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尾聲:浪子飲風 ,不歸英雄(二)
夜已深,青山遠,雪紛飛,風淩亂。
孤行天涯,飲風吹雪,笑歎江湖,幾時歸還?
一個人握著一柄劍,來到杭州城一座露天酒鋪之中。
酒鋪招牌迎風招展,其名“英雄歸”。
四張桌子,十六張凳子。
老板是個書生模樣身材削瘦的老人家。
眼前的這個白衣少年劍客,其品貌端正,眉宇之間充滿了浩然正氣,老板捋須道:“這裏不賣竹葉青、狀元紅……但是你想要喝什麽樣的酒,隻要老夫能夠調製出來,都能夠喝到!”
少年人一臉風霜,他吞了口唾沫,笑道:“我聽說有一種酒叫做‘琅嬛一夢’,神往已久,卻不知道能不能喝到?”
老板微微笑著,道:“我這裏剛好有一壇。這或許已是全天下最後一壇‘琅嬛一夢’!”
少年人道:“老板珍藏,我豈能獨酌?老板願意和我共飲否?”
老板與少年碰杯,一飲而盡。
少年品味著酒味,隻覺前世今生瞬間湧現在眼前,不自覺感歎此酒的神奇。
老板道:“此間風雪不停,恐怕能來到酒鋪的人隻有你一個。”
少年笑道:“風雪再冷,卻冷不透我的心。老板你不也是個熱心腸!”
老板撫摸著酒杯,道:“這酒鋪我也開了很多年了。不求酒客多寡,不論寒冬酷暑,我都會繼續開下去。這或許就是一種執著與堅持。我記得曾經有個少年人,不論什麽天氣,都會來到這裏喝杯酒,比你年紀稍微要大一些。”
少年道:“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少年?是不是手裏握著一柄刀?”
老板點著頭,為其斟酒,道:“可惜很久沒有再見到他了。你認識他?”
少年歎道:“他是我的老師,讓我懂得了江湖之道、人心之險,可惜我未報師恩,他已消失於江湖。”
老板看著酒中風景,道:“或許他已不在江湖,不過我相信他會回來喝這裏的酒的。”
少年舉杯,笑道:“我也相信!”
二人碰杯,皆一飲而下。
少年沒有詢問老板的過往,老板也沒有探尋少年的身份,或許這就是相逢何必曾相識、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美妙意味。
酒未盡,還剩下半壇。
老板正欲繼續為其斟酒,少年攔住了他。
“這半壇好酒,等老師回來了再喝吧!”
老板心領其意,將酒壇封存。
“如果有一天,老師回來了。請老板捎給他一句話,就說‘這個江湖裏,不是他一個人在堅守,他的力量已給了很多少年人希望,即使江湖紛亂,我們也無畏無懼’!”
老板點著頭,道:“我會告訴他的。”
少年躬身拜別老板,握劍獨行風雪之中。
老板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身影,內心充滿了溫暖與希望,看來是他自己多慮了,總覺得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無法與時勢抗衡。他常常把易經的道理融入酒裏,他看著那個人從最初的“潛龍勿用”,到“夕惕若厲”,再到“或躍在淵”,每一步都是如此艱辛,老板總覺得離“飛龍在天”都還很遠,更不要提“群龍無首”的理想佳境!可是此番與這個少年人飲酒之後,他覺得“群龍無首”的美好境界提前到來了!
雪未止,大地山川都被披上了一件雪衣,是雪姑娘太溫柔,還是大地山川太孤獨了呢?
蘇州城外天平山。漫天紅葉雖然已被冬雪覆蓋,卻依然紅豔無比。
楓樹是一種很特別的樹,越是臨近秋寒,其枝葉越是紅豔,紅的像花,紅的像女人的唇!
這世界上絕沒有一片楓葉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楓葉不但美麗,而且極具個性!
一個白衣老人撐著油紙傘來到這裏,他絕非前來賞楓,隻是來探望一個人的傷勢。
山間奇石嶙峋,流水聲夾雜著淬雪環繞在山間,頗為幽靜。
白衣老人一路前行來到“望楓台”。
隻見一個少年正**著身體臥坐其中,他的身上已被厚厚白雪覆蓋。
白衣老人俯身拾起一片楓葉,透過楓葉看著少年。
“霍驚絕,你傷勢如何?”
