敢有第二個心。”說著連磕三個響頭,才起身走到一旁,自地上撿起一片殘瓷,一把掰成數塊,將鋒利的一片捏在手中,來到錢滿樓背後,踟躕不敢動手。

錢滿樓坐在枯草之上,本自閉目等待,少時不見動靜,露出些微躁意,大聲道:“快動手吧,老子等不及了。”玉娘本在他身側,見狀忽露出不安之色,輕輕蹲下身子,伸手將他雙手抓住,柔聲道:“你抓住俺的手,要是覺得疼,你就使勁捏俺吧。”

錢滿樓聞言睜眼望了她一眼,虎目中露出別樣神色。玉娘抬頭看他,正與他四目相對,娥首輕點,露出堅毅神色。錢滿樓手指在她手心一撓,嘿嘿一笑道:“我要等下用力,怕是小娘子吃不消。”說著甩開她雙手。

玉娘被他甩開,頓了頓你,忽又將他雙手抓住,急切道:“俺是幹粗活的手,沒你想的那麽金貴。”話語落下,紅了雙頰,低頭不敢看他。宋時飛見二人此刻猶在眉目傳情,沉聲道:“二位擔待,老宋要下手了。”錢滿樓欲將手抽出,奈何玉娘抓的頗緊,一時抽之不出,忽反手將麗人一雙柔荑攥在手心,衝宋時飛沉聲道:“來罷!”

宋時飛雙眼一閉,旋睜開眼睛,露出冷色,瞅準他後背腐肉,狠心刮去。這一剜,好比裂膽撕心,直疼的錢滿樓上身顫抖,幾欲栽倒。到此一步,方知古人刮骨療毒,非如書中輕描淡寫,其痛苦竟遠遠超乎想象。

玉娘見他搖晃欲倒,正欲將手抽出將他攙住,忽覺雙手一緊,錢滿樓雙手好似鐵鉗一般,將她雙手攥在手心,竟越來越緊。玉娘吃痛不住,就欲驚呼出聲,及見他冷汗遍體,麵色慘白,神色痛苦至極,隻將兩片櫻唇抿在一起,蹙眉忍耐,一雙素手僵在他手心,再不敢動分毫。

不多時,錢滿樓實在苦捱不住,忽伸出一手,抓起地上一塊銳利瓷片,便向手臂上紮去,這一下使足了力氣,竟將血管紮破,噴出熱血,周守奎見狀,驚呼一聲,忽躥上前來,一把摁在他傷口處,語帶哭腔道:“錢叔,你這是幹啥,俺知道你痛,你再忍忍罷。”

錢滿樓被他哭聲驚醒,倏然回神,暗吃一驚道:“我這是怎麽了?莫非方才失心瘋了不成。”念頭落下,背後劇痛噬心而來,心中冷笑道:“古人刮骨療毒尚且談笑自若,我錢滿樓與古人何差之有。”忽生了無邊豪氣,硬挺著不吭不響,閉目咬牙忍受。唯臉頰不住抽搐,顯是難承其痛。

宋時飛見他滿頭大汗,手指也不覺輕輕顫抖,張口道:“您老人家再忍忍,俺把爛掉的骨膜刮去就好啦。”說著手上又快了幾分。瓷片與背脊之上骨骼剮蹭,發出刺耳之聲,聞著無不膽寒。

錢滿樓親臨身受,當時是,隻覺頭皮一緊,靈魂似乎都隨那聲音跳動起來,幾欲脫身而出,恨不能插翅飛離肉體。宋時飛見他咬牙堅持,張口道:“您老要忍不住,就喊出聲來罷。”錢滿樓額間青筋暴出,怒道:“你有完沒完!”

宋時飛慌道:“您老擔待,馬上就好!”手上又快了幾分,不多時,才堪堪將他背後腐肉刮淨,正要起身將他攙住,忽見錢滿樓一驚而起,口中怒吼,出拳如箭,直搗在山神像之上,發出轟然巨響,好似半空響起一聲驚雷,山神像被他一拳擊飛,高高拋起,旋重重摔在地上,竟爾斷成幾節。

一眾人見他出手搗毀神像,俱驚呆無言,宋時飛更呆若木雞,喃喃道:“乖乖,敢拿神仙撒氣,俺要再狠一點,豈不是要把天也捅破了。”錢滿樓確似未聞,俄而大叫一聲,向前撲倒。宋時飛眼疾手快,將他托住,將他正麵朝下,平放在幹草之上,露出後背。宋時飛盯了他片刻,忽一跺腳,飛快閃出廟門,不多時才折身回返,手中卻拿了一個碩大的蜂巢。

周守奎縮在一邊,見他衣衫髒亂,狼狽不堪,麵頰之上更是輕腫一片,模樣既狼狽又滑稽,不由吃驚道:“宋叔您敢捅馬蜂窩,真是好樣的。”他本少年心性,雖憂心錢滿樓,此刻也被宋時飛逗得有些忍俊不禁,笑不兩聲,似乎想道什麽,忽噤聲不語,稚嫩的臉頰轉而嚴肅起來。

宋時飛卻不理他,一屁股坐在幹草堆上,又吩咐傻牛打來一灌清水,生起了火,將水燒沸了,又待水涼,尋了塊軟布,消了毒,仔細為他清洗傷口。幸而後者已然昏迷無覺,任由他施為。

少時,宋時飛將清洗患處已畢,才將蜂巢掰開,將蜂蜜掏出,用手仔細抹在錢滿樓傷口四周,周守奎蹲在一旁,瞪眼瞧著他,及見他將大半蜂蜜都個幹淨,隻剩下愛小小一塊,才偷偷咽了口口水,雙眼一動不動。

宋時飛將小塊蜂蜜放在一旁,從山神爺法衣之上撕下一截袖子,用沸水煮了一會,又用火烤幹,小心將他傷口裹住,才抹了一把汗,起身站立,長舒一口濁氣。

周守奎跟著他起身,小心望著他,半晌才囁喏道:“宋叔,俺……餓……”宋時飛一怔道:“好孩子,你忍一忍,等大水退了,叔給你買肉吃。”周守奎露出失望之色,隻得輕輕點頭,小心挪到一邊,蹲在地上發呆。宋時飛望了他兩眼,踟躕片刻,忽掰下一小塊蜂蜜,塞在周守奎手中,安慰道:“你錢叔還要補身子,這次少了點,你快吃吧。”

周守奎慌忙起身,用手去推,口中道:“俺不吃,俺不吃,俺剛才跟你開玩笑的,俺其實不餓。”不防手上一滑,蜂蜜跌落在地,沾滿泥土。周守奎見狀忽紅了眼睛,瘦小的身軀止不住輕顫,旋哭出聲道:“俺不是故意的……”一雙烏黑的眸子盯著地麵,不敢看人。

宋時飛歎一口氣,輕撫其頭道:“好孩子不哭,叔回頭再給你弄一塊大的。”話音落下,便聽一聲音幽幽道:“你這貨趁老子不在在這欺負孩子,算什麽好漢。”宋時飛麵有喜色,縱至錢滿樓身邊,捧著他道:“俺是粗貨,您老人家才是頂天立地的巨眼英豪。”又眉開眼笑道:“您老人家終於醒了。”錢滿樓手掌攤開,遞在他麵前道:“拿來。”

宋時飛一愣,回道:“您老剛醒,身子虛,俺煮一罐蜂蜜水給你補補身子。”錢滿樓道:“老子是煞星下界,閻王爺能奈我何。”宋時飛被他眸子一望,不由打個冷戰,渾身汗毛乍立,用餘光悄悄打量他,好似他渾身上下罩了一層迷霧,將自家與他隔開,使人看不通透,不由心中哆嗦一下,生出陌生之感,隻怔怔將蜂蜜遞在他手心,不敢言語。

錢滿樓接過蜂蜜,衝周守奎一招手,後者搖晃來到他麵前,及見他臉色不妙,神情疲憊不堪,搖晃欲倒,急忙拉住他手臂,搖頭道:“錢叔,俺真不餓,你吃罷。”錢滿樓沉下臉道:“誠者天之道也,後一句是什麽?”周守奎道:“思誠者人之道也。”

