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劍中風骨(三)
葉溪虹衝入了無劍山莊。
直直衝入“無劍閣”之中。
無劍閣外,陸喜鴛與傅月綢都在焦急地等待。
陸喜鴛看到葉溪虹的到來,麵帶愧疚地道:“葉前輩正在為雲姑娘療傷!”
葉溪虹咬牙推了陸喜鴛一把,道:“叫你保護好她,你做了什麽?”
陸喜鴛倒在地上,道:“雲姑娘擔心你!想看看你去何處,我又拉不住她!”
葉溪虹搖著頭,用手指指著他,卻又甩手而去,走入門前,想敲門,又忍住。
葉溪虹對著陸喜鴛道:“要是若幽有什麽不測!看我不……”
陸喜鴛咬牙不語,心底也是擔心不已。
傅月綢淡定自若,她又拿起一枚烏梅幹送入嘴裏,道:“別擔心,相信你父親!”
葉溪虹向著傅月綢點了點頭。
雲霧繚繞,月圓若缺。
房門吱呀之聲打開。
葉溪虹連忙走入其前。
葉晨看著葉溪虹,葉溪虹看著葉晨。
葉溪虹擠了半天終於說了出來:“她……她怎麽樣……”
葉晨一臉疲憊,卻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徑直走入庭院,沒有回頭地道:“我還等著喝媳婦的茶,自然不能眼睜睜看她走了……”
葉溪虹衝入門內。陸喜鴛也進入其中。
隻見雲若幽躺在**,她的臉色蒼白,卻正用一雙星月一般的眼睛看著葉溪虹。
葉溪虹握緊她的手,道:“你沒事就好了!下次可不許這個樣子了!”
雲若幽輕輕搖著頭,欣慰地道:“那個女人是你的誰啊?你為何要送她蜜餞果子?我也要吃!”
葉溪虹一笑,道:“不管多少的蜜餞果子,我都給你買!”
雲若幽怔道:“但是不要烏梅幹!”
葉溪虹道:“好好好!不要烏梅幹!”
陸喜鴛這才吐了口大氣,心下石頭落地,道:“要是你真出什麽事!你的葉大哥肯定要把我給劈了!”
葉溪虹道:“你還敢說!你怎麽保護她的!”
陸喜鴛吐了吐舌頭,道:“是是是!我的錯!我走我走!”
陸喜鴛說罷便笑著離開。
葉溪虹看著雲若幽,為其蓋好被褥,輕聲道:“為何如此勇敢?真不怕死嗎?”
雲若幽搖著頭,道:“我不怕!我隻怕你離開我……”
葉溪虹心下愧疚不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雲若幽開心地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哦?”
葉溪虹點了點頭。
雲若幽伸出小指頭,道:“我們拉鉤!”
葉溪虹微微一笑,也伸出小指頭。
“拉了鉤,就不能改了喲!”
“好好好!”
雲若幽嫣然一笑,道:“對了!我現在是否有資格成為‘如意潛龍’了?”
葉溪虹道:“有機會我帶你去‘墨千宮’見見少宮主。”
雲若幽道:“你說話算話哦!”
葉溪虹點著頭,道:“你好生休息。”
葉溪虹轉身,雲若幽道:“你去見見你父親吧……他其實很掛念你!”
葉溪虹回頭看著雲若幽真摯的臉龐,向她點了點頭。
清幽,雅靜的小樓。
一位發絲如雪的老人正背負著雙手,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卷癡癡地出神。
畫卷裏是一位正在溪邊浣洗長發的絕色美人。
畫卷裏,有葉晨為其題的詩:
“星月繡娥眉,彩蝶砌雙瞳。
碧湖凝玉脂,雲河做霓裳。
禦風雲遮幕,舉琴入天音。
一笑百花開,一歎千古愁。”
小樓石桌上還有一支酒壺,兩個酒杯。
葉溪虹握緊左手刀走入其旁。
“坐!”
葉溪虹依言而坐。葉晨轉身也緩緩坐下。
葉溪虹望著畫卷,心中一緊,咬牙道:“她此刻在何處?”
葉晨眉目之間微微一皺,然後又釋然,他倒著酒,道:“她一直都在我的心裏。”
酒滿杯。葉晨舉杯而下。
葉溪虹卻遲遲沒有舉杯。
葉晨微笑道:“你還在恨我?”
葉溪虹淡淡一笑,才舉杯一飲而下。
葉溪虹為其斟酒,道:“還是謝謝你救了雲姑娘。”
葉晨道:“為何不好好保護你身邊的女人?”
葉溪虹反問道:“你又為何不好好保護你身邊的女人?”
葉晨無言以對,葉溪虹卻也接不下去。
二人喝酒。
葉晨斟酒,開口道:“明日之後,你會有一場決戰!準備好了嗎?”
葉溪虹道:“我怕我會輸。”
葉晨有些意外,道:“你最自信的便是你的刀,為何此刻輕言放棄?”
葉溪虹舉杯,剛到嘴邊,又放下,道:“一個時辰前,我才敗給一個人。”
葉晨道:“是誰?”
葉溪虹道:“那個人也是使刀的。”
葉晨道:“他用的是什麽刀法?”
