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中百靈

老朋友?那位女子竟然稱酒癲為老朋友,可在酒癲的記憶裏不曾有過這樣一位朋友。

她不是他的朋友,因為酒癲不會和妖做朋友。雖然沒有了羅盤,酒癲還是能感覺得到她身上濃重的妖氣。而且,她不是尋常的妖。

“你認錯了人,”酒癲道,“我哪裏會有你這樣傾國傾城的朋友,如果有,我一定會記得。”

“人的記憶可以減退,甚至是遺忘,你忘記了太多東西。”

“就像白無常忘記自己是白無常,而隻記得自己是陸銘?”

“不,你們不一樣。”女子道,“他忘記的是他的今生,而你忘記的是你的前世。”

“你認得我的前世?”

“我在中州活了千年,自然會認得很多的人。”

“你果然是妖。”

“我姓風,你可以叫我百靈。”女子笑著道。

風百靈,女子的名字叫做風百靈。

風百靈又仔細打量了一陣酒癲,說道:像,真的太像了。

“像什麽?”酒癲不解地問。

“一個人,”風百靈回答,“一個一匡天下的蓋世英雄。”

“我可不是什麽英雄,”酒癲道,“我隻是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

“漫長的歲月的確會讓一個人改變太多,你沒了為達目的不顧一切的野心,也沒了佛擋殺佛神阻滅神的戾氣。”

“你說的那個人,我絲毫不認得。”

“他已經死了,在千年以前就死了,不過他活在了傳說裏,而且會一直活下去。”

“傳說裏的故事,又有多少是真的呢?”酒癲道,“所謂的傳說,不過是勝者編寫出來的唬人的故事,那樣的故事裏扼殺掉了太多東西,隻留下了對於勝者有利的東西。”

“所以人總是虛偽的人,”風百靈道,“人總是善於偽裝和掩藏,每個人都想把自己裝扮成聖人,背地裏卻做了無數邪惡的勾當。在這千年的歲月裏,我早已看透了人類的本性,自私、懦弱,卻又有著太多貪婪的欲念,同為人類,卻一直在不停地相互殘殺。人是可憐的人,也是可悲的人,你不想改變這樣的人嗎?”

“可我也是這樣的人。”

“你不是,”風百靈道,“曾經的你不惜把自己墮入妖道,憑借一己之力一統天下,為的就是一個太平人間。可無知的世人不懂你的心,隻記住了你的殘暴,書下了一篇篇對你的千古罵名。”

酒癲慢慢猜到了她口中的那個人,那的確是一個一直活在了傳說裏的人,也是一個被謾罵了千年的人。

“你說的那個人,是祖皇?”

“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風百靈道,“你是祖皇後人,也是祖皇轉世。”

祖皇後人?祖皇轉身?原來酒癲的身體裏流淌著的血,竟是祖皇的血,魂,竟然是祖皇的魂。

傳說祖皇用自己的血孵化了龍卵,從而獲得了幼龍之力,所以“幼龍”與祖皇之血相通,也隻有祖皇之血才能完全駕馭得住幼龍之力。

“你知道祖皇是如何死的嗎?”風百靈問。

酒癲當然知道,天下間沒有人不知道。他是病死的,死在了他巡遊歸來的途中。

可酒癲並不太相信,因為體內擁有著“幼龍之力”的祖皇,如何會死於一場疾病?就算刀劍穿心,他也死不了。

可他的確是病死的,也的確死在了最後一次巡遊歸來的途中。

更確切的說,他是死於絕望,對他統治下的蒼生的絕望。

殺死祖皇的並不是疾病,而是這蒼生!

“他以為平定了天下之後,世間就不會再有仇恨和戰亂,”風百靈道,“人會在和平的時代裏安度。那樣的蒼生是他做夢都想要的。他是殘暴,可他是因為深愛這蒼生才變得殘暴,他用絕對的武力平定了紊亂的蒼生,而世人卻誤解了他。”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天下,可他永遠改變不了這樣的天下,因為他永遠改變不了世人的心。

無數次巡遊的途中,他經曆了無數次刺殺和叛亂,他給世人帶來了一個太平的天下,而天下的世人卻都含著仇恨、嫉妒和欲望想結果了他的命。

和平的時代不好嗎?到底要生活在怎樣的時代裏,世人才會心安?

