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非黑即白(下)

CHAPTER 39

這天單寧正要去食堂吃飯,突然下起雨來,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友誼廣場的看台下躲雨,卻見從看台後轉出一個人來,手裏握著一把黑傘,正要往雨裏去,忽然回頭一瞥,看見單寧,便徑直往她走了過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莊其俊。

大概是看見單寧沒有傘,他很紳士地走過來問她要去哪裏?他可以送。

單寧搖搖頭,冷著臉說不用。

莊其俊原本比姍姍他們高一級,因為英語四級沒過,延遲畢業一年,眼下也是找工作的時候。他以為單寧隻是客氣,“沒關係,我送你過去。或者你先把傘拿去用好了。”

單寧撇撇嘴,“等會兒你女朋友看到該生氣了。謝謝你,我等雨停了再走。”

莊其俊便有幾分訕訕的,但他也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搭話道:“你們工作找的怎麽樣?”

“我們?”單寧看夠了莊其俊尷尬的臉色,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都會去外地。拜你所賜,姍姍到現在還沒找到稱心的工作。”

“怎麽會?”莊其俊一臉驚訝,“她一直都那麽優秀,不是應該offer一大把隨便挑嗎?”

單寧仔細端詳,覺得莊其俊語氣真誠不似作偽,方才答道:“你不是也受過處分?找工作沒有受影響嗎?”

莊其俊“哦”一聲恍然大悟,臉上青一陣紫一陣。他把雨傘擱在角落裏,自己冒雨走了,身後單寧在後麵叫了好幾聲他也不理,最後隻得把傘拿上,還到他們男生宿舍的阿姨那裏。

雨一直下了好幾天,這天傍晚,天好不容易放晴,一條彩虹橫跨在校園上空,引得許多人駐足觀看。姍姍抱著書心無旁騖地走在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麵叫她。

那是記憶深處的聲音,她一恍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頭也沒回,等到那人一路小跑到她麵前攔住她,她才相信、是莊其俊找她。

“Hi,找我有事嗎?”姍姍努力做出大方的樣子。雖然自他們分手後,這是第一次見麵,從前即使在路上碰到過,他們也當看不見彼此。

“嗯。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聊聊。”莊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從前緊張的時候,他便是如此。

“嗯。我很忙。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姍姍並不想和他說話。

“你吃飯了嗎?我請你吃飯吧。邊說邊聊。”

姍姍臉上現出狐疑的神氣,她索性幹脆地說,“我從不相信什麽分手還能做朋友的話。如果你有事找我,就請直說,沒有的話,我也沒什麽心情和你敘舊。”

“對不起,姍姍。我是來道歉的,我聽說,找工作的事情,你遇到些麻煩……”

“麻煩,沒有啊?要說麻煩,就是選擇太多了,天天通知我去筆試麵試,offer多的挑不過來。明天上午就要去麵試,這兩周都快排滿了。就和趕場一樣……”話音未落,路上兩輛自行車乒乒乓乓攪在一起,把站在一旁的姍姍也帶倒了。原來他們站的地方正是丁字路口,騎車的人隻顧抬頭看彩虹,沒留神側麵來車。那兩人不住道歉,姍姍隻覺得右腳踝一陣鑽心的疼,不知是扭了還是骨折了,站也站不起來。

她明天一早還有個麵試,此時又急又氣,也不知是疼的還是什麽,眼淚一下子漫了出來,但她不願在莊其俊麵前哭,咬咬牙又咽了回去。

還沒等她收拾好情緒開口說話,莊其俊已經一把把她抱了起來,放在肇事者的自行車上,招呼那兩人說,“先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檢查說是急性扭傷,萬幸沒有骨折,但要兩周才能完全好,期間要注意休息。中間姍姍因為低血糖暈過去兩次,留在校醫院掛葡萄糖水。那兩人付了醫藥費又留了聯係方式,莊其俊有話對姍姍說,就讓他們先走,他留下照顧。兩人隻當莊是姍姍的男朋友,依言行事。

