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又起,可我不再等你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眸,像穿越層層古老時光,糾纏著日暮裏陰濕的苔蘚氣息,散發著琥珀色的微光,透過半掩著的舊木門,羽翼般的睫毛投下淺淺的圓弧陰影,像極了十七年前楠木後躲藏著的那雙星眸。

薑風頓住腳步,衝著門裏的女孩的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進了對麵的房間,熙攘的的舊洋樓隨著那一沉重的關門聲隱入日暮裏,四下無人,寂靜無聲。

這是一幢舊洋樓,坐北朝南,立在中國偏南的土地上,塞滿了五湖四海的聲音。

樓體褪去了原本明麗的顏色,斑駁的牆壁像是遲暮老人的皮膚,夾著褶皺和坑窪。

舊樓一共七層高,每層能住十幾戶人家,住在這裏的大多是外來人,有剛入職的畢業生,有帶著孩子的農民工,也有久居的空巢老人和拾荒者。

在七樓的拐角處,住著一戶奇怪的人家,樓下無事的婦人會在茶餘飯後議論那間房子,據說住著一個獨居的女人,白天不出門,夜晚燈火通明,留著柔順的黑發,身材高挑,喜歡穿紅色的高跟鞋,在木板上發出清脆而有韻律的聲響。

有人說,她是鬱鬱不得誌的畢業大學生,有人說她被丈夫拋棄了,也有人說,她是城裏夜店的小姐。總之,那間房子裏的人很少與人來往。

薑風在第三次來舊樓時遇見了南煙,柔順的長發自兩頰垂落,恰到好處修飾著那張素淨的鵝蛋型臉,她穿著件白色細麻複古睡裙,領口和袖口用絲線繡著細細的碎花,睡裙垂到腳踝,裙角在纖細的腳踝間搖晃著,白嫩的腳趾塗著蔻丹指甲油。

南煙把抽到一半滅了的煙攥在手心。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麵,沒有任何言語交流,像是隔著條暗流洶湧的河。

薑風來舊樓的時間比較固定,每周六日的下午來,一般呆到晚上十點多就會走。

他每次走進的房間裏住著另一個女孩,是他的女友莫笛。

莫笛在城裏的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朝九晚五,生活規律,她留著淺亞麻色微卷長發,穿淺色的職業套裝,每天下班後逛一圈超市,買薑風喜歡吃的食材。

她和薑風從大學時就在一起了,本來打算要在畢業後結婚,可兩個人都沒有很穩定的工作,就擱置了這件事情。

在莫笛眼裏,薑風是個適合結婚的男人,沉默內斂。可是在一起這麽久,薑風從未有過和她親近的意思,就連每次的周末,也不肯留宿。莫笛暗暗告訴自己,可能是薑風太愛惜自己。

舊樓的隔音不是很好,薑風總會聽見隔壁孩子的哭鬧聲和年輕夫妻的拌嘴聲,但從來聽不到未聽到南煙那間房裏傳出任何聲響。或許,是個喜愛清淨的人。

薑風第二次遇見南煙是在家樂福門口的公交站牌。

依舊是如瀑般的長發配素淨的臉頰,南煙穿了件黑灰色呢子大衣,米白色的棉拖鞋裏塞著那雙白生生的腳,冷空氣席卷這座城市,南煙提著一大袋生活用品,袋子上紅色的logo讓她多了些人間煙火的氣息。薑風緊了緊夾克的領口,站在南煙左側。

“有煙嗎?”

一隻細長的手伸在薑風麵前,虎口處有細細的滕文。

薑風鬼使神差地掏出南京。

“不是女士的。”

“沒關係,不講究的。”

她抽煙的樣子,隨便吐著煙圈兒,神態輕鬆,一副無可救藥的樣子。

“我叫南煙,你呢?”

她轉頭,清冷的眸子在煙霧裏撞上他的,南煙從大衣兜裏摸出一張留著餘溫的名片。

“薑風,原來是一名編輯?”

薑風訝異於女子身上這股子獨特的氣質,明明很脆弱,卻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明明有所謂,卻無所謂的樣子。

“無名小編,糊口而已。”

她眯著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在冷空氣裏吐了個煙圈。

“禮尚往來,你的呢?”

薑風從包裏拿出自己的名片,嘴角向上揚了揚。

“車來了。”

南煙接過薑風的名片,鑽進停在一邊的出租車裏,薑風看著那個閃著黃色的巨大燈牌向著反方向離開。公交車停在了腳邊。

因為莫名的交集,薑風在樓轉角處會不自覺地看看南煙的房間,房門緊閉,看不出來有沒有人。

薑風收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尾號5566,很難不讓人記得,是南煙。

她說:“有空去喝酒嗎?”