“他是一個想拯救蒼生的偉人,”風百靈說,“可他漸漸明白,這樣的蒼生,他救不了,也無可救藥。”

這樣的蒼生值得拯救嗎?他開始困惑,也開始失望,失望到最後就變成了絕望。

然後,絕望的他放棄了“幼龍之力”,沒有了“幼龍之力”的他,不過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失落者。失落者想最後一次看一看他的天下,和天下裏的世人,於是開啟了他的最後一次巡遊。

他所看到的天下依舊是那樣的天下,世人還是那樣的世人。

“走吧,”他乏力地對他的仆人們說,“我們回去。”

他閉上了眼睛躺在了顛簸的轎子裏,最後,在鬱鬱中死去。

一代偉人,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

祖皇死後,整個中州戰亂再起,時至今日都未曾休止。

酒癲傾聽著那個偉人的故事,如何也聯想不到,那樣的偉人竟會是他的前世。

“既然是前世的老友,為何又要派殺手來取我的命?”酒癲問風百靈道。

“我並非真的讓他殺你,”風百靈回道,“因為我知道現在的陸銘還殺不了你,我隻想看看如今的你還有沒有昔日的威風。”

“你對白無常到底做了什麽?為何他會不記得過去的一切?”

“那樣的過去不要也罷,”風百靈道,“他需要新的主人,也需要愛情,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個嶄新的開始。”

媚術,是風百靈用媚術讓白無常忘記了過去,隻記得他是無名教的左神衛陸銘。

而愛上風百靈,是白無常自己的事。

“你來到這裏不會隻是為了看望我這個酒鬼吧?”酒癲問,“要想看,你有的是時候,為何偏偏挑在了今日?”

她當然不是為了看望一個酒鬼,她來到這裏必有著她自己的目的。

天書,酒癲的第一反應就是那本天書。

可她並非是為了天書而來。

“我要一本破書做什麽?”風百靈笑道,“我想要的,是整個世界!”

酒癲也覺得好笑,無比的好笑。一隻妖千裏迢迢去找一個降妖的人,然後對降妖的人說,她想要整個世界!

“這樣的蒼生既然無可救藥,為何不毀了它?”

風百靈的話讓酒癲渾身一顫,眼前這個看似嬌弱的女子,藏著的竟然是一顆吞噬蒼生萬物的心。

“就憑你嗎?”酒癲道。

“是我們。”

“我們?你也想用媚術來操控我?”

“你體內有幼龍之力,媚術對你無用。”

“既然你知道沒用,為何又跑來送死?”

“‘幼龍’尚在封印之中,你是殺不了我的。”風百靈笑了一聲道,“等待有一天你體內的封印被打開的時候,你再考慮要不要殺我,或許那時候的你不但不會殺我,還會同我一起毀掉這個世界。”

“若是那樣,我會先殺了‘幼龍’再殺了你,”酒癲道,“中州的世界是人類的世界,容不得你們影州的人**。”

“一千多年過去了,想不到你還是眷戀這個你永遠救不了的蒼生。”

“也許是一千多年的輪回裏,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蒼生不需要誰來拯救,因為它總是會自救。這或許就是世人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道理吧。”

“好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風百靈道,“你可知你體內的幼龍之力是如何得來的?”

在得知自己的體內藏有幼龍之力的時候,酒癲就特意趕回過武當,向現任的掌門也就是他的師叔詢問過此事,掌門告訴他,那幼龍之力是上任掌門(酒癲的師父)將其封印之後打入了他的體內。

然而就在今天,當他從風百靈的口中得知真相以後才知道,並非如此。

酒癲的師父的確封印了“幼龍”,但不在“幼龍”被打入酒癲體內之前,而是之後。

其實不是“幼龍”被打進了酒癲體內,而是“幼龍”主動找到了酒癲,並鑽進了他的身體。“幼龍”是靈獸,所以無論輾轉了多少年,它都認得它的主人。

那時的酒癲還是一個孩子,他根本控住不住“幼龍”。一番掙紮之後他昏迷不醒,而在那場掙紮裏,他幾乎屠掉了一個村子。那是武當山下的一個村子,昏迷的他被幾個道士抬上了山,自此他便成了一位道人。

他的師父將自己畢生的內力打入了他的體內,為的就是封印住“幼龍”。

“‘幼龍’找到了你也許就是天意,”風百靈道,“它讓你擁有常人無法擁有的不死之軀,並不是讓你去做一個降妖的道人,而是要你去重整這天下。中州是腐敗不堪的中州人類是迂腐無能的人類,中州擁有大好的山河和取之不竭的資源,人類卻不懂得珍惜,反而一味的破壞,這要是在資源匱乏的影州,是天理難容和不可饒恕的。所以,中州需要新的主人,而影州的生靈就是它最好的主人。”

“原來你是要打開影州和中州被封印的缺口!”