錢滿樓點點頭道:“那便是了,做人當以誠信為先,你餓了便是餓了,如何能撒謊?”周守奎抬頭看他,正迎上他鞭子一般的目光,嚇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惶然道:“錢叔你別嚇俺,俺吃就是了。”說著接過蜂蜜,三口兩口塞進嘴裏,咽不到一半,露出極委屈的神色,眼淚也簌簌落下。

正此時,廟外忽傳來一人聲音道:“煞星就在廟裏!就在廟裏!”少時便聽廟外傳來熙攘之聲,不多時,聲音愈近,頂沸一片,宋時飛心中好奇,轉出廟門去看,這一看,登倒吸口冷氣,原來方才那矮個青年竟召喚山後眾人前來,登時廟外呼啦啦圍了竟不下百人之多,皆形容枯槁,狀若鬼族,唯目光中透著怒意,望來極不一般。

那矮個青年身處最前,手舞足蹈,口中呼呼有聲道:“我親眼看到他把老四打死了,腦漿子都迸了一地。”說著鼻涕眼淚齊下,在場心亂轉,狀極癲狂。

話音落下,便有七八個骨瘦如柴之人將他撥開,闖了進來,團團圍住錢滿樓,手裏都捏著樹枝竹幹,一臉凶悍之色。錢滿樓一驚,詫然笑道:“你等刁民,無知無識,莫非想翻天不成?”話音落下,竟激得人群一片沸騰,當頭有幾位老嫗更不說話,揮舞著手中樹枝向他頭上打來。

錢滿樓無故挨了幾下,登時氣惱,躍在一旁,驚怒道:“老貨,莫非要尋死不成?”話音落下,便有眼尖的手指角落,大聲喊道:“這煞神一來,竟連山神爺爺都遭了殃。”

眾鄉民循聲望去,登時露出苦相,一老嫗齜牙咧嘴癱坐在地上,以頭搶地道:“天殺的,竟連神仙法體也敢毀,無怪老天要降災。”哭了幾聲,忽站起身,丟下手中木杖,搖晃著向錢滿樓懷中紮去,口中呼喝道:“俺跟你拚了。”錢滿樓見她衝的快,側身一躲,那老嫗收拾不住,一頭撞在半截山神像上,怪叫一聲,額頭迸濺出鮮血,骨碌滾在一邊。眾人向前將她扶起,隻見她雙眼圓睜,竟是已經氣絕。

那老婦一死,好似一盆冰水澆入火窖,激得人群沸騰不止,當即有人在高聲喊道:“煞星下界,明主降生;驅除災厄,救我大明;往生極樂,拜祆神靈;鄉親們,隻有火神能救咱百姓,快請火神,快請神使!”

說完人群分出一條小路,旋見一人戴著麵具,手持火把,從遠處飛快奔來,少時來到廟中,立在場心,口中怪叫,將火把揮舞成一片,在場中跳起舞來,舞姿古怪,看來頗為怪異。少時有人高聲喊道:“隻有聖火才能滌汙**穢,清淨人間,聖使燒死他!”聲音一落,人群便此起彼伏道:“聖使燒死他,聖使燒死他!”

聲音愈大,少時愈喊愈齊,其聲連成一片,竟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幾將人心膽震破。饒是錢滿樓神豪氣壯,也不覺大驚失色,駭得無話可說。那麵具人聞言口中呼氣有聲,好似風箱一般,少時手掌下壓,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那麵具人獨對眾人,環視一圈,少時來到錢滿樓身前一丈站定,口中嘰咕說了一段胡語,錢滿樓冷笑道:“什麽鳥人,滿口噴糞!”那麵具人見他神色輕虐,好似被羞辱一般,忽大喝一聲,將手中火把向他投去。錢滿樓離得頗近,幸提前留心,見他手臂一動,便一驚而起,飛身躲向一邊。

不料那火把投出,卻好似長了眼睛一般,又似被人操縱一般,竟循跡追他而去,錢滿樓縱身騰躍,欲將之甩拖,熟料那火把竟似跗骨之蛆一般,始終黏在他身後不墜。人群中爆發出山海一般的叫好之聲。錢滿樓避無可避,忽躍上香案,倏然折身向後,手掌暴伸,鐵青著臉色,衝那火把抓去。正將那火把抓個正著,不顧手上鑽心疼痛,將火把衝那麵具人身上丟去,那麵具人也不害怕,單手伸出,將那火把撥落在地上,渾似不覺。

錢滿樓心中驚顫,低頭看向手心,隻見衣袖破爛,手上皮肉已被燒的焦糊一片,痛楚鑽心襲來。那麵具人見他竟有此能為,也是一怔,呆在原地。

那火把正掉在那老嫗屍身之上,轉眼竟已將她屍身點染,少時熊熊大火燃起,散發出異味,充斥在大殿之中,說不出的詭異陰森。

眾人不覺向後退去,那麵具人至此才一驚而醒,少時仿佛惱怒一般,口中怪叫,出手向錢滿樓抓去。眾人見他出手,齊聲叫好,人群中有聲音喊道:“煞星手段果然是不一般,不過聖使乃是祆神使者,滅神誅佛的手段,遠非旁神可比。”當即有人接聲道:“稍後待聖使擒了這煞星,這大水就會退了,到那時,大家就可以重返家園啦。”聲音落下,人群轟然叫好。

正此時,那麵具人尚未躍上香案,便有一人比他更快,竄上前去,攔在他麵前道:“什麽鳥人,也敢大言惑眾,看俺將你扒皮抽筋。”話雖如此,手上卻不大意,使出十成功力,向那怪人抓去,竟然是忌憚非常。

那怪人扭臉衝他一望,雖戴著麵具,卻露出驚異之態,旋眼前一花,已與他對了一掌。宋時飛怒道:“你這廝手段好聲古怪。”倏折身倒飛而出,筆直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錢滿樓低頭望去,隻見他似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半晌才顫身爬起,伸出手臂,隻見他袖角破碎,露出小臂,其上皮開肉綻,已被人抓的模糊一片,幾可露骨。

宋時飛知自家功夫雖不弱於他,內力卻與他有霄壤之別,口中怪叫道:“天下還能你這般高手,內力古怪的很,俺老宋可頭一遭碰到這樣的硬茬。”說著向前一步,笑道:“再跟俺老宋搭個手,教你看看俺的手段。”說著拉開架子,望著麵具人,躍躍欲試。

那麵具人與他交手,卻未將他擒下,也吃一驚,口中咕噥幾句,似乎頗為懊惱,少時,大喝一聲,大踏步向前,伸手向他抓來。這一下看似平淡無奇,卻快的超乎想象。宋時飛萬不料他竟有如此手段,大意之下,險被抓中,急忙抽身欲閃,那麵具人口中長嘯一聲,如影隨形而來,其速更緊了三分,快的竟難以形容。

宋時飛摸不清對方師承,一時不敢硬抗,欲窺破對方手段,腳下踩出步法,隻一味躲閃,並不還手。隻躲了幾招,忽覺氣血翻騰,陡生心驚肉跳之感。念頭才起,忽覺眼前空氣變得詭異起來,隻見蒙麵人一章拍出,此時掌心所含內勁,仿佛帶了一股奇異的力量,內勁吞吐之間,竟隱含吸力,幾乎將他罩住。

宋時飛雖有硬性,卻不敢與他相抗,正欲思忖製敵之計,忽見那麵具人深吸一口氣,雙手在前胸做個奇怪收拾,一掌平平推出,忽覺一股大力隔空傳來,力呈空疏之狀,旋在他掌心生出一股氣旋,疾轉不止,越轉越開,向中心壓縮,仿佛要炸開一般。

宋時飛見此古怪手段,知其非同小可,不敢大意,正欲躲閃,忽見那麵具人手上幻化出虛影,接連隔空拍出數掌,掌心連續吐出氣浪,將先前那氣旋結結實實包裹住,霎時隻見一股肉眼可見的氣旋在掌端凝聚而成,約聚越大。

那麵具人獰笑一聲,倏然向前拍出一掌,隻見那氣旋倏然離掌飛出,尚未飛到他麵前,便有一股神奇之力罩住宋時飛。後者不及反應,忽聽一聲轟然巨響,場心竟似有驚雷平地炸響一般,地上泥土衝騰而起,眾人隻覺天旋地轉,近前之人仿佛被重物錘在胸間,均吐血跌飛而出,倒地不起。