薑風知道自己如果應允了,是有所逾越的,他忘不了那雙如深潭般潮濕的琥珀色眼眸,讓他不自覺地想去了解,但他還是拒絕了。

南煙並沒有善罷甘休。

第二天,又發來一條:就當是我請你的。Life,八點半。

寫下這段話後,南煙套了件蒼綠色長風衣,可以看到裏麵白生生的脖子到好看的鎖骨,她將長發綰在耳後,高跟鞋在樓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在轉角處看得到七樓的那個窗口,莫笛在擺弄一捧香水百合,眉間洋溢的歡喜。低眉,裹緊大衣苦澀地揚了揚嘴角。

生命,本來就是在暗夜中來,又消逝在暗夜裏,南煙堅信薑風會答應她的第二次邀約,不來也罷,她不走便是。

八點半過一刻,南煙將一杯瑪格麗特飲盡後看見了站立在麵前的薑風,他穿了件黑色長風衣,煙灰色圍巾,發間落了星星點點的雪花,他的高鼻梁似乎受了冷,泛著紅,然後是如墨的眸子看著她不說話。

“擅自給你點了,請吧。”南煙指了指旁邊的卡座。

薑風仰頭喝了口酒,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滑動。

“薑先生好酒量,看來我請對人了。”南煙示意酒保繼續加酒。

“你晚上常來這兒?”

聽出了薑風的疑問。

“怎麽,你也覺得我出來當小姐?”

南煙端著酒杯在明明暗暗的燈光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沒有,隻是覺得女孩子一個人出來不安全。”薑風避開了那雙眼睛。

“以後,應該有薑先生陪著會很安全吧。”薑風沒有說話。

“你聽過關於瑪格麗特的故事嗎?”

“沒有。”

南煙點了根煙。

“瑪格麗特是一位洛杉磯的酒吧調酒師Jean rasa為了紀念他的已故戀人。檸檬汁的酸味代表心中的酸楚,用鹽霜意喻懷念的淚水。”

“真是個癡情的人。”薑風抿了抿杯子裏的酒,杯口的鹽粒有點苦澀。

“你說,癡情件好事嗎?”

“南煙,你醉了。”薑風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南煙從出租車裏搖搖晃晃的走出來,薑風在適當的距離扶著,腳步停在了樓下。

“你慢點上去吧,我看著你進去了走。”

“怕你女朋友發現?”南煙苦笑,也罷。

沒有什麽關係比兩個女人愛著一個男人更微妙了。在南煙的一次次邀約後,薑風和她似乎達成了默契的酒友關係,送到樓下剛剛好的位置。

那日,一樣的周末,一樣的微醺。

南煙在昏暗的樓梯口問薑風:“薑先生,能上去坐坐嗎?”

薑風看著旁邊那間暗著光的房間說:“早點休息吧。”

然而南煙不依:“就幾分鍾,我又不能把你怎麽著。”

薑風第一次進南煙的房間,素淨的風格就像她本人一樣,陳設很簡單,單人床,方角書桌,米白色的地毯,還有排木質格子櫃,放滿了裝著各色石頭的玻璃瓶。

“你也喜歡收集石頭?”

薑風看著各色石頭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

“薑先生也有朋友喜歡收集嗎?”

南煙換回了上次那件白色細麻複古睡裙,柔順的長發垂下了,因為醉酒而兩頰潮紅,站在玄關處,隨意的吐了個煙圈,像個天真的妖精。

“印象裏有個人喜歡。”薑風喃喃自語。

“我像嗎?”南煙掐了煙,窩進素色的沙發。

“第一次見你時,是覺得你的眼睛和她的頗為相似,但你有著她不可能的會做的事情。”

“什麽事?”

“吸煙和……”薑風指了指她腕間細細的文身。

“人都是會變得,你不知道嗎?”

“在我心裏,她不會。”

“能講講她嗎?初戀?”薑風並沒有發現,此時南煙環在膝後的手緊緊地攥著,關節凸起來泛著白。

“不是,南煙,我該走了。”不是。又是拒絕最後的回答。

薑風拿起外套準備出門,後背環上一陣溫熱,有纖細的胳膊順著衣服的紋理環在他的胸腔上,那隻夾著煙的手此刻攀在他襯衣的第二顆紐扣上。心髒猛烈的跳動著。

“薑風,能抱抱我嗎?”

