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原來阿摩耶也喜歡這個故事……”阿澤訥訥地說著。

阿摩耶已經收攏了琵琶,漫不經心地剔著指甲:“談不上喜不喜歡,左右沒有別的能入耳的罷了。”

想來她那時候去春祭,去看熱鬧,也是為著同樣的緣由。阿澤無聲地笑了,他想阿摩耶就是阿摩耶,永遠都是這樣。

“那,琵琶聽完了,我該走了。”阿澤再找不出別的留下來的理由,訥訥地說完,放下帕子準備離開。

這下子倒叫阿摩耶徹底愣住了,打量著他,直到確認他不會是欲擒故縱,皺著眉說道:“我現在信了,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呆子,傻子。”

“你拿那顆兩百多兩的珠子過來,隻是要聽我一首琵琶?可知這秋田港內外,凡是三尺以上的男兒,誰不想做我的入幕之賓,春宵一度,你倒是……”阿摩耶搖了搖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他。

“我原本沒想過……”阿澤呆呆地,他原本甚至沒有想過,會得那樣一顆珠子,會能聽到阿摩耶那樣一首琵琶,這些沒想過的他都已經得到了,別的還能再想些什麽呢?

“你原本可以得到很多,遠比你想的要多……”阿摩耶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夢裏幻裏,半分也不真切。

那一晚上,整個秋田港的人都知道了,打漁的小子阿澤當晚沒有回去他那間小屋,宿在了歡喜樓裏頭,且是在人人渴慕的阿摩耶房中。

隻是沒有人知道,那一夜風平浪靜波瀾不驚,連阿摩耶床頭的搖鈴都沒有響過半聲。隻不過是阿摩耶對阿澤漫不經心地說了幾句:“你這輩子,是不會再有那樣的運氣再找到第二顆珠子,我倒不會替你心疼,左右我是見的多了不稀罕。但若你此刻走了,後麵還有半宿,少不得那些人還是要想法子進來,我可是煩透了。”

阿澤其實也半分不心疼珠子,他隻是想著,不能要阿摩耶去做她不高興的事,他是眼見著阿摩耶跟那些人鬧翻,不肯她委屈了自己。

阿摩耶說完那話,徑直吹熄了燈,一副任由他去留的架勢。阿澤手足無措,好半天就著椅子坐下來。眼看著影影綽綽,阿摩耶像是躺下睡了。他索性也坐下來,靠在門邊上替阿摩耶守著。他知道這一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心裏頭其實並不想走。

阿摩耶卻並沒有睡,半晌忽然問了一句:“你喜歡成田君?”

“喜歡。”阿澤衝口說出來,才省得問一句:“阿摩耶卻是如何知道的?”阿摩耶居然主動同他說話,且是阿澤最念茲在茲的成田君,阿澤心裏頭說不上來歡喜和惶惑,哪個更多一些。

“春祭的時候,我過去看過。”阿摩耶的聲音懶洋洋的,“傻子才會看不出來你喜歡成田君,你又不是練家子,短短日子能有模似樣地上台,非得要花了十成的心思。不是喜歡又是什麽?”

阿澤聽得愣了,他就那麽藏不住半點心思麽?傻子都知道他喜歡成田君,可是誰知道,他也喜歡阿摩耶呢?阿摩耶,她知道麽?

這個念頭才一冒出來,阿澤就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怎麽敢喜歡阿摩耶?阿摩耶是雲端的薔薇花,他是地上的爛泥,多仰望一眼,都生怕弄髒了阿摩耶的影子。

可是,他怎麽能不喜歡阿摩耶呢?這天下,誰能不喜歡阿摩耶呢?

隻是他喜歡成田君、仰慕成田君,這事情大可以宣之於眾,不管別人眼裏是不是一個笑話,可是他對阿摩耶,隻能是放在心裏了。

“阿摩耶,還記得我……”阿澤呆愣愣地,冒出這樣一句。

阿摩耶噗嗤一聲笑了:“整個秋田港,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傻子,自然是記得。”

阿澤頓時就紅了臉,撓著頭,訥訥地說:“說喜歡大概也算不上,成田君,那是萬人景仰的大英雄,秋田港上下,無人不喜歡聽他的故事,我雖然隻是個打漁的,可是也仰慕那樣的英雄。”阿澤認真地,居然說出一番自己都難以想象的話。

阿摩耶嗤之以鼻:“什麽大英雄,不過殺了條蛇罷了——龍蛇龍蛇,聽名字多半不過是條大些的蛇,然後吹噓一番,不知道怎麽演繹成了故事,再加上後人附會……傳說,哪有什麽真假,說了哄哄人罷了。”

“不是的,秋田港流傳了幾百年,人人都知道的成田君,不會有假。龍蛇自然也是真的……”阿澤竟然難得認真地,且是同阿摩耶,就這樣分辯起來。

說到興頭上,阿摩耶拿出兩壺酒,她也不願意叫底下人拿杯子,直接遞給阿澤一壺。阿澤愣了下,才接過來,海邊濕氣重,常年還上行走,多半有風濕,要靠烈酒驅寒,阿澤也會喝上一些,但那全不是這裏這樣的,光是聞那甜香,就讓人舒服醉了,不知道是多好的佳釀,阿澤哪裏敢喝。然而阿摩耶卻什麽都不管,提起酒壺一線傾瀉下來,清冽的酒香四溢,還有酒液滴落她嫣紅的唇邊,像是櫻桃邊上凝出露珠,她渾然不覺阿澤早看呆了,丁香小舌微微一勾,卻是連那一星半點也不放過。

“你喝呀。”阿摩耶看著她愣怔的樣子,把酒壺又推近給他。

阿澤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酒壺倒像是燙手的烙鐵,最後低聲說了句:“說了隻是喝一盞茶……”

他心裏頭清楚,這裏頭樣樣件件,都是金銀珠玉堆砌,都在伸手向人要錢,而他再也沒有更多的了。

阿摩耶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你個傻子,這是心疼錢了?跟阿摩耶喝酒,心裏頭還想著錢?一壺酒讓你心疼成這樣子,你知道這屋裏什麽最值錢嗎?”

她伸出剔透的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尖,噴著酒氣笑著說:“就是我啊,傻子。”

“傻子,跟阿摩耶一塊兒,你還記得什麽錢啊銀啊的,隻管快活就是。”阿摩耶笑著,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酒壺:“你不敢喝,我喝。”

那一壺酒也一樣進了阿摩耶的肚裏,阿摩耶水晶一樣剔透的臉上,漸漸泛起桃花顏色,原來她隻是貪杯,可是酒量不見得好,揮著酒壺,硬是要阿澤說故事給她聽,說是沒有菜下酒,喝著不盡興。

於是從成田君和龍蛇的真假,不知不覺竟聊到許多,包括阿澤說起他生長海邊,成田君的故事隨著海風飄**到不知多遠,而他也就聽著這故事長成,及至日複一日多撒那一網,也無非是想著成田君當年的英姿——這些,他一直埋在心裏頭,對誰也沒有說過,可是忽然的,對著阿摩耶,他覺得可以說。阿摩耶胡攪蠻纏的,可是居然也都聽進去了,時不時罵他兩句傻,阿澤也笑笑,他本身也知道自己是傻一些,再說,阿摩耶說他傻,他心裏頭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