宋時飛首當其中,被那股炸開氣浪迫得向後飛躍,雖默運玄功抵消巨震,也不免衣袍破碎,狼狽不堪,口中溢出熱血,神色也萎縮下來。

那麵具人見他中了自家威力極大的一掌,竟能屹立不倒,似乎隻受輕傷,怪叫一聲,又欲在胸前結個手印。廟門外眾人見他如此,俱露出驚恐之色,尚能行動之人,更是驚得連滾帶爬,呼號向廟外竄去。

宋時飛生平頭一次遭此大敗,麵色陰沉道:“邪魔外道,老宋不信降你不住。”抹去嘴角熱血,風一般向前。正此時,傻牛忽也笑了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卻是老相好。”足下一頓,飄上前去,與宋時飛並肩,齊向那蒙麵人發難。

這一次,二人雖未言語交流,卻齊齊生了默契,均使出貼身短打之術,緊貼著那蒙麵人發勁。原來那蒙麵人方才所使之古怪之術,威力雖大,卻是需要積蓄猛力,從容發功,倉促間卻難使出。此刻被二人看出端倪,貼身逼住,一時難發怪力,顯出手忙腳亂之態。

不過數招,已被二人拍中數掌,周身衣衫破裂,麵具之下流出熱血。再鬥片刻,那麵具人再也無暇發勁,使不出方才奇異力量,至此他已知自家無法取勝,二人逼迫愈緊,便有脫身之念。

宋時飛見他無心戀戰,知他欲逃,當下更緊了緊步子,繞身飛轉,將他退路堵住,笑道:“不留下點物件,便想從小爺這裏走,可沒那麽容易。”

那蒙麵人被二人愈纏愈緊,急切之間更難脫身,登現焦躁之態,少時,忽低喝一聲,不躲不閃,硬扛住傻牛一掌,掌心衝宋時飛吐出怪力,宋時飛左肩被他拍中,登時皮開肉綻,熱血長流。一時卻忍著疼痛,向他臉上抓去,那麵具人不管不顧,忽轉身向廟外竄去。宋時飛手指飛速在他肩上一抓,竟將他鎖骨摳斷,那麵具人也不停留,如箭向外射去。

宋時飛手上順勢下抓,隻聽一輕布帛撕裂之聲,那麵具人衣衫竟被他整個揭下,露出後背大片刺青。傻牛與宋時飛定睛一看,不約而同露出古怪神色,隻見他後者紋著一尊怒目金剛,望來猙獰恐怖。傻牛見到刺青,登時現出不可置信之色,驚呼道:“金剛奴!莫非塞外玄門所殺之人不是你?”腳下不停,幾步追上那麵具人,就欲將他留下。

那蒙麵人見狀也知今日難逃,忽駐足站定,扭臉望著二人,發出桀桀一笑,口中吐出幾個古怪的音節,一字一頓道:“金剛奴……是……不會死的!”聲音生硬,並非中土口音。宋時飛冷笑道:“原來是個韃子。”竄上前去,伸手向他一抓。

尚未得手,忽見他高大身形晃了兩下,俄而向後倒去,竟是自絕而死。

宋時飛上前揭開那人麵具,隻見其人膚色蠟黃,形容與中原人粗看雖無殊異,但細看之下卻也有些微不同,說道:“韃子何時混入了中原。”與錢滿樓對望一眼,兩人無不納罕,露出古怪神色。

少時,宋時飛忽出手如電,冷不丁擒住傻牛手腕,笑道:“你這傻子竟然衝脈解穴,心機可深沉的很。”傻牛見他動作本欲抽腿欲跑,不料宋時飛如此之快,登時中招,不由放棄了抵抗,撇嘴笑道:“我看閣下手段不見得高明在何處。”宋時飛道:“那俺這次便給你下點猛藥,看你怎麽逃出俺的手掌心。”手上就欲發力。

傻牛忽一招手道:“且慢!”宋時飛一愣道:“又要耍什麽幺蛾子。”傻牛忽衝人群中一望,隻見遠處有一黑衣漢子舉止怪異,藏在人後,當即朗聲道:“此人來路不明,大言惑世,留在此處,隻會害人。”話音未落,宋時飛撒開其手,撲上前去,那漢子見此情景,拔腿欲逃。宋時飛一個起落來到那漢子身後,猿臂輕舒,一把揪住他衣領,反手一拎,將他提在手中,手上稍一用力,那漢子頓時慘叫出聲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宋時飛冷笑道:“你是祆教教徒?”那漢子被他懸空拎起,臉色煞白,連連擺手道:“俺不是,俺不是,俺是本地莊稼戶。”宋時飛道:“不管你是何人,究竟有何圖謀,速速與俺說來。”鷹眼如電,射向那漢子。

那漢子被他一瞄,登時渾身癱軟,襠下滴出水來,口中亂叫道:“俺就是個農民,啥也不知道,你別問俺。”宋時飛聞言眉眼含仇,愈發怒不可遏,揮起大手,在那漢子臉上重重抽了幾掌,罵道:“俺平生最恨務虛不實之人,今天不說實話,俺非要整出你的牛黃狗寶。”說著將他高高舉起,就欲摔下。

傻牛招手道:“手下留人。”那漢子手舞足蹈道:“別殺俺……俺……俺說!”宋時飛將他放下,嘿嘿一笑道:“俺非嗜殺之人,怎會無故害人性命。”說著手上一緊,衝那漢子喝道:“快給俺如實招來!”

那漢子屎尿齊溺,掙紮道:“你抓著俺,俺說不出話來。”說著連連咳嗽,麵容扭曲,頗為痛苦。宋時飛上手一甩,那漢子滾翻在地,半晌才環望四周,露出異態,大喘粗氣道:“鄉親們,祆神是來拯救大夥的,活著能回家園,死後也能進淨土聖境,老八是老實人,不會說瞎話,大家要相信我,就看老八今給兄弟們做個榜樣,俺先走一步了!”

說完扭頭瞪視宋時飛,譏笑道:“你不信祆神,早晚身敗名裂,一門親眷都自縊而亡,不得好死!”怒喝一聲,衝山神像撞去,紅白飛濺而起,染在神像之上,那漢子身子旋滾在地上,抽搐片刻,氣絕身亡,臨死猶虎目圓睜,瞪著宋時飛不放。

宋時飛見他舌伸目突,狀極慘厲,忽現心驚肉跳之感,腦海中想起一副極恐怖的畫麵,不由心裏升起一股涼意,好似酷暑中下了一陣冰雨,霎時將全身淋得濕涼一片,連心中烈焰,也澆滅無存。

正當時,人群中忽有一婦人竄了出來,涕淚齊下,濺濕衣襟,趴在那漢子屍身上嚎啕大哭道:“我的兒,你怎麽丟了當娘的,說走就走了。”哭啼片刻,忽向宋時飛撞來,口中哀嚎道:“俺有祆神加身,俺不怕你!”徑向宋時飛懷中栽去。

宋時飛一時目瞪口呆,不及反應,忽見錢滿樓從他身後躥出,聲音響起:“你這愚婦哭哭啼啼,令人好勝心煩!”大袖一揮,就欲將她掃飛。

宋時飛耳畔風起,才恍然回神,生怕再生變故,匆忙一手擋了錢滿樓,一手在那老婦肩膀一拍,那老婦眼皮一翻,閉氣倒在地上。

眾百姓見場中又有人倒地不起,無不又驚又怕,當即有膽小之人慟哭失聲。其中個別膽豪之人,俱怒目圓睜,眼中升騰起炙熱仇焰,宋時飛扭望四周,隻見一道道目光,仿佛一柄柄利劍般,向他射來,直插心底,一時耿耿於心,終身難忘。

僵立片刻,便有膽大之人在人群中鼓動道:“這人是煞神幫凶,來阻擋祆神播撒光明的,想要把大夥重新拖入苦地,鄉親們千萬別放過他。”話音一落,好似破了一盆冰水在炭火之中,人群登時激**開來,爆出陣陣怒罵,當時便有百姓各執凶器,蜂擁向前,將幾人圍住。