薑風心裏波濤洶湧,如墨的眸子像是沉思又像是隱忍。

“南煙,我們…”

“一下就好。”

她那麽瘦,甚至被攬進懷裏都可以忽略,潮濕的眸子垂下來,羽翼般的睫毛掃出陰影,鎖骨在顫抖。

沉默良久,“南煙,你是個有故事的好女孩,以後……少吸點煙。”

“薑先生,再見。”

薑風出門,南煙順著牆跌坐在地上。

憶你如疾,吸煙成癮,故事裏全部都是你。

那天夜裏,南煙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那個夢裏,她不是25歲,她不叫南煙。

那年,她八歲,她叫林厘。

在南方潮濕的大院子裏,詭異的白花在昏暗的光線中浮動如影,細長花瓣頂端隱約跳躍著陽光。男孩兒穿過層層綠葉擠進那間帶著閣樓的小房間。

“小厘,這是我媽媽做的,你拿著吃吧。”

九歲的薑風用舊報紙兜著酥糖小心翼翼地塞給林厘。就是那雙眼睛,隔著舊木門,仿佛隔著漫長的中世紀的歲月,穿越日暮裏潮濕的塵埃闖進了薑風的生命。

林厘的媽媽是個北方女人,父親嗜酒如命,她嫁給林厘父親四年後因為忍受不了就離開了,可能回了北方,也可能換了新丈夫,隻是從未回來看過她,母親離開那年,林厘隻有4歲。周圍的鄰居都知道林厘的父親是個酒鬼,而林厘是個吃百家飯的沒娘孩兒,小孩子們聚在一起編成兒歌欺負林厘,她總是一個人待在陰暗的閣樓裏,聽外麵一陣陣歡聲笑語,偶爾也會倚在窗口看他們熱鬧的生活的模樣,然後在傍晚時拖著那個大大的編織袋走街串巷去拾廢紙和塑料瓶賣錢。

那是個暮夏的傍晚,日光殘卷著流雲消失在天際,悶熱的空氣鑽進皮膚裏,林厘像往常一樣拽著那個巨大的袋子出了閣樓,在巷口的時候,卻聽見一陣陣笑聲,不像往常一樣的歡樂,是夾著嘲弄和謾罵,轉進去時才看見一群十多歲的男孩子圍在一個角落裏,林厘慢慢走近,才發現原來被圍在角落裏的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雙臂環在頭上,沉默地忍受著毆打。林厘攥了攥手裏的袋子,她心裏是有點害怕的,欲轉身離開時看見了旁邊一塊鋒利的石頭,下意識地拾起來向其中一個男生扔了過去,男孩並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林厘和飛向他的石頭,正中後腦勺,接著便有涓涓的血腥味蔓延在濕熱的空氣裏,頓時男生們簇擁著受傷的男孩跑出了巷子。

“喂,你沒事吧?”林厘靠近依舊埋著頭的男生。

他抬起頭來,眼眶濕濕的,並沒有哭,略微驚訝的問她:“你把他們趕走了?”

“嗯,用這個。”林厘揚了揚那塊沾了血的石頭。

“他們是來要我零花錢的,我說沒有他們便打我了。”薑風站起來,拍了拍頭發上的灰塵笑著說,“你可真厲害。”

“我都習慣了。”她將石頭裝進麻布口袋裏,“以後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用石頭砸他們。”

“我叫薑風,你呢?”

“我爸爸說我叫林厘。”

“你為什麽拿著這麽大的袋子?”薑風看到了林厘身後的袋子。

“我……我要去撿垃圾。”她明明看到了男孩眸子裏閃過的驚訝和不解,但迅速轉換成一句溫暖的話“那我幫你撿吧,當做你今天幫助我的補償。”

那天是林厘撿的最多的一天,滿滿一大袋子換了一疊皺皺巴巴的錢,她去買了一直以來舍不得買的冰棍,和薑風並排坐在石階上,兩人共享一根冰棍,把夏日的燥熱都抿進唇齒裏,那時她還不懂,他看她時晶亮的眸子裏散發出來的訊號就是喜歡。

