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阿澤如五雷轟頂,一瞬間他明白了。他最後記得的那一幕,並非幻覺,否則何來那顆珠子?阿摩耶曾經到暗牢裏看過他,救走了他。至於代價,是她自己。

暗牢裏從來沒有人能活著出去,阿摩耶隻能拿自己去換他,她進的卻不是暗牢,是比暗牢更幽深的所在,長公子的府邸。

隻為了讓那個拿珠子換了她一夜的辰光,守著她一夜,卻什麽都不敢做的傻小子活下去。

阿澤渾身顫抖,馬車駛去遠了,他才終於張口喊出來,聲音嘶啞而破碎,甚至衝不出嗓子。

“阿摩耶!”

阿澤拚命地跑著,拖著他像是自別處借來的兩條腿,追趕著馬車,路旁的人驚詫地看著這瘋子,都紛紛避讓。傳說中有長著翅膀的馬,當它們振起羽翼,便能追上風的速度,可是阿澤覺得,即使乘在那樣的馬背上,也還是追不上那輛遠去的馬車……阿摩耶,就這樣被長公子帶走了。

阿澤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肺管裏頭火辣辣的,滿嘴都是血腥味道,他知道追不動了。

臉上冰冰涼涼的,下雪了。

這一年的雪,比哪一年的都要長,還都要大。一直到正元的時候,天上還是飄飄揚揚的,時不時落一場雪,堆在還沒有消融的上麵,就連天近海上,都看不到一片黑色的帆了。

阿澤眼看著雪蓋住了路,知道集市上再不會來半個人了,終於收拾起了剩下的兩條魚回家去。他如今不能打漁了,隻能是每日趕早到碼頭,將人家打上來的魚買一些,放到集市上賣。這本就不是多賺錢的應聲,加上阿澤沒有本錢,每次隻能買些許,碼頭的人多半又都不肯搭理他更不會賣魚給他,經常是隻有三叔,所以他做了一段日子的生意,也隻能勉強混個溫飽。

他再也沒有撒網打過魚,更不曾下過海。海風成了刮骨刀,他那受過傷的身子處處疼,壓根禁不住。

那最後的一網,那成田君與龍蛇的傳說,就此覆滅在他的回憶裏,片甲不留。

阿澤踏著風雪走回去,關了門那風雪猶自不肯走,從各個縫隙往屋內鑽。阿澤點起爐子,好半天才覺得凍僵了的身子,逐一或反過來,卻是無處不疼。

三叔隔著風雪,大聲喊阿澤過去吃飯:“阿澤,省塊炭留著晚上燒。你三嬸子做了肉脯和魚幹,快過來吃吧。”

阿澤揚聲應道:“已經燒上了魚湯,就不過去了。三叔快回屋吃吧。”

三叔的聲音消失在呼嘯的風雪聲裏,阿澤慢慢地開始洗魚殺魚做湯。

風雪似乎越發的大了,雜遝淩亂,像是妖魔的腳步狂舞不休,風撞擊著門板,幾乎是搖搖欲墜。

阿澤專心致誌地忙活著,仿佛是以此來抵禦風雪。這叫天地間那強大的威力,如何肯善罷甘休?眼看門板都要撞塌了,一聲軟撲撲的聲響。

阿澤忽地反應過來,丟下了刀:那不是風雪,的確是有人在撞門,最後那一聲,是整個人身子撲到了門上。

阿澤慌忙過去拉開木門,眼前的一切卻是讓他驚呆了:門外延伸出去兩行腳印,迅速為風雪覆蓋,隻看見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人影早已經遠去。

而門口地上還伏著個人,一動不動毫無聲息。

阿澤顫抖著,把她翻過來,頓時如同五雷轟頂。

竟是阿摩耶。

風雪早已經落滿她的眉睫,她的身子冰冷,處處是血和傷,看的人觸目驚心,直到阿澤緊緊把她摟在懷裏,她才終於慢慢睜開眼睛,艱難地笑著說:“傻小子,咱們都還活著,可真好。”

阿澤手指顫顫地撫上她的臉,忽然隻覺得心酸,抱著她放聲大哭起來。

阿摩耶是在風雪最大的那一天,被人丟在阿澤門前,渾身是傷氣息奄奄。此前阿澤無數次找過她,然而他連長公子的府邸在何處都不知道,找到了也不知道要怎麽樣,再說他連找的理由都沒有,可他還是這樣做了,徒勞無功地。仿佛那天看到的阿摩耶,原是水中的幻象,攪動了水波,就消失不見了。

