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2008年奧運會的舉辦為開端掀起了全國各地的整修浪潮,而爺爺留下的房地契所在區域剛好處於需搬遷區,高速公路將途經此地,通到這個被遺忘已久的小城。優惠政策終於落在扶桑身上,他得到了翻倍的補償金,一下子成為身價百萬的小資本家。誤打誤撞得來的巨款讓他有些慌亂卻不至於手足無措。他潛移默化中已初習得理財投資秘法,一部分在原來的小城另置了一處風水頗佳的小屋,一部分存成定期,另一部分與同學一起創辦了一個小小的文化公司。

仍然是個盛情而火熱的夏天。這四年似乎過得十分迅速,年年月月的生活都像預定一般無趣至極。

似乎是為了讓我盡早見某個人。扶桑總是這樣自嘲的安慰自己。

這些年,他再未偷懶,年年拿著最高額的獎學金,因那個明明恨鐵不成鋼卻又隻得無奈的敲著他的頭說“你呀”的人兒已經離去良久了,他故作頑劣也再無人在意。若不出意外,學院保送研究生的名額裏該有他一個,那裏有他仰慕已久的大師級中醫學教授。

鄉鄰偶爾還會提及爺爺,“那個老頭子挺好”的感慨時時衝擊耳膜。“可惜了,孫子不孝……”時隔多年,這樣的議論仍常常飄**在日益衰老的、空洞的村子裏。

他們一麵理所當然的接受扶桑為自家孩子補習功課,一麵在背後“大義滅親”的指點千百年前的得得失失。

該走了。扶桑望著滿天星辰,常常這樣自言自語。按爺爺的隨筆,他已找到奶奶,並讓兩人團聚。爺爺曾叫他挪根,可他是一棵樹呀,樹又怎能如此草率便挪根重生?他接替爺爺,放假歸來便為村裏人照看莊稼,為老人“出謀劃策”管教孫兒,甚至誰家小孩有小病小痛也逐漸來找“扶桑醫生”。

村裏的自來水已許久“不自來”了。扶桑剛剛擔回水,李爺爺匆匆忙忙便來尋他,說,城裏的大學生要來村裏支教兩個月,叫他去招待招待。

“你是村裏最明事理的文化人了。”李爺爺認認真真道。四年的歲月在他臉上已刻出了十年的風霜。

他也是個文化人。

扶桑略微皺眉,還是若無其事的輕輕點了點頭。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體型“魁梧”的大男生,他背著一個最大的行李包,腳步略微有些淩亂。其次是背著小背包的稍矮小的男生,正伸手拉起身後表情奄奄的一個小小女生。一個放聲大笑、唱著歌的女孩挽著一個矮小女孩緊跟其後,那女孩背著鼓鼓的小背包,看起來分量不輕。最後的是一個手中拿著一麵小方旗的白白淨淨高個子男生。

男女均衡。扶桑淡淡掃了一眼,站在土坡之上看著這一隊人爬得滿頭大汗,嘴角掛起若有似無的一抹笑。忽而又把目光再次鎖定在那個一直淺笑的“小女孩”身上,深邃的眸子裏閃過驚詫。嘴唇微微一動,“是你。”

“拿這個獎有什麽意思!”小姑娘把證書隨意的塞進書包,癟癟嘴,一臉的不悅。

扶桑那時正坐在她旁邊,咬牙切齒的盯著她。她轉頭瞪了扶桑一眼,“看什麽看!”氣鼓鼓的踢了踢地麵,雙腿不停的在空中晃呀晃。

她剛拿了市級小學生組數學競賽的第一名,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轉身把書包丟在凳子上,偷偷從頒獎典禮上溜走了。這個比賽扶桑小學時也參加過,卻並未得獎。於是一直耿耿於懷,如今作為初中組一員再次參賽,卻隻拿了第二名。

這種感覺,就像自己心愛至極的玩具被其它小朋友嫌棄一般,扶桑自此記住了那個倨傲任性的小女孩。

不是每個人的喜好都一致。你所煞費苦心、孜孜追求的,或許別人就是不屑一顧。同樣,你毫無尊嚴、低到塵埃的付出,也可能是旁人頭疼至極的負擔。

十年時光有多久,久到忘了自己記憶中還有這樣一個人!但再次遇見時卻恍若昨日,像是剛剛見過,幾個光年的距離也霎時變得近在咫尺。

“請問古木村小學怎麽走?”拿著小旗的男生已走至眼前,還好自己與他一般高,不然氣勢上就低了一截。扶桑暗暗鬆口氣,收回思緒,靜靜的看著人群後的那個小身影。

“我是來接你們的。”扶桑淡淡出聲。隻見幾人的臉色微微一變,似是責怪他冷眼旁觀般,唯有她,神色如常。“我是扶桑。”他沉沉的嗓音帶著一股莫名的蠱惑人心的力量,那雙看破人心般的眼睛直盯得人一陣陣心虛,之前的不悅也悄悄的收得幹幹淨淨。

“你好,我是望舒。”拿著小旗的應該是隊長,他率先開口,裝作淡定自若的善意一笑。“我是這次實踐活動的隊長。這是大哥——閬風。”那個魁梧男生輕輕點了點頭,便低頭不語。