錢滿樓麵色陰沉,忽而衝上前去,一把拎起那漢子屍身,手上用力,內勁隻微微微催吐,便將那漢子髒腑盡皆震碎,又以真氣催動他體內氣血,在他內心摧山倒嶽,一齊迸發出威勢。

當此時,隻見那漢子眼珠滾出眶外,七竅齊齊噴出鮮紅血線,射出一丈開外,整個人也好似活過來一般,四肢輕顫,令人觸目驚心。

眾人見此情狀,俱駭頗了膽,一時躁動漸止,人群靜了下來,俱低眉順目,或是瑟瑟發抖,或是強抑憤怒,無人敢稍有動作,錢滿樓冷眼望著眾人,高聲道:“誰敢再言祆逆,便如此人!”說著舉起那漢子屍身,手心一震,屍身高飛而起,旋向人群中落去。尚未落地,人群陡然爆發出驚恐尖叫之聲,霎時間,仿似大潮退去般,連滾帶爬向後山逃去,須臾散個幹淨,唯留那漢子與麵具人屍身,在廟中橫躺。

宋時飛仿似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喃喃道:“老宋一心要幫大夥,大夥卻當俺是仇人,到底是俺錯了還是這世道變了。”錢滿樓哈哈大笑道:“此間不過望風披靡之輩,你一心要救他等出迷途,他反而要恨你,人心如此,罪不在他,要怪,就怪你所求過多,心生妄想。”

宋時飛瞪著眼道:“老宋自來老實本分,從學拳第一天開始,便不生妄想,少主如何說俺是妄人。”錢滿樓笑道:“你不是妄人,你是與眾不同之人,哈哈!”不禁放聲大笑。宋時飛道:“在您老人家麵前,俺可不敢稱與眾不同。”

錢滿樓道:“你早已是與眾不同之人,不過不自知罷了,何必妄自菲薄。”說著散了話頭,凝望虛空不語。

傻牛站至他身後,似乎自語道:“妄人何其多,不知我輩當如何處之?”半錢滿樓眉頭一皺,少時才幽幽道:“道德束之,律法責之,刀兵懼之,恩惠養之,則近聖人之道。”宋時飛聞言目有迷茫,傻牛卻幽幽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錢滿樓哈哈大笑道:“傻子也解錢某胸臆,如此可與我同儕聖位,超凡脫俗。”一時情不能禁,放聲大笑。

玉娘與守奎立在一旁,見他口放大言,駭得目瞪口呆,目光流連在他身上,露出崇敬之色。傻牛也目光深遠,凝望他背影不語。宋時飛見他自稱聖人,露出狂態,更神思迷倒,心神難寧難靜,麵上露出焦意。

唯錢滿樓似猶未覺,長笑不止。

卻不知,今日魚山一笑,當真笑出一個翻天覆地的大人物來……

響午時分,德州城外官道上正曲折行來一隊百姓,稀稀拉拉,前後連成一線,綿延數裏。拉近去看,大多衣衫襤褸,形容枯槁,卻是萬千逃荒百姓,俱操著中原口音,望北而行。

錢滿樓一行亦藏身其中,遠遠吊在人群之中,孤單前行。行到日頭偏西,正來到一處高坡之上,宋時飛舉目遠眺,遠遠望見坡下不遠處有一坐破廟,矗立在官道之旁,占地極廣,廟外古柏森森、一片濃綠,無數殿閣藏在林後,望來極為壯闊。

宋時飛駐足遠眺片刻,惆悵道:“這一路除了死人多,便是廟多,大夥耗費錢財,造這萬千廣廈,以求超脫痛苦,果真能找到出路?”錢滿樓伏在他背後,說道:“你這粗貨不唯無學,倒是有幾分心思。”宋時飛道:“您老一路教導守奎,老宋聽得耳朵也長繭子了,再不多幾點心思,豈不連傻子也不如了。”失笑出聲。

錢滿樓感歎道:“人世本是大泥潭,萬物生而痛苦,寺廟卻能自成一世界,使人離苦向樂,短暫解脫,痛苦越多,寺廟也就越廣,能否超脫,倒也無關重要了。”周守奎立在一旁,扭頭問道:“錢叔不是說凡事能逃避的地方都是墳墓麽,既然是墳墓,那還造廟幹啥?”

錢滿樓輕撫其頂,笑道:“天堂便是地獄,淨土亦是魔窟,生於此,葬於此,實則神佛也不能超脫,如此,死生又有何區別?沒有信仰,人世再熱鬧,不過一具具行屍走肉罷了,所以便有了這虛構之宇宙,這廟,便是墳墓中的一點生機,絕望中的一點寄望,唯有如此,這世間才有一絲不同之處,生活也便有了樂趣。”說完露出爽朗笑聲。

周守奎搖搖頭道:“錢叔說的太羅嗦,守奎聽不懂。”嘟起小嘴,不再理他。說話間,幾人依次下了高坡,離那寺廟愈近。

再行裏許,才見那寺廟真容,隻見那廟瓦敗廊頹,梁倒窗殘,顯是大有歲月。又因年久失護,四處已是長滿雜草,入眼雖破朽不堪,但當此處,卻也映出幾分幽靜之意。

宋時飛邊走邊歎息道:“連佛祖都斷了供養,今年確是大災。”一行人聽了都沉默不語,默然前行。不多時,走近那廟,許是行久未歇,大半百姓都歡呼入廟歇息,各自尋殿台休憩。不多時,便有人折斷鬆枝,生起火來,支起瓦罐,將草根樹皮投入其中,聊以充饑。

少時,便有濃煙從廟中衝騰而起,百姓喝了湯水,漸漸發出喧鬧之聲,襯托出一絲生氣。

錢、宋五人尋地而坐,也倚靠小憩,才歇了一盞茶功夫,忽聞遠方馬蹄聲滾滾,聲音越來越響,少時離的近了,直震的大地抖搖不停,直蓋過了廟內喧囂。

錢、宋幾人心頭詫異,正欲出廟去看,忽見廟門被人踹開,旋見一馬縱了進來,馬上端坐一人,身穿便服,手執馬鞭,居高臨下衝眾人道:“爾等速度滾出去,侍郎大人要入內歇息。”說著手中馬鞭甩開,在頭頂揮舞。

宋時飛本在遠處席地歇息,見狀起身上前,高聲道:“什麽是狼、是狗的,俺不認識,這裏也沒地給畜生歇腳。”馬上之人不料有人衝撞,驚愕之餘,旋縱馬向前,上下打量他,及見他衣衫簡陋,滿麵風霜,怒道:“哪裏來的奴才,敢在此處撒野。”探出身子,就向宋時飛抓去。

宋時飛見他抓來,怪叫著向後踉蹌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卻躲過那人一抓,叫喊道:“你是誰,無緣無故欺負俺老實人。”那人一抓不中,“咦”了一聲,又催馬向前,探下身子再伸手抓去,宋時飛口中亂叫,在地上一滾,倏然竄至馬腹之下,不見他做何動作,那馬忽長聲嘶叫,失驚人立而起,馬上那人不防被掀飛出去,旋重重落在地上,狼狽至極。

宋時飛趁機滾在一邊,彈身而起,捧腹大笑道:“哪裏來的奴才,連自家馬都看不住,也敢來佛爺爺的寶地大呼小叫。”那人似被摔蒙了,半晌才骨碌起身,望著他目瞪口呆,似難置信,正欲發怒,忽見那馬哀鳴一聲,忽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卻已一命嗚呼。

宋時飛掐腰笑道:“雖沒狼肉、狗肉,但這畜生肥的很,足夠大夥果腹。”話音落下,眾饑民眼放光芒,圍了上來。至此那人才覺不同,一時再不敢再有異動,額間也冒出冷汗,半晌才以手指他,喊道:“你若有膽,就在此處等你爺爺。”心中忌憚,並不多言,扭頭向廟外行去。

宋時飛哈哈笑道:“俺就在此與眾人分食馬肉,你若有酒,隻管拿來。”說著自腰間解下尖刀,就欲將那馬放血分食。那人一走,玉娘有些坐不住,起身來到他身邊道:“卻不知哪裏的官家,相比有些來路,何苦要殺他的馬,與他過不去。”宋時飛哈哈笑道:“嫂子這話說的不對,是他跟俺過不去,可不是俺老宋跟他過不去。”將“嫂子”一詞咬得頗重,玉娘俏臉飛紅,唾了他一口,側過身子不語。

