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下)

CHAPTER 37

鍾曉冬觀察了童鄲一個月,發現他的生活實在是規律無趣到極點,早晨6點50到校,放了學就回家。他家在城鄉接合部,來回一趟要一個多小時,鍾曉冬跟了幾次就沒了耐性。他實在看不出這個中規中矩的童鄲有什麽特別之處,也許女神隻是喜歡他學習好。

高一下學期,班主任替童鄲爭取到企業資助貧困生的獎學金,學校也減免了部分學費,生活壓力小了些,他有時也會打籃球,三分球一投一個準。班級活動讓他主持他也會調動氣氛,偶爾說個笑話也自然的很,一點也不古板。

成績高調為人低調、不偏不倚滴水不漏,童鄲深諳中庸之道,他身上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感,或許,和班裏大多數莽撞青澀的男生相比,這才是最吸引陳欣悅的地方。

但一個人不可能沒有弱點,越是完美的表象,越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一年人口普查,鍾曉冬的媽媽正好負責童鄲家那一片區,鍾曉冬無意間提了句他們班成績最好的同學童鄲就住在那裏,鍾媽媽頗為唏噓的感歎了句,那孩子倒是爭氣,那樣的出身,還這麽有出息,你看看你。鍾曉冬追問的時候,母親卻不肯再說了。

鍾曉冬敏感地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他趁媽媽外出的時候,偷偷翻了翻她的工作筆記。

他如願地找到了童鄲的那一欄記錄,母親:童芳芳;父親一欄卻是空著的。

一個人怎麽可能沒有父親,就算父母雙亡,那也有姓名。除非,他不知道爸爸是誰,換句話說,他是個私生子。

鍾曉冬害怕被母親發現,手忙腳亂地把東西物歸原位。心底因為過於緊張而奇異的興奮著。

沒過多久,“童鄲是私生子”這一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從學校傳到街坊鄰居,最後傳到了童鄲的耳朵裏,鍾曉冬不無惡意地想,我讓你裝沉穩、我讓你裝成熟,看你這個大尾巴狼能撐到什麽時候?

班主任也聽說了,他私下裏安慰童鄲,英雄不問出處,別被那些閑言碎語影響,高考在即,分數就是王道,高考是最公平的製度,它隻看分數,不看別的,雖然殘酷,卻也是寒門學子改變命運最便捷的途徑之一。

他的成績一如既往的穩定,如願上了心儀的大學心儀的專業。他沒料到的是,陳欣悅會和他報同一所大學,隻不過專業遠不如他的熱門。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童鄲雙膝跪地,懇求外婆道,我想知道我父親是誰,就是他是賣國賊殺人犯,他也有名字不是嗎?

他沒有名字,他不配,他不是人。外婆惡狠狠的咒罵道,原本慈祥的臉上因為仇恨現出猙獰的表情。

童鄲絕食了七天。半夜裏餓得睡不著的時候,他也會偷偷下床找點吃的墊一墊,外婆其實也沒睡著,她隻是裝著沒醒,聽見外孫在廚房裏悉悉率率像隻耗子一樣翻箱倒櫃,她的眼淚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這麽多年,她以為眼淚都快流幹了,可是還是有這麽多可流呢,那是斬不斷的血緣和思念,放不下的痛苦和煎熬啊。

她心裏“咯噔”一聲,那個人對童鄲來說,也是割不斷的血緣和思念啊,誰不想有個爸爸呢?

“你起來,你是不是特別想知道你爸爸是誰?他活著不?他在幹嗎?”

從懂事起,童鄲就知道自己是沒有媽媽爸爸的孩子,媽媽還有照片有姓名,清明上墳的時候,他還可以跪著和地底下的媽媽說幾句話。可是,爸爸,那是不能提不能問的存在,外婆隻有一句,你沒有爸爸。

童鄲沉默地點點頭,從鼻腔深處重重“嗯”了一聲。

“那個人,當年對芳芳用強,後來又犯了事,被判無期。”

“他……在坐牢?什麽罪?”

童鄲從沒有料想過他的生父是這樣的身份,他從沒有幻想過自己像霧都孤兒,是有錢人的私生子,卻也不敢相信外婆所說的,他父親是個罪犯。

“您不是說,我媽當年考上了大學,怎麽會和他有瓜葛呢?”