等姍姍緩過勁來,她便趕莊其俊回去。

“你腳不方便,等打完吊針我送你回宿舍再走。”

“我會找同學來接我。”

“那等他來了我再走。”莊其俊說:“他們留了輛自行車,等會兒推你回去就行。”

找誰呢?找宿舍女生來,偏偏宿舍裏一個人都沒有,估計都自習去了。唯一一個有手機的女生還不在學校裏麵。找單寧,她這兩天跟著畢業設計的導師去外地調研了。

姍姍翻遍手機,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忙的人。

還有一個人她漏了,林為洲,但她不願再麻煩他,免得生出什麽不必要的瓜葛。

莊其俊又不會把我吃了,她心裏想。雖然他已不愛她,但他的人,她還是信賴的。“這麽不湊巧,都找不到人。看來隻有麻煩你送我了。”姍姍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也不忘揶揄他道:“我一見你就倒黴,看來咱倆還是不適合見麵。”

這本是句玩笑話,但莊其俊聯想到那場久遠的考試和姍姍眼下的境遇,怎麽也笑不出來。來時想好的那些話,一時也說不出口了。

姍姍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奇道:“你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我聽說你找工作不太順,想問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你……”

“前兩天我遇到單寧,她告訴我的。”仿佛猜到她要問什麽,莊其俊搶著答道。

“也沒什麽不順的。隻是我要求比較高而已。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喜歡和自己過不去。”

“當年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莊其俊低頭看坐著的姍姍,她也低著頭,長發遮住了臉,看不清表情,但他知道她在聽,“我家裏有親戚在通訊公司,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找找人。”

“不用了,真的不用,謝謝你,其俊。”姍姍刻意用了這個稱呼來避免拒絕莊的好意後傷害到他的自尊,她知道骨子裏,莊和她一樣,都是驕傲的人。“我一直就想去大城市看一看,留在這裏日子可以過得很舒適,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想,你是懂我的。”

“也是啊。”莊其俊也笑,“你一直都沒變過呢。”

“不管怎樣,謝謝你。”

“你工作找好了嗎?”姍姍又問。

“我姑姑的單位缺人,她推薦我去麵試,已經談妥了。”莊其俊並不避諱在她麵前提到托關係找人的事,也許是信任她,也許是不在乎,也許有關係本身就是值得炫耀的資本,到底是哪一種,姍姍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打算深究,她對他的感情,終究是過去了。

“還是本地人好啊。”姍姍讚歎道,“留在父母身邊,發小同學朋友都在身邊,怎麽都不寂寞。”

“是嗎?你本來也可以的。”莊其俊深看她一眼,她似乎和他記憶裏的那個甜甜的姑娘沒什麽變化,但是她也再不屬於他了。

“呀,水吊完了,我去叫護士。”他瞥見姍姍手背上的細管滲出回血來,才驚覺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聊了好久了。

“我明天早上有個麵試,本來還糾結要不要去,這下好了,也不用去了。”

姍姍玩笑著說,她忽然起了童心,莊其俊今天來找她,是出於內疚,那麽他接下來是預備如何呢?

“醫生說,你接下來兩周都要臥床休息,不能大意。”

“那可能有點麻煩。我還有好幾個筆試麵試呢。”姍姍瞥見莊其俊猶豫了好久,才仿佛下定決心,“我可以送你去。”

“那樣,不太好吧,你女朋友會誤會的。”

“沒什麽好誤會的,我們的事她都清楚,再說事出有因,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受傷。”莊其俊斬釘截鐵地說。

姍姍微微一笑,他果然還是老樣子,受不得激將啊。可是她心中卻沒有了捉弄他的意思,無論後來他怎樣傷害過自己,那還是她愛過的人啊,她不想在回憶中讓這段感情變味。

“謝謝你。不過我想去的話,自己會想辦法。你雖然是好意,可咱倆一起,就多出許多事,還是算了。”

莊其俊沒再說話,這時護士聽見拉鈴聲早進來替姍姍拔了針頭,他默默扶著姍姍坐上自行車後座,自己在前麵推著龍頭走。此情此景,倒是頗有幾分他們戀愛時月下漫步的感覺,那時他常常騎著自行車帶她四處去逛。兩人默不作聲走出許久,心中感慨尷尬交雜,還是莊其俊開口說了句,“你現在還跳舞嗎?”