不多時,忽聽廟外腳步聲想起,少時幾人魚貫而入,當先一人五十上下,做道士打扮,頜下略養胡須,宋時飛見他,雙目一閃,卻不作聲。方才那人站在他身邊,手指宋時飛道:“仙長,便是那人動手殺了咱的馬,還羞辱了在下。”

那道人聞言略微點頭,旋將雙手負在身後,信步走來,隻見他行動之間,夾襠裹胯,雙足落在地上,絲毫不起微塵,每跨出一步,就似用尺子量過一般,竟分毫不差,傻牛臥在一旁,也不由提高警惕,目光落在那道人身上。

那道人迎著眾人目光,來到馬屍之前,繞著那馬轉了一圈,伸手在那馬脊椎骨上摸了一把,聳然動容,沉思片刻,扭頭衝眾人道:“倒不知鄉村野廟,竟藏了龍虎高人,卻不知何人有此能為,使得好手段!”雙目射電,一一掃過眾人。

宋時飛哈哈一笑,上前一步道:“對不住尊駕,是俺不小心把這畜生給殺了。”那道人扭臉打量他幾眼,見他一身打扮好似農夫,看不出絲毫異同,唯一雙眸子如星似月,不同凡俗,當即口氣略軟,說道:“在下遇仙劉道衝,恕愚眼不識高人,敢問朋友是哪坐廟裏的菩薩。”

宋時飛打個哈哈道:“原來是玄門的仙長,失敬!失敬!”恭敬做了一揖,又嘻嘻一笑道:“比不上貴仙大門大戶,俺是無名野僧,餐風飲露,被天席地,無名無姓,無廟無家,不知從哪來,也不知到哪去,就不勞貴仙掛齒了。”

劉道衝摸不透他的深淺,狐疑片刻,壓住性子道:“侍郎大人路過此處,欲尋地歇腳,你等如省的輕重,速速退下,否則擔了幹係,誰也擔待不起。”

劉道衝聞言怒道“朋友口氣好大,卻不知骨頭可和牙口一般硬朗。”一個箭步向前,大手向宋時飛抓去。尚未得手,忽見傻牛躥向前來,伸手攔了一下,劉道衝心有忌憚,匆忙收了功架,撤後一丈,凝神望來。

傻牛道:“閣下名喚道衝,不知與隨山掌教王道宗,遇仙掌教周道嶽是何關係。”劉道衝傲然道:“兩位乃是在下師兄。”傻牛點頭道:“龍門譜係‘通大法繼承’,如今大拙執掌門戶,遇仙、隨山兩脈同宗,共敘‘修道嗣劍誠’譜係,如此說來,你也算是玄門長輩了。”

劉道衝負手不語,傻牛冷冷望著他道:“即是玄門長輩,卻不知為何甘為人之犬馬,說起來,你所仰仗的不過是小小侍郎罷了,也算不得什麽達官顯貴。”劉道衝聞言衣衫無風自動,目炯寒星,盯住他道:“小家夥懂的倒不少,莫非與我玄門有故。”

傻牛聞言搖頭道:“我既知王道宗,周道嶽,自然也見過馬道川,算是你玄門故交。”劉道衝聞言陡然變了臉色,逼近他道:“馬師兄去年已遭司馬星徽毒手,你如何見過他?”目光陰冷,幾乎要擇人而噬。

傻牛冷笑道:“司馬星徽殺他之時,我便在場。”話音落下,劉道衝忽閉上雙目,深吸一口氣,臉色也漸漸由白轉紅,如刷紅漆,俄而露出極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起一件慘禍一般,半晌才睜開眼睛,須發亂顫,盯住傻牛,一字一頓道:“如此說來,你也是明教逆黨!”

傻牛聞言茫然無應,少時搖頭道:“我非明教中人。”劉道衝聞言似乎不信,問道:“你即非玄門、也非明逆,卻從司馬星徽手中逃出生天,我倒很好奇你這小家夥有何手段。”口中冷笑不止,令人不寒而栗。

傻牛咧嘴一笑,迎上他雙目道:“我能有何手段,當時與玄門馬仙長不過打個照麵,幾乎被他一掌拍斷了肋骨,若非司馬星徽在旁環飼,在下幾乎喪了性命。”劉道衝冷笑道:“你既敢說出此話,想來與司馬星徽關係不遠,既與司馬星徽有關,那便與我玄門有舊!”

傻牛笑道:“說實話,我也不知自己師承,不過你既如此說,想必我與你玄門也有幹係,既有幹係,今日不妨做個了結!”說著雙掌向前探出,就欲動手。當此時,劉道衝目光忽落在他雙掌之上,雙瞳一緊,詫異道:“貧道所料不差。”伸手一指,喝道:“你是遇真宮傳人!”

傻牛聞言眉毛一挑,說道:“什麽遇真宮遇假宮,你既當我是明逆,那我便是了,多說無益,隻求與玄門仙長一戰。”發腿無蹤,倏忽向劉道衝小腹踢去。

傻牛見他出手輕描淡寫,一掌便將自家震飛,心頭大駭,想道:“我與他內力各有千秋,但他功力顯然較我醇厚許多,恐怕無四五十年苦修,斷然達此境界,此人比馬道川不弱,勝之無望。”念頭落下,忽振奮精神,冷笑道:“我看玄門不過如此,當年貴師兄一掌拍在下,今日在下便要討點利息了。”計謀已定,晃動身形,奔劉道衝撲來。

劉道衝見他步如弓箭,倏然來到身前,雙眼發亮,道一聲:“來的好!”向前墊步,揮掌來迎。傻牛見他隨手一揮,卻與常人大不相同,身上隱約透出鬆融空透的宗師氣象,忽想起舊日屈辱,忽激發出猛誌,使出至剛至猛的拳法,如箭打去。

當此時,便見場中二人一剛一柔相對,一穩一疾相搏,一動一靜相爭,鬥得好不熱鬧。傻牛乍遇猛將,更是絲毫不敢留手,連施絕招,輾轉相鬥,於亂中覓機取勝。

劉道衝畢竟功力較他身後許多,出手卻與他全然不同,此刻隻見他不快不慢,不徐不疾,緩緩與他拆招,從容應對,外人望來,二人竟不似搏鬥,反似比較拳技一般。

此時但見劉道衝與傻牛二人,一個穿花也似的到處遊走,鬥到極處,隻見人影亂晃,卻不聞一點抬手頓足之聲;另一個卻不動如山,立在場心,搗虛抵隙,專尋對方破綻拆解,卻不出手,點到為止,仿佛有意想讓。

外行看來,卻見二人耗來耗去,卻是許久不分勝負。不多時,傻牛已漸漸出了一身細汗,喘息漸粗。劉道衝全力與他周旋,也是大耗心神。再鬥二三十招,兩人互盯了一眼,傻牛大喝一聲道:“玄門何苦相讓,下手便是了。”說著拳法由剛轉柔,外人看來,竟使出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套拳法,竟欲搏命了。

劉道衝聞言本欲結束戰鬥,不料對方卻變幻拳路,由剛猛轉圓柔,威力卻比剛才大了不止一籌,倉促間手忙腳亂,堪堪躲過幾招,心頭卻翻起巨浪:“這一路功夫剛柔相濟,當真駭人聽聞,大拙師兄讓我等不可小覷,如今看來,此話不是危言聳聽。”念頭一起,好奇心更勝,耐著性子繼續與他拆解。

宋時飛站在場外一看,便知傻牛所使拳法剛柔相化,陰陽混生,乃是世間一頂一的絕技,及見劉道衝存心相讓,誘他出招,登時露出鄙夷之色,扯著嗓子道:“玄門長輩不知羞恥,與小輩交手,竟存了偷師學藝的心思,傳到天下人耳中,玄門怕是要成為江湖笑柄了。”

劉道衝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手腳放對了地方,但不知功夫上身了沒有。”宋時飛笑道:“玄門仙長若是不吝,便請給咱掌個眼。”言罷甚為幹脆,身子一展一束,近身向前,便欲發勁。傻牛見他手法簡勁,身子又快又整,也不甘示弱,一瞬間發力,逼身向前,繞到劉道衝身後,便欲拔根。

劉道衝忽覺全身上下汗毛乍起,四肢有如過電般,丹田一緊,便覺渾身上下極不得勁,稍一恍惚,重心已失,也不勉強,順著力道,迅疾向一邊飛跌出去,脫出二人控製。恰這時,一人已挾風而至,並指如劍,直點劉道衝背心。

劉道衝雖背對來人,也知背後之人手法高妙,用的乃是夜雨蕭蕭劍的路數,大驚道:“你是白蓮教中人!”一時不敢大意,身子就地一滾,堪堪躲過對方一指,旋抵在牆角,狼狽而起,麵色陰沉道:“三位莫非要以多打少不成,仗勢欺人不成?”