葉溪虹搖了搖頭,道:“我不清楚……他身中我兩刀,卻像是毫無知覺!”
葉晨沉吟著,道:“會不會這個人天生就沒有痛覺的?”
葉溪虹道:“那此人就相當可怕了!”
葉晨道:“你也會有害怕的人?”
葉溪虹道:“其實一個人什麽都不怕,怕的是我的力量保護不了身邊的人。”
葉溪虹喝酒。
葉晨微微一歎,他緩緩起身,他背負著雙手望著明月。
“當我手中有劍的時候,我一直覺得那是我最強的姿態,能夠寄語蒼生,能夠平定心湖之亂,能夠抵擋一切的力量,甚至幻想著能夠給身邊的人一份安定與從容,可是最後終究抵不過內心的悸動與徘徊。那時,我心中有夢,充滿了奪天鬥地的念頭,可惜未得嚐勝利的喜悅,卻得到了空無與孤寂。如果沒有酒,興許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
葉溪虹看著他蒼老疲憊的身體,心中的話語欲言又止。
“我終於明白,劍不是所有,它可以贏得尊重、贏得榮耀,可以讓青春在劍羽流光裏酣暢流離地揮霍而不覺得懈怠,可是沒想到最後卻輸盡了我整個人生!此刻我多希望用前半生的桀驁不馴、瀟灑不羈,換我後半生的細水長流、妻兒在側。我從未想過,要得到你的原諒!就算你永遠不回家,那或許便是對我最好的懲戒!”
葉溪虹強忍著道:“我並非不想回來……隻是我不知道回來的理由……”
葉晨身體微微顫抖著,點頭道:“你其實可以不回來,無論你在何處,何時,心中有劍便可以了。”
葉溪虹並不是很懂,道:“何謂‘心中有劍’?我一直都是用的刀啊!”
葉晨轉身,他的眼眶裏有淚光閃爍著。
“劍與刀終究不同。劍在年少時是清遠使者,時值中年化作了明雅君子。刀在年少時是輕狂鬥士,中年時卻是鬥獸獵人。劍走輕靈,刀重剛猛。隨著年歲遞增,難道你想寄望你手中刀永遠狂野難馴?”
葉溪虹微微一笑,道:“所以在你心中,還是希望我用劍?”
葉晨搖著頭,道:“非也。即使狂刀無束,也終究歸於你心中那無畏無懼的力量!我說的‘心中有劍’,是讓你銘記家魂與君道!”
葉溪虹似乎明白了一些,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用‘劍中風骨’來錘煉我的刀?不會讓我刀中的戾氣離亂我的心胸?”
葉晨雙眼充滿了明光,為葉溪虹斟酒,舉杯。
葉溪虹也舉杯。
葉晨將酒杯送於桌前,葉溪虹遲疑著,終於將酒杯輕輕送出。
酒杯碰撞在一起。這是久違的脆響,刹那間化作飛星散入天野明空之中。
葉晨笑了,其雙眸裏流下了欣慰的眼淚。
葉溪虹也笑了,隻是強忍著眼淚。
葉晨道:“原本我想看看你的刀法,可是此刻我不用看了。因為劍已在你的心裏!”
葉溪虹點著頭,道:“原本我也想讓你看看我的刀法,不過已不用給你看了。因為你已經明白我的刀意了!”
葉晨微笑著道:“決戰時,不用忌諱對手的一切,不用在意他上天入地的劍法,你隻要穩住心胸便可以了。”
葉溪虹道:“我並不在意,就算是輸,我也會暢然地接受。或許這就是我和你之間最大的不同。其實你也不必過分介懷以往,在我眼裏人生沒有對與錯,隻有是與非、愛與恨、抉擇與徘徊不是嗎?”
葉晨一時迷惘,他年少時若能有葉溪虹這般心境,或許早就能夠放下劍,得享天倫,最終雖然放下了劍,滿手空無,卻仍然太晚了。
葉溪虹起身準備離開。
葉晨道:“我在這裏等候你的消息,不管結局是勝還是輸!”
葉溪虹回眸一笑,似乎天野星光都墜落在他的雙眼裏。
“到時候,我要喝最好的酒!”
看著葉溪虹行路而去的背影,葉晨打開手心,緩緩又將五指握在了一起。
他握住了什麽呢?
或許已不再是空無與孤寂,而是失去的青春與歲月。
在他的那個時代,是一個“寧願孤單,也不要無趣”的時代,一生隻為刀光劍影的尊嚴與榮耀,常常把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話放在嘴邊、流於風中,那時他並不知道悔恨這兩個字是什麽。時至如今,他才慢慢懂得孰輕孰重。
——人生一世,若流星飛逝,與其孤傲妄為放縱所有,還不如敞懷痛飲慰藉心胸。
——可惜歲月太短,頓悟不夠。
不過他卻從葉溪虹的身影裏,看到了清雋致遠的明光,那是他不曾擁有的力量!
葉晨舉杯,他向著遠方,輕輕呼喚著:“天狼兄,恭喜你有此好徒弟!”
遠方,那不曾企及的遠方。
那同樣孤寂空無的老人,他是否也能夠感受到那道清雋致遠的明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