“女孩子在這世上是很危險的。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哪有什麽道理可言,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不是個好人,他不負責任,你媽因為有了你從學校輟學了,他還在外麵和別的女人糾葛不清,後來錯手傷了人,當年他被判無期。這麽多年了,如果他服刑表現好,說不定可以提前出獄。”

外婆給了他一個信封,那是當年他入獄後輾轉寄給童芳芳的,信都被燒了,隻有這個信封不知為什麽保存了下來,這是童鄲和爸爸之間唯一的聯係了。

“他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和媽媽認識的?”外婆語焉不詳,這些關鍵的信息她輕飄飄的就帶過了。

“你已經18歲,成人了,外婆我養你到這麽大,也就對得起你媽媽了。腳長在你身上,嘴也長在你身上,你當然可以去找他,去親自問他。不過,如果你認這個爸爸,外婆我就不認你這個外孫。外婆沒幾年活頭了,你等外婆死了,再去找他吧。”

他手摩挲著信封,上麵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字體看起來還蠻清秀,他的生父,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他和母親之間又發生了什麽?母親究竟是自願有了自己還是被騙?他為什麽會坐牢?這些謎團深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恨不得立刻去牢裏探望,問個究竟。

可是外婆末了時的話點醒了他,“人們不會歧視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多半還會同情他。可犯人的兒子就不一樣了,你是想認個爸爸,然後一輩子背個汙點嗎?你媽毀了一輩子不說,你還要搭上自己一輩子嗎?這十八年來,你沒有爸爸,一樣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追尋一個對自己毫無意義的真相,你這樣,說得好聽,是執著,說得不好聽,是愚蠢。”

是啊,找到他了,又能怎麽樣?能洗刷自己“私生子”的名號嗎?

他想自己是真的犯傻了。外婆當年帶他離開城裏、回到鄉下,不就是為了給他一個幹幹淨淨的出身嗎?他何苦要自己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信呢?”他可憐兮兮地問外婆,不能去牢裏探望,又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隻能從那個人留下的文字中找答案了。

“早都燒了。這個信封我本來也想燒了的,隻是我想有一天你長大了,也許你會來問我,什麽都沒有,也許你會怪我。你們都怪我,怪我沒給你們一個爸爸,我又能去怪誰呢?”

外婆的淚也落了下來,她記起和童樹儀離婚後,還是孩子的芳芳曾經偷偷問過自己,為什麽爸爸再也不來看他們了,她惡狠狠的罵了句,“那個人不要我們了,你以後不要提他。”原本活潑開朗的芳芳從那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了,她曾經一度欣慰芳芳的乖巧懂事,現在回想起來,那也許隻是一種假象,或許是因為從小缺乏父愛,芳芳才會被人輕易欺騙感情。

外婆不能再深想下去,再想下去,她又會陷入深深的自責。她坐得太久了,站起來頗有些吃力,她攀住飯桌的一角,直直撐起了自己,“錄取通知書拿到了,過兩天去鄉下看看你媽,讓她也高興高興。”

童鄲輕輕地“嗯”了一聲。童年的小夥伴很多都外出打工了,有的早早結了婚,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村裏人對他這個準大學生流露出羨慕又嫉妒的複雜情緒。“他婆婆,你是有福氣的,孫子馬上掙大錢給你花咯。”

“哪裏哦,還是你福氣大,兒孫滿堂噢!”

隻有在熟悉的地方,他那股調皮的天性才又冒了出來,他有些理會得外婆帶他回鄉下老家的苦心,故鄉的山和水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可以撫平他內心的創傷,待了不到一個月,再回到城裏時,他儼然又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男孩了。

在班主任的幫助下,外婆找了一份學校女生宿舍舍監的工作,吃住都在學校,每月還有工資,雖然不多,但足夠糊口了,童鄲放了心去上學,他申請了助學貸款,外婆的工資加上他自己勤工儉學,應付大學的生活費應該不成問題。同學們幾乎沒有和他在一個城市上大學的,要去一個全新的地方展開學習和生活,他對未來躊躇滿誌。