少年緩緩睜開了雙眼,開口道:“凡人隻有一條命,魔鬼卻能複生……我自然死不了!”
白衣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告訴你一個壞消息。”
“什麽消息?”
白衣老人道:“經過我們半年來的尋覓,不但葉溪虹和魚邪衣消失了,就連陸喜鴛和雲若幽都不見了。”
少年起身,其身上的風雪都滑落在地上。
白衣老人看著他傷痕累累的身體,握著油紙傘的手微微一緊。
少年伸了伸懶腰,冷笑道:“原本你們想逼魚邪衣一步一步成為‘皈依佛樓’的樓主,就像當年的‘俞小武’一樣!可惜最終功敗垂成,魚邪衣畢竟不是‘主上’,魚邪衣沒有逆來順受的命!”
白衣老人咬牙,冷冷道:“以魚邪衣的劍術造詣,還有他獨特的性格,確實是皈依佛樓樓主的最佳人選。可惜事與願違,此次讓你提前出山,就是想讓你為主上再物色新的人選!”
少年挺直了身體,走下望楓台,步入一石泉之中,他用水澆洗著身體,才緩緩道:“這個江湖中,再沒有像葉溪虹、魚邪衣那樣的人了!恐怕這個任務,極難完成!”
白衣老人道:“那你呢?”
少年微微一驚,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臉上。
“什麽意思?”
白衣老人舉著油紙傘,緩步走在石階之上。
“皈依佛樓作為風光會的主力陣營之一,絕不能一日無主,如果你傷勢痊愈了,可以暫代樓主之位,直到你再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為止!這是主上的意思。”
白衣老人已走遠。少年沒有說話,他望著漫天雪落,輕輕歎了口氣。
少年其實早就找到了人選,那是他唯一的徒弟,她的名字叫穆冰兒。她和魚邪衣一樣,都是來自坤墟山雲極穀,她同樣是個練武的奇才。少年本來一心想培養她。可惜時局所致,穆冰兒的生死都讓他難以去左右。
曾幾何時,少年與穆冰兒都對於“穆冰兒的分身”極為憎恨,可是卻又不能殺了她。分身頭上的紅花是霍驚絕搶來戴在穆冰兒的頭上的。可是穆冰兒把它丟了,卻自己摘了一支戴在頭上。穆冰兒為何拒絕?
直到穆冰兒死去的時候,少年才明白什麽叫做難受!
他不懂為何會難受,或許那是師徒之間的情誼,又或許不是。
自始至終,少年從未見到穆冰兒對著他笑過,這也許會成為少年心中永遠的遺憾。
少年閉上了眼睛,眼淚卻不經意間流下,於是他將自己整個人沉入泉水之中。
霍驚絕穿上黑衣,拿起重新鑄造的黑色長刀,走下天平山。
當他來到天平山山麓,走過山門前“先憂後樂坊”時,一個白衣少年劍客與他擦身而過。
霍驚絕看著白衣少年劍客的背影,忽然有些熟悉,卻又記不起來在哪裏見到過。
那不是魚邪衣,他沒有魚邪衣的冷峻與孤獨,卻帶著浩然的正氣。
那是誰呢?他為何會頂著風雪獨自來到天平山呢?
他是否也在曆練著自己的心性呢?
霍驚絕輕輕吐了口氣,不再思索,他必須馬上下山。
霍驚絕一路疾行,來到白雲深處,流水盡頭。
來到一座白色宮殿之前。
漫天風雪為這裏增添了幾許莊嚴,幾許冷漠。
兩旁的宮殿使者看到霍驚絕的黑衣裝束,仍然皺著眉頭,卻還是笑著迎接。
“主上已等候多時。”
霍驚絕咬牙握刀而前。
白色宮殿,這裏一切的裝潢都是白色的,讓人仿佛產生了可怕的視覺盲點。
直至來到迎客殿內,霍驚絕跪拜在門外。
殿內坐著一個白衣公子,他的手心裏還有一柄白色長劍。
霍驚絕的黑衣、黑刀在這裏極為突兀。可是白衣公子卻也能夠接受。
白衣公子道:“想不到葉溪虹的刀能將你傷的那麽重!”
霍驚絕盡量將聲音放輕:“可是屬下還是活了,葉溪虹卻下落不明!”
白衣公子道:“你覺得葉溪虹去了何處?”
霍驚絕道:“依屬下推測,他應該還在江湖裏,隻是暫時消失了。”
白衣公子冷冷笑了:“你為何如此確定葉溪虹還沒死?”