錢滿樓見他示弱,忍不住笑道:“你何至於此!我等都是小輩之人,你又是玄門宗師,便拿出些江湖領袖的作派,又能如何?”宋時飛也上前笑道:“是啊,您老神滿氣旺,比咱小輩人還有精神,看來玄門還虛衝舉的功夫,遠在大夥之上,不如今日指點指點俺,也早日讓俺參玄得道,日後也好成就不凡。”

傻牛目光陰沉道:“玄門偌大門戶,你作為長輩,若沒些本領,諒不敢為侍郎出頭,道長休自謙了。”說話間三人各占方位,已將劉道衝圍在中間。

劉道衝貼牆而立,怒從心起:“三人年紀雖輕,但手段著實不差,今日莫要載了跟頭。”想到此節,目光中透出一絲無奈,及見三人目光篤定,似乎無可轉圜,臉色也漸漸轉冷,掃視三人道:“既然幾位後生賞臉,貧道便是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不負三位娃娃之望了。”倏起一掌,率先發難,直拍向宋時飛胸膛。

此時宋時飛離他最近,功夫在三人之中又最為高,劉道衝打定主意,欲先將他製住。宋時飛見他衝自家而來,舉手一揮,使出手段,劉道衝頓覺一陣疾風刮來,不及反應,旋聽背後風聲大作,傻牛已將一拳直向他後心搗來。當此時,又覺下體刮起一陣陰風,匆忙拿眼斜著向下一撇,便見一團黑影衝自家下盤襲來。

三人齊齊發難,劉道衝心神一凜,轉瞬有了計較,速度飛快,伸手向前一探,就向宋時飛手掌抓去。宋時飛見他迎向自己,也露出猛誌,驀然暴喝一聲,變掌為拳,向他掌心搗去,速度之快,隱約有破空呼嘯之聲。

傻牛一觸其體,並不發力,卻使出引化勁,這一下看似不用力,卻將劉道衝帶了一晃,不由氣亂身僵,後者隻覺上身如被繩索縛住,竟是無法動彈。當此時,腳下已被錢滿樓雙臂纏實,緊接著便見他使出剛猛掌力,驀地裏劉道衝下體一輕,身子橫飛出去,落地時雙膝著地,頭朝院內眾人,好似跪拜一般。

宋時飛萬不料三人合力竟讓劉道衝如此狼狽,忽從地上一躍而起,拍手笑道:“玄門宗師給大夥磕頭啦,這福氣,可似天一般大了,連俺老宋也要羨慕。”話音未落,人群中爆發出哄笑之聲。

劉道衝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雙膝好似被地麵吸附住一般,半晌忽厲喝一聲,似吟似嘯,如旱雷驚天,回**不絕,聞者無不心搖魄晃。當先幾人,經不住那淒慘嘯聲,坐倒在地,人群驟然散開,皆不敢近前。

突然之間,不知何物,忽從劉道衝懷中激射而出,砰得釘在宋時飛左肩,直插在他肉中,血流如注。宋時飛低頭望了一眼,見是一塊殘瓦,不由驚怒道:“玄門老貨使壞傷人。”旋見劉道衝飛身而起,雙目噴射毒焰,向錢滿樓撲去,竟欲施絕手殺人。

豈料身子剛動,一條黑影疾撲至他麵前,硬接了他一掌,旋見傻牛身軀騰空而起,人在半空,吐出一口熱血,落地望著他道:“盛極必衰,玄門當道二十年,如今是該挪個位置了!”

此一句話說出,好似一記重錘,直向劉道衝當胸擊來,驚怒之下,一指點向傻牛麵門,口中喝道:“即便玄門倒塌,也輪不到遇真宮的人來撐門麵!”這一下幾乎使出他畢生功力,當此盛怒之下,玄門之術才顯出真正威力,隻見他一指搠出,看似從容安閑,實則隱藏鋒芒,式淡意濃畢生修為皆灌注於一指之間,教人擋無可擋,須臾已至傻牛麵門。

隻見傻牛雙手與他手指一觸既潰,錢滿樓想要向前相救,卻有心無力,隻奮力揮出一掌,掌風帶得他手指微晃,卻無濟於事。當此時,忽聽宋時飛厲吼一聲:“放肆!”陡從左肩摳下瓦片,奮力向劉道衝擲來,劉道衝盛怒之下,並未發覺,須臾被射中左肩,手臂一歪,指頭在傻牛額心掃了一記,便見血珠飛濺,整個人橫飛而出,向後倒去。

宋時飛見傻牛已然落敗,大感焦急,錢滿樓也睚呲欲裂,欲向前助戰。劉道衝卻冷笑一聲,轉衝宋時飛撲來,獰笑道:“小小燕雀,敢與大鵬爭天,不自量力!”一掌直向宋時飛麵門抓去,陰風陣陣,後者呼吸竟爾一窒,急忙扭頭避開,倉促用手去接,接手之下,忽而這內勁似是而非,其中似乎混雜著一股極古怪的內勁,好似相衝一般,隱藏極深,恍惚難尋。

錢滿樓被他抓住,冷笑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欲掙脫。劉道衝冷笑道:“便是貧道有一分餘力,也能將你挫骨揚灰。”說著催動內息,就欲發力。

當此時,忽聽一聲驚呼從廟外傳來道:“劉先生手下留人!”旋見一人踉蹌從廟門外奔了進來,來到他身邊,衝劉道衝道:“劉先生神仙中人,何苦與下人動手,豈不無端辱沒了身份。”旋扭頭衝錢滿樓苦笑道:“幾日不見,年兄如此成了這般模樣!”拍手頓足,唏噓不已。

劉道衝扭臉見來人一身華服,方臉豐唇,濃眉如劍,問道:“季大人認得此子?”來人歎息一聲,拉起他手臂道:“何止是認識,這位乃是季某同年的舉子,也是我滄州老鄉,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說著向前拉起二人手臂。

後者聞言強忍小腹劇痛,喘息道:“那貧道便看在太子殿下麵上,也衝季大人一路照拂,便……饒他一死……”來人聞言臉色一變道:“劉先生此是何意?”劉道衝冷笑道:“暗算貧道,貧道不殺他,但需要他一雙手來平息我玄門怒火!”來人苦著臉道:“看他如今雙腿都成了這般模樣,再廢了雙手,豈能還有活路?”

話音落下,錢滿樓冷冷道:“錢某無名小卒,竟接連得罪玄門、少林兩大江湖砥柱,當真光榮的很。”說著又仰頭道:“若有朝一日錢某執掌權柄,定將江湖偶像齏滅,使武林重換新天。”說著眉眼中含著譏笑,迎向後者雙目,全然不懼,竟將生死置之度外。

劉道衝聞言冷笑道:“薄智貪歡的豎子,是何勇氣教你說出如此滅心喪智之言!”錢滿樓道:“玄門勢若危卵,天下幾近崩殂,你我拭目以待。”劉道衝冷冷道:“休拿大話來擠兌貧道,即便你是賢雨峰親傳弟子,今日貧道也要留你兩條臂膀!”來人聞言,大驚失色道:“劉先生萬萬不可!”說著衝錢滿樓使個眼色道:“胳膊掰不過大腿,年兄何苦如此執拗。”錢滿樓笑道:“幾個月不見,季煥章官竟越做越大了。”說著哈哈大笑。

來人正是滄州府尊季煥章,如今已升為禮部侍郎,領旨南下赴任,本為主持開春大比,卻因水患,耽誤了行程,如今大水稍退,便匆忙啟程,卻不料在德州遇上錢滿樓一行。

劉道衝知他乃是東宮太子倚重之人,思忖半晌,似無可奈何,歎息道:“也罷,貧道就給季大人一些麵子。”俄而頓了頓,繼續道“不過貧道卻有一個要求。”季煥章皺眉道:“劉先生但說無妨。”劉道衝淡然道:“若要貧道放過此子,便要此子在此給貧僧磕一個響頭,否則,水裏火裏,貧道也放他不過!”說著撒開手來,踱至一邊查看傷勢。