酒癲明白,要打開那個缺口必須要先得到十二道神符,自守護十二道神符的十二隻異獸下落不明之後,神符也分散在中州各地。那些神符多被江湖中最有勢力的門派持有,要想集齊談何容易?單憑一個無名教是萬般做不到的。

所以,風百靈才散出了有關祖皇寶藏的謠傳,她相信貪婪的人類為了得到那樣的寶藏,一定會不惜一切地得到神符。果然如她所料,江湖中的人和門派為了那子虛烏有的寶藏,展開了一次又一次的爭奪,於是也讓她有了機會更容易地去搶走那些神符。如今的無名教已經集齊了五道符。

但還遠遠不夠,要打開缺口,她需要的是更多的神符。

“能讓無名教的主神親自現身的,一定是神符,”酒癲道,“可四海鏢局的這趟鏢車裏並沒有神符。”

“鏢車裏是沒有,可鏢車之外呢?”風百靈道,“或許這裏有神符,隻是所有人都還不知道罷了。”

如果沒有十分的把握,她不會如此篤定。可神符又被藏在了哪裏?難道唐不悔的那個翡翠是神符?還是那本一直未曾出現過的天書就是神符?

但無論如何,酒癲是不會讓風百靈的陰謀得逞的,他絕對不會讓影州人有塗炭中州的機會。

他是一個道人,而且是一個降妖的道人,無論他與影州有怎樣的淵源,他首先是一個中州之人!

祖皇是祖皇,酒癲是酒癲,祖皇有祖皇的報複,而酒癲有酒癲的使命。他也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所以,無論眼前的這個妖是如何的強大,他都要殺了她!

可很快他就明白,他真的殺不了她。“渡鴉”是天下最厲害的殺手,可那也是她訓練出來的殺手!一個訓練出了“渡鴉”的人,怎會輕易地就被打敗?

風百靈不僅有控人心智的媚術,竟還會真假莫辨的幻術,酒癲被困在了她製造出來的幻術裏,明明身在山林,一轉眼卻到了酷熱的沙漠。

他在沙漠裏走了很久,那裏除了一望無際的風沙和焦烈如火的烤陽,什麽都沒有,有的隻剩死亡。

他走不出那樣的沙漠,也抵抗不了那樣的酷熱,幹渴的嘴唇被風撕裂,疲憊的腳步再也邁不動的時候,他倒了下去,倒在了可以淹沒他屍骨的黃沙裏。

幻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於是他吃力地坐起身,盤腿閉目。既然是幻覺,那麽他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假相,而打破假相的辦法就是用心去看他眼前的世界。

嗦嗦聲,在他聚精會神的時候,卻被一陣嗦嗦聲分了神。

那是一條蛇,藏在黃沙裏覓食的一條細小的毒蛇。

毒蛇一點點向他爬去。

“這就是你的本相嗎?”酒癲看著那條蛇問,“原來你是一條蛇。”

“我是一條蛇,但我也可以是任何東西,”蛇說,“隻要是人們內心恐懼的,我都可以是。”

可酒癲心中沒有恐懼,所以他看到的就隻是一條蛇。

風百靈的確是一條蛇,不僅是一條蛇,而且是來自暗影之州十二異獸之一的蛇魅!

“我會破了你的幻術,然後將你殺死。”酒癲道。

“我本以為你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會同一個一起去毀滅這樣的中州,”蛇說,“想不到你竟如此泯頑不靈!”

“你枉活了千年,因為你永遠看不懂人心,”酒癲道,“你隻看到了人世間的惡,卻將那些善置之不理。你用惡的雙眼去看這個世界,那你看到的也就隻有惡。其實你看到的惡,隻是你心中的惡!”

“等蛟龍在你體內重生的時候,你再去和我討論善惡吧。”蛇說。

然後,毒蛇猛得撲向酒癲脖頸,留下了一雙深深的蛇牙印。

酒癲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而混沌,晃了晃身子倒了下去。

這一次他並沒有倒在黃沙裏,而是倒在了山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