霍驚絕道:“因為他不是個凡人!”
白衣公子拍了拍手,道:“看來你還是蠻了解他的嘛!你們不愧是幼年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對手!”
霍驚絕握刀的手微微一緊,又放鬆:“屬下不敢!”
白衣公子起身,走出殿門,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在白色宮殿的西南方,有一個黑色的房間。
這裏的顏色與裝潢都與宮殿大相徑庭,可是說是南轅北轍。
隻見這個黑色房間的牌匾上刻著“極樂堂”。
守衛推開了極樂堂的大門,一陣冷風向著霍驚絕撲麵而來。
這裏是一座祠堂,尊奉著一座奇異的神像,那絕非佛道之像,而是一個身披飛羽,腳踏祥雲,麵容清雋的神仙。那是何方神聖?
而神龕裏供奉著許多的靈位,但是隻有三座靈位是有刻字的。
霍驚絕望著靈位,忽然內心一緊。
隻見那三座靈位上寫著——“慈悲苦行萬念皈依一問神僧”、“孤星劍俠誌比天高秦天羽”、“百花仙子幽穀佳人慕容歆”。
——這赫然就是之前在杭州城夢回酒館被魚邪衣殺死的三個人!
白衣公子道:“還記得他們三位嗎?”
霍驚絕點著頭,道:“他們都是魚邪衣所殺!”
白衣公子點著頭,道:“可惜他們的死並沒有逼得魚邪衣走投無路!然而在葉溪虹的幫助下置之死地而後生,導致他們三位功虧一簣,死無其所!原本按我們的計劃,是在決戰之後,讓魚邪衣在絕境之中,成為我們的人,成為‘皈依佛樓’的樓主,可惜這一切都付之東流,實在可惜!”
霍驚絕道:“都是因為葉溪虹!屬下也沒有預料到,葉溪虹會衝破‘一問禪師’‘千花截穴手’的穴位,更沒有想到葉溪虹能夠在重傷之下還能夠抵擋屬下的攻擊,而且還能夠傷了屬下的心脈……”
白衣公子道:“當然最沒有想到的是,你們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卻還是讓人把葉溪虹和魚邪衣給帶走了!”
霍驚絕立刻跪倒在地,道:“屬下知罪,請主上責罰!”
白衣公子負手而立,道:“知道救走他們的人是誰嗎?”
霍驚絕搖著頭。
白衣公子道:“你當然不知道,那時你已奄奄一息。”
霍驚絕低頭,不敢言語。
白衣公子卻笑了,道:“我卻知道,救他們的人絕非葉晨,也絕非江湖那些所謂的大門大派!”
霍驚絕抬頭道:“那是何人?”
白衣公子神秘地道:“和我們一樣的人!”
“和我們一樣?什麽人?主上請明示!”
白衣公子道:“我們是擾亂江湖秩序,而他們是維護江湖秩序。但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都是處於江湖之外的人!”
霍驚絕似乎有所領悟,道:“莫非是一支隱秘的組織?”
白衣公子點了點頭,道:“這個世界,因為有這樣的對手,真是越來越好玩了!”
霍驚絕卻一臉冷汗流下。
白衣公子看著靈位,輕輕歎了口氣,道:“往後啊,這裏的靈位或許會越來越多,可是我還是希望不要看到你的靈位被擺進來!”
霍驚絕咬牙低頭不語。
此時,霍驚絕想起白衣公子的一句話——“欲行大勢者,萬物皆可為螻蟻!”
可是為何又要把死去的人供奉在這裏,是否在白衣公子的心中,其實還存留著悲天憫人的心性呢?
隻見白衣公子向著靈位躬身拜禮,於是背手而行,來到院落之中,忽然一片落雪飛入其手掌間。
“對於你的徒弟的死?你恨我嗎?”
霍驚絕低頭道:“那女人死不足惜!”
白衣公子握緊手掌,拍了拍手。
“等春暖花開之時,希望你能夠大展拳腳!皈依佛樓的位置也不能夠一直都空著!”
“是!屬下遵命!”
一聲聲琴音從不知名的方向傳入此間,白衣公子循著琴音而去,不再理會霍驚絕。
守衛關閉了“極樂堂”的房門。
霍驚絕看著滿天飛雪,他握刀的手不自覺充滿了奇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