除了陳欣悅,她填了和他同一所大學,因為分數不夠,被調劑到了其他專業。暑期快結束的時候,她來找他一起買火車票。

“你哪天報道?我們一起走吧。去那邊的票很難買,我爸鐵道部有熟人,可以幫我們留兩張臥鋪票。”

“謝謝,幫我留張硬座票吧,便宜點。”童鄲一點沒覺得跌麵子,他看見陳欣悅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旋即又掩飾住了,“哦,好的。”

“要進來坐坐嗎?”他發現陳欣悅並沒有走的意思,大方的邀請她,外婆還沒回家,他把大門敞開著。

“哦。可以嗎?”陳欣悅嘴上客氣,腳卻早邁了進來。屋子光線有些暗,窗戶很高,家具都是老式的,但擺放的很整齊,牆上掛著一副放大了的女人照片,見陳欣悅的目光落在上麵,童鄲說:“那是我媽媽,她很早就去世了。”

“哦,對不起。”陳欣悅小心翼翼地道歉,她見童鄲並沒什麽不愉快,真誠的讚美了一句,“你媽媽很漂亮。”

“謝謝。”謝天謝地,她並沒有露出同情的眼光,她應該早知道我的事吧。大家估計都知道。童鄲這樣想著,早倒了杯水遞給她,“你準備哪天走?”

“下周吧,我想在家多待幾天。”

“我也是這麽想,我想多陪陪外婆。”童鄲很自然的接話,他的態度和上學時的拘謹回避兩樣了,陳欣悅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真實的他,還是他對自己的態度起了變化,一時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講。

來日方長,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她心想,來前鼓起的勇氣像漏氣的氣球,一點點在消散。

“有件事我想和你道歉,”童鄲搶在她麵前開口道。

“哦,什麽事?”

“那次馬力找人跟蹤你,我沒能上前阻止,很對不起你。”

“你打電話通知我弟弟了,還是要謝謝你。”童鄲沒料到陳欣悅一下就道破了,看來她一直都知道,這倒讓他臉上發起燒來。

“唔…你沒事,那就好。”童鄲隨手拿了本書,裝作去撫平書角的樣子,他的耳廓有些發紅。

陳欣悅終於找到了點心理上的優勢,她追問道:“你是因為這個躲著我嗎?”

“我沒有躲著你。”童鄲很快否認,堅硬如他,也不得不承認,凝眸注視著他的陳欣悅就像聖山上一株雪蓮,白皙的肌膚晶瑩剔透,還染著一絲胭脂般的紅暈。

他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都是少男少女,他怎麽會不懂陳欣悅對他的心思,然而對童鄲來說,生存是最重要的,喜歡和愛情都是奢侈的。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對陳欣悅的示好,他隻能下意識的躲避。

“我們不是一樣的人,所以平常沒什麽可說的而已。”他嗬嗬微笑著,試圖把有些偏離的話題拉回正軌。

“怎麽不一樣了,我們都是同學,我一直都很欣賞你的。”陳欣悅細聲細氣地說。

童鄲有些抵擋不住這樣的溫柔攻勢,他發現陳欣悅比想象中的要大膽,他站起身來,裝作去找些零食來招待陳欣悅的樣子,“乒乒乓乓”的開關門,不給她再往下表白的機會。

陳欣悅撚了撚裙角,她勇氣的額度已經快用完了,顯然童鄲不預備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別找了,”她看見童鄲的手停在半空,向她側身站著,“我先回去了。”

“嗯。那我送送你。”

“不用了。”陳欣悅客氣的拒絕,她以為童鄲會堅持,結果他隻是客氣了一下,見她拒絕就真的隻送到了大門口。

空氣中仿佛有涼涼的濕意,濡濕了她的臉頰,她感覺癢癢的,下意識去擦拭,才發現那是淚,一種委屈而又侮辱的淚水,她本來也是驕傲的女生來著。

“等一下,”還沒等她擦幹臉上的淚水,童鄲已經追到她麵前,“你忘拿傘了。

他遞給她遮陽傘,猛然看見她眼角的淚痕,麵上一怔,接著便蹲下身子,“我鞋子裏進沙了,等我下。”等他再站起來,陳欣悅已經整理好心情,淡淡道,“那你回去吧,車票買好了我給你送來。”