“若木。”瘦小一些的男生嘻嘻一笑,黑色T恤下的皮膚在烈日下冒著灼灼熱氣。

“你好,我是玉鸞。”嬌滴滴的女聲襲入耳膜,她慘白的臉色稍稍變得紅潤,一雙眼柔情似水,扶桑卻挑了挑眉,轉頭看向別處。既已容貌贏了天下,又何苦開口亂了芳華。

“我叫雲霓呀!”那個一直嘶吼的唱歌的女生學著小沈陽的腔調,怪聲怪氣的嗤嗤笑道。她眉毛勾勒得極精致,嘴唇也畫得豔紅,與那歡笑的臉龐正相得益彰。

最後一個女生紮著規規矩矩的馬尾,身上是一件簡單的襯衫和長褲,一雙灰色運動鞋。不似前兩個女生,她臉上幹幹淨淨,不施粉黛,剛好襯托出她小巧精致的鼻梁和靈動清澈的雙眼。走近才知,她書包裏該是滿滿的書。她左右看了看,這才望著對麵戲謔一般笑著的扶桑,臉悄悄紅了,輕輕道:“香薷。”

像是似曾相識。這是香薷對扶桑最初的印象。

“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寶玉初見黛玉時的戲語一下子湧入腦海,香薷把自己驚了一驚,更是連耳根都紅了。

“呀,天都快黑了,我們快些進村子吧。”香薷掩飾著不自在,陡然出聲。一眾人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著她,正午的陽光正肆意的灑在她背後。她微微吐吐舌頭,“哈,可以慢慢走嘛。”

毫無疑問,時間是這世上最神奇的法器。撕心裂肺的疼痛,繁榮昌盛的城市,都將湮滅在曆史中。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一切皆是變換而不可預料的。

何況,它隻是把一個瘋狂任性、寡言激詞的小丫頭變成如今這番羞澀安靜的少女模樣呢!扶桑在心底感慨萬千。

其它人都帶的玩具、零食來博取一眾小孩兒的歡心,香薷卻略顯別扭的拿出一摞封麵精美的書來,是一整套曹文軒的書。

“同學們都知道七月七——月半至,群鬼出吧。”台上香薷詭秘一笑,“那麽,大家想不想知道巫婆是如何抓鬼的呢?”

“想。”一眾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響亮的回答。

村裏人家不多,上學的孩子更少。而所謂的支教能真正讓孩子們學到的知識並不多,於是扶桑自作主張與望舒商議,上課內容就選些有趣的便可。望舒本是羞憤的堅決反對,但扶桑一直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像是看到他心底的掙紮隻是為了維護自己身為名牌大學生的驕傲,他一下子沒了底氣,無可奈何的應下。

扶桑站在窗外靜靜望著講台上的香薷,她的雙腿不自然的微微顫抖,應該是緊張,但她臉上掛著坦然自若的微笑。破舊的教室以及殘敗的桌椅在她眼裏並不成困擾。如今,村裏的小學隻靠李爺爺硬撐著辦下去,他早該退休,卻一人肩負整個學校的教學重任。去鎮上上學,山路極遠,村裏家境稍好的在鎮上買房或租房,以方便孩子讀書。而一般人家去鎮上上學的,每天得摸黑出發,再摸黑回來。教育的重要性已漸漸廣為人知,村裏這個小小的學校終會消逝。

“巫婆所用的不過是一種化學藥品——鈉罷了。這是一個很活潑小家夥。它會漂浮在水中,自行遊走,融化成一個光亮的小火球。若是在水裏滴上酚酞,水便會變紅啦。”香薷已自然了許多,“看,像這樣。”她一邊說,一邊舉著手中的玻璃瓶演示著。

“酚酞也是一種化學藥品。”她眯眯眼,笑道,“所以,以後不要被巫婆騙了。世上究竟有沒有鬼尚不知道,但她那樣是抓不到鬼的。”

一眾孩子們蠢蠢欲動,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香薷手中的瓶子,扶桑皺皺眉,正抬腳進去準備說些什麽,香薷又是盈盈一笑,“大塊的鈉加在水裏類似鞭炮哦。這個很危險的,老師剛剛演示已經用光了。”教室裏一陣唏噓聲,頓了頓,她詭計得逞般神秘笑道:“這樣好玩的東西有很多呢。尤其是到了大學,就可以經常玩這些了。”眼角卻閃過絲絲黯然。

其它人會怎樣上課扶桑是不在意的,他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走了。

扶桑家算是村裏最講究的了,自然而然,這些城裏來的小姑娘便住進扶桑家,而一眾男生住進李爺爺家。這是他們在古木村的第一餐,理所當然,他應當盡盡地主之誼親自下廚。至於之後的日子,看心情吧!扶桑這樣想著,才不要叫他去假裝什麽紳士風度。

嘿,你不記得我了?我們見過的。扶桑挺想像一貫的賴皮樣子和香薷說這樣一句話。多麽老套的搭訕用語。他自嘲的一笑,甩開這個想法。她早已不記得十年前那個嫉妒她的男孩兒,自己這般又是何必。

今天的晚霞顏色格外絢麗。扶桑抬頭看了一眼色彩斑斕的天空,輕輕歎息:香薷,你近來,又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多情自引紅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