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顯然是看得出來他不大起勁,阿俏呆了一下,又急忙說道:“可那天偏生是你在,不是旁人,這不是天定的緣分是什麽?再者阿澤哥你要是真演得不好,他們也沒人肯說你好話不是?”

平常誰都知道阿俏最不愛說話的,今天居然滔滔講了這一氣,而且全都在情在理,阿澤心裏自然知道這是為何,看著她分明漲紅的臉,忍不住說道:“阿俏妹子。”

阿俏驀然靜下來,聽到他說得清楚:“總是你最肯相信我、向著我。”

他這些日子以來,其實看了許多事情。吉祥班裏頭都是些出了名的角兒,個個心比天高眼高於頂的人物,原本卯足了勁要在秋田港大展一番身手,誰知道讓他一個愣頭青白白撿了便宜去,誰心裏頭肯服氣?故而明裏暗裏沒少給他白眼。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說起來他這一段日子經曆過的,比之前二十年都多,故而阿俏這一番心思,他到此時格外懂,也終於不能不說話。

輕輕一句話,阿俏卻又不知所措起來,不複剛才的氣勢:“其實阿澤哥你是大家都瞧在眼裏的,都知道你勤勉用功,心裏都相信你肯定能演好。不知道多少人給你鼓勁,阿澤哥你不要亂想。”

不知道多少人,那麽她是從哪裏知道?阿澤心裏想笑,但是不說破,聽她又說下去:“阿澤哥,不管旁人心裏頭怎麽想,嘴上又是怎麽講,我總是……我總是相信你的。”

這番話說完,她已經頭埋得幾乎要低到地裏去,整個人幾乎不知道站在哪裏是好。最後飛快地說一句:“阿澤哥,我……我走了。”不待阿澤反應,低頭就匆匆往外走。

阿澤失笑,這丫頭,什麽時候都是這樣,講不出兩句話就羞得不行,好像多說一個字,人家就能把她吃了一般。能改一改就好了,不過,自小見她就是這樣,這麽多年了,怕是改也改不掉。再說,也不算什麽毛病,姑娘家羞怯些,不也好麽,難道指望人人都像阿摩耶那般,肆意妄為?阿摩耶是阿摩耶,阿俏是阿俏。

到這裏阿澤忽然想起,他跟阿俏,這都多少年了?打從阿俏出生,兩個就認識。眼看著自己都二十的人了,阿俏也不小了。整個秋田港,到了他這個歲數還沒有成家的,可沒有第二個,先頭劉伯兩口子,明裏不說,暗裏可是提點過他不知幾回。他心知肚明,隻說現下還沒有多少積蓄,倉促成家,怕虧待了阿俏。這話也是理,劉伯兩口子聽了,也無可奈何,然而圖他勤快厚道,而且又沒個父母牽掛,將來娶了阿俏,還不是自家方便得力更多?再者阿俏也還小,所以也就一天天拖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這天晚上阿澤想起這許多事情,一同升起的,還有另一個念頭:也許,是該有個家了,像阿俏那樣的女人,盤起頭發,不大說話,總是沉默地笑,有三兩個小孩,滿地亂跑,然後慢慢長大。這念頭結結實實地,像一堵牆迎麵砸過來,出現過以後就不肯消失。阿澤忽然覺得累了,胸中來回吞吐幾口氣,仍是驅不散像是堵在腔子裏的那股倦,身子重得止不住要往下墜。他靠著牆,但沒有靠住,於是身子慢慢往下滑,直到整個人蹲在地上,抱緊身子,蜷成一團。

“阿澤哥。”他聽見阿俏的聲音,抬起頭,看見阿俏蹲在他麵前,吃驚而惶惑地看他,看見他抬頭,才鬆一口氣,不安地解釋:“本來想著你跟著他們排戲,到這麽晚,大約是還沒有顧上吃飯,所以給你送過來,沒想到剛剛居然忘了。”緊跟著臉又是飛紅,遞過手裏布帕包著的瓦罐,隔著布帕,還帶著暖意,想來是剛煮熟就盛出來。這丫頭,也不嫌燙。

阿俏看他神色,試探地問:“阿澤哥,你這是怎麽了?”

阿澤剛打開瓦罐,魚肉的香氣撲上來,熱騰騰的水汽一下子熏在眼睛上,大約胡椒是放得多了,嗆得眼睛疼。阿澤拿衣袖擦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排戲排了一天,腿腳酸得不行,比打漁還累。”看看阿俏滿臉擔憂,又笑一笑,說:“沒事的。”

阿俏張張嘴,到底還是說不出什麽話。倒是阿澤,喝了一口湯之後,盯著那瓦罐,叫了一聲:“阿俏。”

“嗯?”阿俏抬頭看他,阿澤卻還是不看她,隻是說:“等春祭過後,我們成親吧。”

天地間仿佛靜默了一瞬,阿俏待反應過來,耳朵根都燒得通紅,聲音低得阿澤幾乎聽不見:“總要和我爹娘商量過,經得他們同意才可……”

“等春祭過了,我托李三叔,去跟劉伯大娘兩個商量。”

阿俏這回徹底說不出話來,囁喏半天,最後細聲說:“總之都依你。”然後站起身來飛跑不見了。

阿澤看著她背影消失,笑著搖搖頭,抬手將瓦罐遞到嘴邊,一氣吸了多半罐湯汁,一下子被嗆得咳起來,彎腰咳了好大一會,嗓子眼裏那股辣才慢慢退到肺裏。阿澤頭靠著牆,重重吐出一口氣,不甚明亮的月光裏頭,他的臉上赫然一片亮光,滿滿的都是淚。

李三叔是個大嘴巴,在秋田港,認識他的人,無一不知道的。

阿澤那天找他,透露意思,想讓他做媒,幫忙到阿俏家裏說合。畢竟是大事情,須早做準備,爹娘都不在,阿澤隻能自己打算。李三叔跟兩家又都有舊,這事除了他沒有別人。

李三叔見阿澤來,開口說這話,先是一拍大腿:“好小子!可等到你開口這天,看你成天悶頭葫蘆一隻,把阿俏晾著,三叔差點以為到蹬腿閉眼也喝不上你的喜酒!可算是開竅了。”把三嬸氣得,在旁邊直拿白眼翻他。

阿澤知道他素來說話如此,也忍不住笑:“若是事情能成,能娶到阿俏,自然是要跟三叔好好喝一場酒。”

李三叔直拍胸口:“你隻管準備迎親罷。我跟你爹那是什麽樣的交情,雖然他不在了,可是到了你這裏,就跟我自家兒子一般,三叔自然要一心一意替你打算。再說老劉頭那邊早看著你中意得緊,阿俏又是整顆心掛住你身上的,誰叫你自己不張口?這回我去說,包管無二話的。”

“那就拜托三叔了,春祭完了,就辛苦三叔走這遭。”

李三叔手擺得像夏日裏搖蒲扇:“你跟三叔瞎客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