“我去取吧,謝謝你。天太熱,你就別跑來跑去了。”

“嗯。”童鄲很少這麽體貼的和她說話,陳欣悅呆了一呆,隻是又重複了一句,“那我走了。”腳卻並沒有要邁的意思。

童鄲道:“我送你到公交車站吧,這裏車子很多,不安全。”

陳欣悅“嗯”一聲,她手裏撐著童鄲剛送過來的遮陽傘,傘剛到童鄲的眉毛,他平時並不顯得如何高,也許是因為瘦的緣故。走在他身邊才覺得他原來是很高大的。就這樣隔著半米遠的走著,童鄲送她到公交車站台下,陳欣悅希望車慢一點來,結果車很快就到了。

“那麽,開學再見吧。”她對他回頭一笑,臉上終於有些開心的模樣了。童鄲心一沉,有些懊悔自己沒能冷酷到底,然而到底揮了揮手,微笑著和她道了別。

大二那年,在數次試探又被他婉拒之後,陳欣悅終於死了心,跟一直追求她的一個富二代帥哥好了。童鄲知道消息的一刹那、竟然不是預料中的如釋重負,而是茫然若失。

陳欣悅是大方的女孩,即使有了男朋友,每年的火車票,她還是會捎上童鄲,童鄲沒了心理負擔,在一些事情上,也很願意給她幫忙。一來二去,兩人倒真成了朋友,他心裏說不清楚對陳欣悅什麽感覺,在那些懵懂的少年歲月裏,躲不開也繞不過陳欣悅,她有時也會入他的夢,夢裏,她甜甜的、軟軟的微笑著,而他自己,遠遠地看著,生怕一走近了,就驚動了她似的。

隻有在麵對單寧的時候,他才隱晦的說出過這段心事,他是後知後覺的人,直到陳欣悅真的投入別人的懷抱,他才恍悟道,自己對她是動過心的,隻是陳欣悅就像櫥窗裏的洋娃娃,他從一開始,就習慣了遠觀,從沒動過自己可以擁有的非分之想。

他以為單寧是個親和不那麽精致的洋娃娃,但洋娃娃就是洋娃娃,他要不起。這一刻,他的自卑感是如此強烈,他又重蹈了多年前的老路,把對方看得太好,自己看得太低。

單寧想她的大學這下應該算是完整了,戀愛過,也失戀過。她多想把這些故事當成笑話一樣說給姍姍聽。但直到多年後她才能看似雲淡風輕地提起這一段,而此刻的她不吃不喝的在宿舍裏躺了兩天,巴不得昭告天下我失戀了我最悲慘,又希望找個地洞鑽進去不要讓別人看見自己的失態。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怎麽樣,隻希望時間倒回那幾天,一切可以重來。但時間是唯一你再怎麽努力都無法挽回的東西,所以一切都是徒勞。

是的,徒勞。

舍友都很忙,有人準備考研,有人找工作,單寧在這個關鍵時刻掉鏈子,老孫看著隻有幹著急,但也無計可施,她陪著單寧開導了兩天,最終也背上書包去自習了。

單寧在這個時候有些想念梁衡的好了,自己之前有事沒事找他,兩個人總是嘻嘻哈哈很有趣的,就算後來刻意遠著他,自己心裏麵,他也還是溫暖踏實的存在,而上次大家撕開了偽裝,反而沒有見麵的餘地了。

她恨自己,抓不住愛情,留不住友情。就連姍姍,她也不敢見麵,因為她早就告誡過自己,大學四年,要抓緊時間學習,不要被愛情衝昏了頭腦,迷失了自己。

可是,誰又能保證自己不犯錯呢?就連小孩子學走路,也要摔幾個跟頭不是?誰又是生來就有慧眼,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正確的那個人?誰又有足夠的運氣和智慧,可以好好地兩個人一起走下去?

就算是試錯吧,單寧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更不知道如何改正?還是說,童鄲就是那個錯的人,把他戒了,就對了。

末了,單寧在日記本上寫道,我們總是對愛情要的太多,對愛了解得太少。

大學四年級的第一學期,就在單寧痛的領悟中悄悄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