薑風成了林厘唯一的朋友。而林厘又多了一個外號:神經病。隻有薑風願意和林厘玩,不過也因此,那些孩子不再找他們麻煩了。

林厘躲在閣樓裏不肯出來時,薑風就拉著她跑到河畔,坐在波光粼粼的水麵前談天說地,他輕聲說:小厘,你媽媽一定是太想念北方了。你不僅有你爸爸,還有我呢,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年少的承諾像風,來不及懂得就消散在人海裏。直到後來林厘經曆了顛沛流離四下無依後才明白,那句話有多重,重到夜夜難眠,重到想念一個人變成習以為常。十歲時,林厘結束了漫長的單親生活,成了徹底的孤兒,那個酒鬼父親因為一次醉酒,凍死在冬夜的街頭。出殯那天,林厘空洞的眼眸裏除了淚水還有大片蔓延的茫然。他們還是沒能逃脫分別,幾日之後,林厘被一個她喚作舅舅的人帶到了北方。離開前,她抱著那個裝滿了石頭的玻璃瓶塞進薑風懷裏:“它們會替我保護你的。”

“小厘,我會想你的,你一定一定要回來找我。”

可是啊,那個當地因為要發展旅遊業,那片房屋最後還是被拆了,薑風還是留在了當地,一直順著父母的旨意讀書,工作,包括最後答應和莫笛結婚。他一直在等,等一個叫林厘的女孩出現。

夜色入水,時鍾的指針轉在三點的位置,南煙打開冰箱大口地喝了些許冰水,思念一個人真的會變成夢魘。赤腳站在那排木質格子櫃前,南煙看著一排排的玻璃瓶,裏麵盛放著形態各異的石頭,她走過的千山萬水終究都被她裝進了瓶子裏,帶回原地。她記得,她曾經承諾過要保護一個叫薑風的男孩。

隻是,她沒能有勇氣告訴他。

她去到北方後,舅舅雖然不待見她,但也不會委屈她。日子平淡無奇的過著,中學,高中,沒去讀大學,去報社打雜,後來因為一篇臨時替補的寫新聞稿被看好,提升了職位。

南煙回到那座南方小城時並不知道如何去尋找薑風,隨意租了間便宜的出租屋。隻是那天,她踩著高跟鞋下班回來時聽到樓上有個甜美的女聲在喊:“薑風,快上來,我熬了你喜歡的排骨湯。”

南煙並沒有轉身,而是下意識的加快了步子,她害怕,害怕這個薑風就是她要找的薑風。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隻是在最後合上門的那瞬間,目光還是接觸在了一起,就一眼,她就知道,他就是薑風,那個她愛了十七年的薑風,那個承諾等她的薑風,卻轉身進了另外一個女孩的房間裏。

如若時光倒退十年,她定然會激動地跳到他麵前,告訴他:“我是林厘,是你等的小厘啊。”可如今,她隻是苦澀的笑了笑,合上門,淚水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早已潰不成軍。她記得他每一個模樣,也踏過每個他喜歡的地方,隻是所有風景都不及他回眸裏的深情,她無法說服自己不想他,更無法做到去打攪他現有的生活。

“在你搬家前來一次我這兒吧,有東西送給你。”

最後一次,南煙死死地攥著手機在心裏強調著。

薑風終究是來了,八點半過一刻。

剛進門,看見她笑。在門廊一塊幽涼的陰影裏麵,笑容像是從森林深處泥沼裏開出的野花。

她走近,將手塞進他的大衣口袋,然後身體前傾,將唇印在了薑風的唇上,輕淺,纏綿,短暫。

薑風有一瞬驚訝,並沒有推開她。

“你結婚,那你的那個舊人怎麽辦?”南煙盯著不遠處的方磚不敢看他。

“這麽多年了,或許她早已忘了我了吧。”薑風垂著眸子。

空氣靜止著,兩人之間仿佛隔著巨大的鴻溝。

“婚禮可能沒辦法請你了。”薑風打破了沉默,輕聲說著。

“嗯,所以今天叫你來要送你份新婚賀禮。”

說著,南煙從格子櫃裏取出一個圓形玻璃瓶,那裏存著她曾一粒粒放進去的石頭。

薑風在看到時微微發愣,接過時似乎在顫抖:“為什麽送我這個?”

“我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隻有這個了。”除了愛你,我一無所有,隻是現在,就連愛你也成了奢侈,成了遙遙無期。

“好好存著。”

存著我對你十七年如一日的愛,終究葬送在了我的懦弱你的沉默以及現實這個巨大的洪流裏。

有些人,注定要活在回憶裏,有些事,終究要腐爛在一個人的心底,這些年,除了收藏石頭,我從未放棄過愛你,隻是從濃烈變得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