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澤不明白阿摩耶是什麽意思,然而也來不及問了,蘇娘氣咻咻地,帶著幾個丫頭進來,寒霜似的一張臉,看也不看阿澤。走到阿摩耶跟前,卻忽然又轉作一副笑臉:“哎喲,我怕阿摩耶還在睡,叫人在門口等了半天。”

阿摩耶嘴角浮起一絲懶懶的冷笑:“半天不止吧,難道不是昨夜就守著,要看我跟他究竟睡沒睡到一塊兒?那現在也放心了,知道沒有?不過呢,就算有什麽,又能怎樣?人家可是花了那麽大一顆珠子來的。既貪著人家的珠子,又舍不得我把自己賣出去,蘇娘你可真是,也不想想,我們是做什麽的啊?”

蘇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看得很,半天才緩過氣來,強笑著說道:“瞧你說的,蘇娘什麽時候為難過你?人也是你自己情願的,東西也是他願意給的,這就一夜盡歡,大家都好。阿摩耶怎地,這一身昨兒不是穿過了?還要它作甚?直接換下來扔了,這兒有天香閣的師傅才做好的……”

“我都穿上了,懶得再換。”阿摩耶直接一句話打發了蘇娘。蘇娘臉上一僵,又笑著說:“是是是,阿摩耶喜歡的自然是好的。”

一群人熱熱鬧鬧簇擁著阿摩耶,把阿澤硬生生擠到門邊。阿澤最後一眼看到的,隻是人群裏阿摩耶一閃而過的一個側臉,像是看了他一眼,然而阿澤自己,也並非那麽確定。

阿澤最後聽見的,是蘇娘的說話聲:“給阿摩耶把屋裏的東西換一遍,重新熏一遍香。一股子腥氣……”

然後是阿摩耶的搶白:“蘇娘你不吃魚麽?整個秋田港靠著天近海,伸鼻子往外頭一聞,哪裏不是海上的腥氣?倒是上次那個什麽商會的王老爺,一身的臭味,我都想把這歡喜樓拆了。”

然後是蘇娘一連串的笑聲和陪著好話,阿澤茫茫然一步步走出歡喜樓,回頭看一眼,歡喜樓兀自是陌生莊嚴的門戶,無人能夠想見裏麵是何等的旖旎風光,昨夜種種,似夢非夢,更是分不清楚,他真的有見到過阿摩耶嗎?和阿摩耶應和著說起,成田君,還有那些荒誕的夢幻,是真的嗎?

此刻日頭早已高升起,往日這時候,阿澤早已經到了海上,開始一日的勞作,直到日落。然而此時長街喧嚷,人來人往,阿澤一時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他打漁的家什,多半在船上,一張網兜,卻是丟在了歡喜樓裏頭,這時節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找,多半也早已經被扔到不知何處去了。

阿澤昏沉沉,最後還是往家裏走去。身後迤邐著,跟隨著眾多的言語紛雜,還有神色各異的眼光,阿澤也一概不知,隻顧著低頭往前走,並不知道身後有人一路尾隨著他。

望見自家門口的時候,阿澤卻是再也沒辦法上前半步。

門是開著的,阿俏坐在屋裏頭,依舊是她最常穿的那間舊粉色衫子,洗白了看不出原來顏色了。阿俏的臉原是海風日曬,沾染了漁家女兒常有的黧黑,然而這一眼看過去,阿澤隻覺得,晨光明晃晃照在她臉上,照得她的臉色比舊衫子還要白。

幾乎是,紙一樣的白。

因為阿俏也已經看到了阿澤,她像是下意識地站起來,叫了一聲:“阿澤哥……”

隨即,淚如雨下。

阿澤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曉得一件事情:阿俏,她到底還是都知道了。

“他們說,你昨晚上去了歡喜樓,說是你開了個蚌得了個珠子,於是去找了那個……阿摩耶……整個秋田港都知道了,昨天夜裏就有人過去我家說,我爹媽很生氣。我不相信的,阿澤哥,可是我來找你,你不在……我去了海邊上船上,你也不在,到處都找不到你,你去了哪兒呢阿澤哥?”阿俏帶著哭腔問著,眼淚卻一直往下掉。

阿澤幾乎能想的出來,昨晚上那樣的轟動,他阿澤,一個籍籍無名打漁的小子,居然那樣堂而皇之挫敗了長公子、船幫少爺那一幹人,而且還居然入了阿摩耶的房,又是一整夜沒有出來——歡喜樓裏頭的一整夜,誰知道夠做多少事?整個秋田港,誰不想?可是也隻能想想。