“不跳了。你呢?”

“偶爾還跳。”

那舞伴肯定是鄔晴吧,姍姍心裏想,卻沒有開口問。

“你們班班長,就是那個林什麽,他怎麽樣?我是說,工作找的怎麽樣?”這麽一解釋,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我不是很清楚。沒有問。”

莊其俊“哦”了一聲,他臉上露出頗為詫異的表情,但姍姍隻作不見,並沒有做出解釋。

“我還以為,你們關係不錯。”莊其俊解釋道。

姍姍隻是笑了笑,“我到了。”

一段路這麽快就到了,莊其俊忽然覺得還有好多話沒有問,仿佛忽然重新認識了姍姍似的。

“我扶你上去。”莊其俊看向黑黢黢的宿舍走道,像童話裏秘境的入口。

“不用,我可以自己去。”姍姍微笑拒絕,盡量讓口氣聽起來和悅委婉,“再見。”

她單隻腳跳下車,落地時莊其俊托了她一把,他手心有膩膩的一層薄汗,觸及她的手腕,肌膚上一陣細密的緊張,像露出水麵張口呼吸的魚。姍姍心底起了一層密密的疙瘩,但莊其俊卻還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我的手,你捏得……有點痛。”她輕聲提醒,莊似乎才從夢境中回醒過來。

“對不起。”他慌忙鬆了手,姍姍扶著自行車後座才立得穩。

她一跳一跳地蹦上台階,像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但苗條的身影卻分明是少女的身姿。

莊其俊把車停在樓下,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她,托住她的胳膊,“我送你上去。”

他手心的熱氣被外套、毛衣的數層屏障隔絕,抵達她肌膚的,隻有堅實的掌力,這一次姍姍沒再拒絕,她知道憑著自己單腳跳,要想回到三樓的宿舍,仿佛經曆一場長征。

至於別人看到了會如何想,那是他們的事。她內心沒有波瀾就好。

然而,真的沒有嗎?楊姍姍望著閃身出去的莊其俊,麵對室友鄭瑩瑩好奇而驚訝的眼光,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不一定非得是路人,也可以是前男友。別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瑩瑩歎了一口氣,“我見沒見過世麵不要緊,你別被鄔晴給飛刀了就行。傷哪了,我看看?”

楊姍姍享受著室友的免費按摩,央求道:“明天早上陪我去麵試好嗎?”

“我明早不行,有個筆試呢。再說你這樣,怎麽走進去麵試啊?是坐輪椅還是單腳跳啊?”

姍姍仿佛被提醒了似的,“有了,你幫我借一副拐杖行嗎?這樣我就可以走進去了。”

“你還真想去啊,再說這麽晚了,去哪裏給你借拐杖啊?”

姍姍抿起嘴唇,她忽然記起以前舞蹈協會排舞的時候,曾經拿拐杖做過道具,但她實在不想再麻煩莊其俊,點頭道:“也是。明天你回來的時候去醫院幫我看看能不能借一副,我就不去麵試了。”

瑩瑩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我讓大壯陪你去?”大壯是瑩瑩男朋友,姍姍自然拒絕,“反正我也不想去那家公司,就當沒緣分了,不用麻煩大壯了。”

明天一早,姍姍本想睡個懶覺,卻被一陣鈴聲吵醒了,她有心賴在被窩裏不動彈,卻又怕錯過了哪位的麵試通知,於是掙紮著爬起來接了電話。

卻是莊其俊。

“你不是說10點有麵試嗎?我替你借了副拐杖,我送你去麵試,你抓緊點,我在樓下等你。”