季煥章立在錢滿樓身側,頗見為難,臉色變幻了幾次,才一咬牙,居高臨下道:“劉先生說了,你若給他磕個響頭,這事便也就過去了。”說話輕描淡寫,語氣甚為平淡,不辯悲喜。錢滿樓倏然沉下臉,冷笑道:“季大人這話說的輕鬆,可惜錢滿如今腿沒有了,怕是做不得禮數了。”季煥章見他如此,不由勃然大怒道:“你便是死,也不肯跪下便是了?”錢滿樓哈哈大笑,仰首道:“季大人若說一個讓錢某下跪的由頭,若是在理,錢某便是磕死在他麵前,又能如何。”

季煥章道:“他是玄門長輩,你給他磕幾個頭,又能如何?”錢滿樓道:“既如此說,你也是朝廷要員,錢某給你磕幾個頭,也是應當的了。”季煥章道:“跟季某磕頭的人何止千萬,我難道還差你一個?”說著扭身四望,隻見無數饑民立在廟牆之下,密密麻麻一片,轉衝隨從使個眼色。

身邊隨從會意,旋執刀來到眾人麵前,口中呼喝有聲道:“禮部侍郎季大人在此,你們賤民為何遲遲不跪。”話音落下,便抽刀在眾人麵前比劃幾下,牆下眾人如何使得輕重,驚慌失措,不由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惶恐無言。

季煥章見此,衝錢滿樓道:“你看這些人,不一樣要低眉順目,你如今比這些人,又能強到何處?他此時不過要一個說法,你就聽我一聲勸,低一下頭如何。”說著手上用力,攥緊錢滿樓手腕。

錢滿樓將廟中一幕收入眼底,哈哈大笑道:“季大人莫非在衝錢某耍威風麽。”表情愈發鄙夷。季煥章如遭羞辱,正欲發怒,少時,忽想起極重要之事,耐下性子,歎口氣道:“聽說你在鳳陽鬧了皇陵,傳了鹽幫巨梟李伯升的衣缽,看來此事是真的了!”錢滿樓驚道:“季煥章好大能為,竟然查起錢某來了。”

季煥章冷聲道:“你自家闖下好大的禍事,何必怪季某多事。”錢滿樓語氣緩和下來,勸道:“你好好做你的官,何苦去趟這趟渾水!”季煥章笑道:“你既是個驢脾氣,索性強到底,如何還關心起季某來了!”言語間露出親近之意。

錢滿樓冷眼瞥著他,說道:“季大人會做官不假,但江湖水深,四海龍蛇蟄伏,大夥須不吃你這一套,你也休拿出官老爺的嘴臉,否則哪天被撕了麵皮,誤了前程!”季煥章見他拒了自家好意,不由惱怒道:“錢尚坤!季某還當你朋友,你休要不識抬舉!”

季煥章未料一片好意,竟遭他羞辱,不由麵色轉青,少時,依舊耐著性子,壓低聲音道:“不說這些了。”聲音柔和道:“此番南下,我本也要尋你的。”頓了頓,繼續道:“如今你既繼承了鹽幫衣缽,想必還沒個落腳之處,不如……”錢滿樓聞言立時看穿他肺腑,打斷他道:“季煥章你休不自量力,這事與你無關,你也休給錢某指路!否則,錢某今日境遇便是你來日榜樣!”

季煥章聞言似乎難以置信,半晌忽鬆開他的手,才胡須輕顫道:“好!好!很好!你錢尚坤既如此決絕,季某何苦守著這點恩情不放!”轉身衝劉道衝深施一禮,恭敬道:“此間之事,季某實無能為力,一切全憑劉先生決斷!”遲疑片刻,又道:“隻是此番奉旨南下,已然耽誤了行程,劉先生速了此事,莫要再誤了殿試才是。”說著冷冷瞥了錢滿樓一眼,一甩袍袖,徑直出廟。

劉道衝冷笑道:“原以為是小小蓮妖,沒成想竟是鹽幫餘孽,也好,今日貧道一並除去便是了!”說話間來到錢滿樓麵前,正欲動手,忽見傻牛自地上一彈而起,精神鑠旺,雙目明亮,更奇的是,額間一道血痕長有寸餘,正鐫刻在眉心之處,好似開了第三隻眼一般,異常刺眼,使人望來大為不適。

劉道衝隻掃了那怪眼一下,不由心底打了個突,怔怔道:“遇真宮的小崽子命倒是硬的很,貧道就第一個拿你開刀。”說著露出厲色,逼身向前。傻牛向後一躍數丈,好似行雲流水般無有遲滯,竟隱隱有突破之意,繼而隨意擺個拳式,隻見他端正自立,神態悠然,望去內外皆鬆,俄而閉上雙眼,呼吸轉弱,望來大為不凡。

劉道衝忍不住向他臉上撇去,一撇之下,不覺神飄意**,大感頭痛,惕然道:“沒成想貧道一指,倒打散了你腦中血塊,教你恢複神智。”傻牛睜開眼,上下打量他,正顏厲色道:“你聽好了,今日擊敗你的,乃是武當山隱仙派傳人楚西山。”劉道衝聽了不由失笑道:“我倒是誰,原來是燕王手下的鐵衛,都傳武當山有幾位俗家弟子投了他的門下,我先前尚且不信,如今看來,是我先入為主了。”

楚西山卻不接話,徑自淡然道:“隱仙派有門看家功夫喚作‘全身觀照’,乃是敬神如神在、守意即守心的無上法門,我派修行、漲功夫全靠它,你且看好了,我欲用此法勝你玄門秘術。”劉道衝撫須笑道:“武當山口氣不小,如此看來,果與燕雲鐵騎是一路貨色。”

迎了上去,使出玄門最精湛莫測之拳技,就欲痛下殺手。楚西山見狀,倏然後撤一步,睜開眼睛冷笑道:“存了勝負之念,此戰闔該你敗在我楚西山手下。”說著再閉上眼睛,額間之眼,仿佛閃了一下,整個人迅疾迎上前去,與劉道衝撞在一處。

二人隻一搭手,便聽“吧嗒”一聲,玄門宗師竟爾一觸即潰,踉蹌後退,後心直撞在廟中古樹之上方止,楚西山睜眼看去,隻見他手腳齊顫,竟連架子也端不穩當,少時一口熱血噴出,大驚失色道:“你……”

楚西山大感意外,訝道:“玄門宗師何時這般不堪了。”及瞥見他腹部傷患正不住向外冒血,恍然道:“原來竟被人傷了小腹。”扭頭望了一眼錢滿樓,露出異樣神色,旋扭頭望著劉道衝,手指指著他鼻尖道:“今日楚某勝之不武,暫且記下你項上人頭,來日華山之上,我必去尋玄門晦氣,到那時,才是真正讓你玄門威名掃地之時。”

懶得再說,便欲轉身離去。劉道衝何曾受到過如此羞辱,登時怒不可遏,起身向前,就欲在此動手。楚西山走不兩步,驀然駐足轉身,衝他喝道:“別動!”劉道衝被他一句話釘在原地,不敢再動,楚西山皺眉道:“你此時強要行功,傷及丹田,怕以後就再也殺不了人了,也不再是楚某對手。”

劉道衝聞言臉脹得通紅,短須輕顫,楚西山見他臉色難看,畏手畏腳,手指虛點他麵門,哂笑道:“武者尚勇,習武者若是無勇,好似猛獸無爪牙,即便學了一身手段,也不過是幫祖師爺護院守塚,到死也出不了門,我今天看到你,便知玄門是真的要敗了。”說著哈哈大笑,旋而露出戚色,輕輕搖頭,似乎唏噓不已。

劉道衝聽他說的如此露骨,仿佛如遭大辱,臉色忽刷成血葫蘆一般,再也壓製不住心中怒火,陡然向前一步,口中厲喝道:“豎子而敢!”舉手向他頭頂拍去。

手揚到一半,忽牽動肚腹間傷口,豆大冷汗自額間滾落,不敢強行動手,匆匆收勢靠樹而立,繼而長歎口氣,一雙眼睛蜿蜒下一行濁淚,望著楚西山額間傷痕,愈發覺得恐怖猙獰,一時心驚肉跳,竟是動也不敢動。