誰能想到,阿澤就真的做到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阿澤可是說什麽也想不清楚,他遇上阿摩耶,這到底是好事呢還是壞事。

隻是阿俏哭不出聲來的樣子,硬生生把他拉回到現實來,阿俏想必是昨晚上一夜沒有睡,也沒有回去,就在這坐了一夜等他。阿澤能想到,劉叔他們一家知道那樣的事情,是有多震驚和不相信。阿俏是最不會相信的,所以她連夜、不顧父母的話,徑直跑來找他,卻發現門是關著的,於是又到海邊,在黢黑的海麵上到處找,也許還一聲聲喊過他的名字,最後,甚至於她可能還去了歡喜樓——當然隻是遠遠的,像阿俏這樣的,無論如何不會敢進去,她可能遠遠張望,隻是歡喜樓歌舞升平燭影搖紅,一片迷亂聲色,她哪裏分辨得出,哪是阿摩耶的房間,哪裏又能夠看得到他阿澤。

“阿澤哥,你說句話,你隻要說一句……”阿俏的眼淚連珠一樣落下,到這時候,她還是相信著阿澤,相信他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然而隨即阿俏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頓時身子整個僵住。

阿澤順著阿俏低頭看,看見身上那件深衣,頓時明白了阿俏的神情。

海邊打漁的,什麽時候穿得著、又穿得上這樣的衣裳,一年到頭褐單或者蓑衣,從來沒有這樣精細的東西,上麵還帶著些似有若無的,妖嬈的香,阿摩耶的香。

“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阿俏喃喃地說著。

她沒有再停留,直直地站起來,從阿澤的身邊走過,像是一朵花從枝頭墜落,忽然間喪失了所有的芬芳和顏色。那一瞬間阿澤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曾經鮮活的漁家女兒,此後綻放無期。

“對不住,阿俏……”阿澤張張嘴,最終隻能這樣說。他原本沒有想過這麽多,他原本以為,那珠子是意外之財,即使沒有得著他也照樣要過日子的,還是要娶阿俏,他一生的運氣,隻能換來跟阿摩耶那一夜,卻沒法換她和他的一生,終究到底,他是要和阿俏在一起的。

他也沒有想到阿俏會知道,在當時,他什麽都沒有想到。

路過阿澤身邊的時候,阿俏低聲說了一句:“你昨天那件褐單,去年被一隻青口螺劃了個口子,是我給你補上的。”

阿澤愣住了。那件褐單,裹了阿摩耶的穢物,已經被他扔到不知何處了。

阿澤到海邊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後。日頭熱烈,多數打漁的船都泊在岸邊,漁家都各自休息用飯。

見到阿澤過來,人群裏靜默一瞬,頓時起了一陣**,竊竊的私語聲在各處響起,還有各種異樣的眼神,卻再也沒有人同阿澤招呼,也沒有人像往日那樣,吆喝他過來嚐一下自家的燒魚塊或者刀豆。

阿澤比誰都知道,那樣的眼神和私語,是怎樣一回事。他一言不發走到自己船上,雙臂一展,張開網,對著那一望無垠的海麵用力撒下去。

阿摩耶隻是一場夢,阿俏卻是實實在在的傷心走了,但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這網就還得如常的撒,應付日複一日的生計。旁人怎樣說,阿澤也聽慣了,由著他們去。

他不聽,可是別人也還是要說,海風裏嘈嘈切切,像是漁季的時候,大群的魚挨挨擠擠,鱗片刮擦那些細碎聲響,一點點鑽進耳朵裏來。

“看不出來,還當是個老實後生,沒想到人家啊,花花腸子比誰都會拐彎,心思比誰都大,上來居然就睡了歡喜樓的小娘們,還是那個阿摩耶……”

“聽說那顆珠子,換了錢少說能起一間大房子,再換一條船幫裏頭那樣的大船,租出去給人家,一個月少說得好幾百斤魚……這下可好,你說她再好看的姑娘,到底還是那種地方出來的,又不能給他生兒育女,這一晚上過去,還剩啥?”

又有人搖頭歎氣:“可憐老劉家閨女……這下子要怎麽是好。”

“有什麽不好?阿俏那丫頭,人才樣樣的好,碰上這樣的,隻能說與運氣不好,沒辦法。但是看上阿俏的,可不止他一個……”

阿澤努力,讓每一網下去都能激發出巨大的水聲,想要蓋住那些私語聲,然而那些聲音就像海風一樣無孔不入,他的一切努力,隻是徒勞。

最後還是李三叔,抱著個酒壺走到阿澤身後,咂咂嘴說道:“歇一會吧,坐下來喝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