時間仿佛倒回兩年前,這句“我在樓下等你”當時是如許普通的一句話,今天聽來卻五味雜陳,姍姍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隻是木木地接了句“好”。

穿什麽好呢?沒什麽可選擇的餘地,那兩套麵試的正裝,不是A就是B,外麵套一件風衣就好,頭發卻是要好好梳理一下,紮個幹淨利落的馬尾,整個人會顯得很利落。早知道要去麵試,昨天晚上應該把劉海夾一下,這會兒隻能噴點啫喱水補救一下了。

姍姍手忙腳亂了一陣子,這才梳洗停當,離莊其俊給她打電話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鍾。這時宿舍的電話又響了,莊其俊的聲音隱隱透著不耐煩,“好了嗎?”

“好了。你能把拐杖遞給阿姨讓她送上來嗎?我……舍友不在,沒人扶我下去。”

“知道了。”這次聽不出任何情緒。姍姍來不及去想自己到底是錯是對,沒過幾分鍾,敲門聲已經響了起來。

“阿姨請進,門沒鎖。”

門輕輕地推開一條縫,莊其俊走了進來。

他還是穿著簡單的休閑服牛仔褲,整個人顯得很幹淨清爽,他的目光在姍姍身上稍作停留,簡短地說:“走吧?”右手拿著拐杖,騰出左手來扶姍姍。

“先讓我適應適應。”姍姍不想和他有過多的肢體接觸,接過拐杖在宿舍裏兜了兩圈,“還行,我自己走吧。”

莊其俊沒有堅持,默默跟在她身後,隻在下樓梯時扶了幾把,姍姍老覺得背後有許多眼睛在看著她們。走出宿舍才長舒了一口氣,“你的自行車呢?”她沒看見樓底下停著自行車。

“那不是我的車。昨晚上就還回去了。”

“對哦。”她犯傻了,昨天莊其俊可是推著肇事者的自行車送她回來的。

“我開車送你去,這也不是我的車,我姑父借我開幾天。”莊其俊帶她到停在側麵的一輛黑色大眾,打開車門請她上車。

“快點吧。還有半個小時。”

姍姍仿佛覺得宿舍門口來往的女生都盯著他們看,從沒人把汽車開到宿舍樓底下接人,窮學生不會有這樣的財力,學校也不鼓勵這樣的風氣,何況,要把車開下來,要兜一個大圈子,一般都停學校的停車場。

“再不上來我要被罰款了。”莊其俊又露出那種不耐煩的神氣。

姍姍一咬牙上了車,臨陣逃脫的矯情,她幹不出來,莊其俊這麽大的人情,她也不能不給他臉。

她忍了一路沒有說話,等麵試完,莊其俊載她回去的時候,她才斟酌又斟酌,輕聲勸道:“謝謝你今天這麽大費周章來接送我,拐杖我先借用一下,等好了還你。不過我最近都沒有麵試筆試了,你也不用再來接我,今天太感謝了,等我好了再請你吃飯。”

“你昨天不是還說,這兩周麵試筆試都多的排不過來?”

“那些都是小case,我推了。”

莊其俊不說話,車頭一轉,不是回學校的路,卻是往城裏開去。

“喂,莊其俊,你要帶我去哪兒?”

“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嗎?我餓了,先去吃個飯吧,你不至於請我回學校吃食堂吧?”莊其俊一邊開車,一邊扭頭和她說話。

忽然一個猛地急刹車,差點和對麵的麵包車撞上,那麵包車司機探頭出來操著方言罵了好幾句,方才開走了。

姍姍不敢再說話,她對莊其俊的車技信心不足,因而不敢再拿自己的生命冒險和他討論什麽原則不原則的問題。吃了飯再說吧。

沒想到莊其俊七拐八繞,最後拐進了一個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