錢滿樓冷冷將一切盡收眼底,幽幽歎息道:“未曾想,勝負之間,竟是如此迫近。”楚西山道:“休說勝負,便是生死,有時也在一線之間!”言罷來到玉娘麵前,後者已是目瞪口呆,楚西山皺眉望著她,冷冷道:“傻牛,你倒是取得好名字。”玉娘知他有意奚落,臉頰一紅,匆忙將頭扭到肩側,羞不能語。

扭頭望見劉道衝鮮血長流,麵如死灰,讚歎道:“不得了!竟連玄門宗師都敗在你手裏了,老宋這下更好奇了。”伸手向他抓去,式奇意詭,快逾閃電。楚西山早知他好戰性格,“嘿嘿”一笑,尋隙在宋時飛手腕磕了一下,隻聽得“啪嗒”一聲脆響,後者肩膀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起來。

宋時飛怪叫一聲,整個人飛速後退,一邊將脫臼的臂膀扶正,一邊叫喊道:“大意了!大意了!你這廝如今手段竟穩壓老宋一頭!”說著做個龍形搜骨的式子,就欲與他再戰。

楚西山一退丈於,笑道:“先前楚某遭你欺辱,如今風水輪流轉,日後你這粗貨也該嚐嚐苦頭了。”宋時飛笑道:“兩者相較,手段其次,有時候,爭得是個氣勢,單說這一點,老宋可比你強多了。”說著招手道:“再來!再來!”

楚西山冷笑道:“你一說運氣,就知你這輩子練不出頭。”言罷不再理他,轉身衝錢滿樓道:“你這人手段雖平常,但底子打得紮實,看樣子似心經內勁,又會白蓮子的手段,如今又是鹽幫少主,傳了李伯升的衣缽,更點過舉子,我倒好奇,你究竟還有多少隱藏手段。”

錢滿樓哈哈大笑道:“我即便有些手段,在武當山的高人麵前隻怕還不夠看。”楚西山沉吟半晌,試探問道:“不如跟我回北平,如何?”錢滿樓雙眸一亮,疑道:“方才玄門說你是燕王府的人,我初時尚不敢信,如此說來,並未說錯?”楚西山笑道:“是非對錯,你跟楚某走一趟便知。”

錢滿樓不置可否道:“聽說燕王朱棣雄才大略,有擎天之誌,我倒久欲結識了。”楚西山哈哈大笑道:“你有這個心,這件事就成了大半了。”錢滿樓卻搖頭道:“可我還不能跟你走。”楚西山訝道:“這又是為何?”

錢滿樓道:“我欲出關尋一位故人。”楚西山道:“可是當年鹽幫卞元亨?”錢滿樓點點頭道:“他二十年銷聲匿跡,你也知道他?”楚西山道:“聽過他的大名。”說著負手踱了幾步,緩緩道:“傳言此人手段奇高,琴棋書畫樣樣精熟,更兼一身醫術,冠絕當時,可惜鹽幫勢敗,其人遠涉遼東,近些年極少露麵,不瞞你說,前些年燕王派人去遼東尋過他的蹤跡,可惜一無所獲,算起來,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你此番出關尋他,能否見得到其人都要兩說了。”

楚西山也悵然道:“當年卞元亨與施耐庵在鹽幫中號稱‘文施武卞’,麵貌極俊,一口‘春秋大刀’使得出神入化,萬軍之中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便是李伯升赤手空拳對上他,怕也難敵,是世間一等一的奇男子。”又歎一聲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誰也無法預料明日會有何等悲喜之事降臨,燕王爺尋不到他,你等此去,怕是也要撲空。”

錢滿樓笑道:“此去遼東,能見他一麵,也是幸事。”楚西山點頭道:“世上之事,本不能用常理去推度,說不得,能將他請出山,那鹽幫複興,便指日可待了。”目光古怪望著錢滿樓,後者揚天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佛性便是自性,複興鹽幫若是還要靠他,那便不是錢滿樓,我也不配你邀我入夥了。”

楚西山見他神態舒狂,不覺動容,露出欽佩神色,思忖半晌才啟口道:“你可知冀北李雙魚?”錢滿樓茫然搖頭,楚西山道:“此人是煉氣宗師,以酒入道,又精擅藥理,號‘醫酒雙絕’,是真正蟄伏在大澤中的龍蛇,連燕王也奉他為上賓,你若與他結緣,你這區區腿患,唾手可除。”

錢滿樓忽露寂寞之意道:“我如今懶散慣了,恐怕見不得外人。”楚西山道:“如果記性不差,李雙魚當在此處百裏之內,便是你不去尋他,我也要去拜他一拜,隨我走一趟,如何?”錢滿樓擺擺手道:“不說這些,此間有些餘事未了,諸位稍待,錢某去去就來。”說著就欲起身,宋時飛起身向前,錢滿樓擺擺手示意,彎腰撿起一根樹枝當做拐杖,蹣跚走出廟外。

才出了廟門,便見廟外大路上站了十幾位官差,各牽馬匹,正在嬉笑閑聊,遠處幾輛貨車,各以篷布遮蓋,車旁支了一張方桌,幾名華服漢子正圍坐著吃喝,一陣風起,雖離得遠,也聞得酒肉香氣撲鼻。

幾輛貨車居中圍著一頂大轎,闊如巨屋相仿,轎簾半掀,遠遠望去,正見季煥章靠在裏間小憩。錢滿樓緩步向前,才到幾名華服漢子近前,幾名漢子齊齊放下手中酒肉,拎刀在手,大為謹慎,頗為忌憚,錢滿樓徑自穿過眾人,來到轎前,望著季煥章道:“季大人快快醒來。”

季煥章聞言睜開眼睛,吃驚道:“你如何……劉先生呢?”四下打量,極為不適。錢滿樓冷笑道:“季大人出行,好大的排場。”季煥章臉色一變,問道:“年兄……究竟意欲何為?”錢滿樓笑道:“何必如此慌張,在下此來不過謝謝季大人對在下的照拂。”說著低首致意,樣貌恭謹。

季煥章臉色大變道:“年兄妙論,季某洗耳恭聽,恕季某愚鈍,實不知道年兄……究……究竟要說什麽?”錢滿樓起手輕撫轎杠,隻覺木質細密,入手光滑,輕聲感歎道:“好料子,可惜卻毀在你等手中。”忽覺索然無趣,轉身向廟門走去,少時來到廟中,望見廟中眾人猶長跪不起,錢滿樓獨對眾人,良久歎息道道:“大夥別再跪了,外頭有酒有肉,大夥要是肚子餓,就快去吃罷。”

言罷眾人昂起頭來,似乎不敢相信,錢滿樓見大夥踟躇不定,說道:“大夥要是不信,出去看一下便知。”話音落下,才有幾個膽大之人惶惶起身,向外奔去,才出廟門,便聽當先一人喊道:“前麵果然有酒,還有肉,俺聞著都要醉啦!”話音落下,便有人喊道:“狗腿子手中有刀,大夥快出來來幫俺。”

話音落下,廟中眾人皆一躍而起,各從廟中搜羅出磚瓦棍棒,蜂擁湧出廟外。不多時,就聽遠處有人高聲道:“誰敢驚動侍郎大人法駕,老子劈了他喂狗。”當即有人回罵道:“管他娘的是狼是狗,今天誰敢擋俺,俺就把他撕碎了喂狗。”眾人一齊哄鬧,呼啦啦圍了過去,幾位官差膽怯,俱不敢攔。

季煥章呆坐轎中,已嚇得臉色煞白,以手指道:“快給本官……攔住這群刁民!”當頭一人壯膽向前,抽刀欲攔,早被眾人掀翻在地,餘者退散一旁,俱不敢向前。

眾人圍到車前,掀開遮布,人群登時爆發出一陣歡呼,便聽眾人罵聲不絕:“老百姓都餓的要吃屎了,這狗官竟藏了幾車的酒肉,兄弟們砸了他的轎子。”話音落下,眾人轉向大轎奔去,尚未近前,忽聽一聲莫名巨響,好似旱地一聲驚雷般,季煥章所乘大轎炸成兩半,轟然倒塌,直驚得眾人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