一晃三十年,人間又是多少場風雪。

“來來來,買大買小,買定離手啊。”一雙手嫻熟地搖動著骰盅,那雙靈活的眼珠子,猶自在打量著四下裏的人,最後落到角落裏那個瑟縮的身影上,叫了起來:“阿澤,不再賭上最後一把嗎?要翻本就是這一把,否則賭輸了回家,你婆娘怕是爬也要爬起來揍你。”

賭坊裏的人,頓時轟然大笑起來。阿澤也笑,笑的有些局促:“不賭了,當真不能再賭了。方才便是最後一把了。”

那雙眼睛卻是盯著他不肯放:“這就收手了?我可是打小就聽說,阿澤你從前打漁,那可是人都走了,還得撒上最後一網,比誰都要勤快。怎麽著?難不成在這裏也是一樣?可是人都走了,誰來陪你賭呢?”

阿澤隻管笑:“多少年前的事了,長樂你出生的時候,我都多年不打漁了。今天就這樣吧,不賭了。”說完,拖著腿腳,擠出人群去,留下那些人如何嬉笑說他,也是顧不得了。

一直到走出賭坊,阿澤捏了捏衣兜裏最後一枚銅子,這才覺得僥幸:一枚銅子,還能買兩個燒餅,回去帶給阿摩耶,就著昨晚的魚湯,便又是頓飯。至於他自己,喝點魚湯也就罷了。這些年有好多次,他和阿摩耶就是這樣過來的,每次他輸得精光隻剩這最後一枚銅子的時候,阿摩耶吃的便是這樣。

那個叫長樂的年輕人,說對了可是也說錯了,阿澤至今到現在還保留著從前打漁時候的習慣,隻不過不是長樂說的那樣,賭最後一把,而是留下最後一枚銅子,那是阿摩耶的飯食,因此是不能拿去賭的。

阿澤染上這個毛病,說來也不算稀奇。甚至於他不看作是什麽毛病,隻當做是來錢的一條路子——雖然往往是有去無回。他沒有船,集市上賣魚的錢,又往往太少太少,一個人吃飯還能勉強足夠,可是兩個人呢?再加上阿摩耶一身傷病。所以後來,阿澤去了吉慶坊做雜役,眼看著那些紅了眼的人一個個把銀錢往桌上丟,而後大把的摟回懷裏去,隻是一朝一夕,阿澤自忖他還是不會像那些人一樣的,可是若是朝朝夕夕呢?賭場就是個銷金窟,任誰也守不住的,終於有一次,阿摩耶退不下去燒,而阿澤身上的錢,不夠抓一帖藥的時候,他咬咬牙,把身上最後十幾枚銅子全押了上去,他是背水一戰,那時候心裏頭想著的是,倘若連這一點錢也輸了出去,再也沒有錢給阿摩耶抓藥,那他就跟阿摩耶一起死。

幸好,上天總還是對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有一線憐憫,那次他贏了,不多不少,兩枚銀元,足夠他給阿摩耶請個大夫。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阿澤便一發不可收拾。兩枚銀元,他做雜役,三個月也拿不了這麽多,他和阿摩耶生活都太勉強,但是如果能時不時有兩個銀元,那他和阿摩耶就要好過太多。

三十年前那場風雪,阿摩耶被終於厭倦了她、且暴虐無端的長公子,折磨至將死,原本以為她必死無疑,要將她扔到野地裏去。來年開春雪化以後,自會有野狗來啃食,到時候悄無聲息的,誰也不知道阿摩耶去了哪裏。然而阿摩耶拚死把身上最後的錢全拿出來,給了要處理她的那兩個人,求他們把她帶到了阿澤的門前。

這才有了這三十年。

三十年,阿澤有時候想不起,這日複一日的生涯,是如何過來的。說起來無非就是這一年的雪花,覆蓋上去年的雪曾經落過的土地以及海麵,輕飄飄的留不下半點痕跡。然而對於阿澤和阿摩耶,這過去的三十年,還是太艱難了。

一如阿澤此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