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終章

當酒癲和鐵楓找到他們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副絕對想象不到的畫麵。

三人都倒在了地上,涼風卷著殘葉從他們身邊一掃而過。豬肉王已經沒有了動靜,血狐狸就躺坐在他的身旁,輕柔地為他拭去吹在臉上的沙。

在這秋風蕭瑟的時節,就連多看一眼都成了奢望。

唐不悔倒在二人的不遠處,血已經染紅了他那華貴的衣服。他還活著,身體還在一點點朝著那二人的方向蠕動。

多麽執著的少年!仇恨到底有多大的魔力?

地上還有一雙折斷的彎刀!

黑白無常也來過!

鐵楓身後的幾個士兵扶起了唐不悔,讓他靠坐在了一棵樹邊,而桀驁的少年卻把目光狠狠甩向昏死的豬肉王。

“都結束了,血狐狸。”酒癲說,“跟我回去吧,在武當你會有一塊屬於你的地方。那裏,也是距離你的家最近的地方。”

“心中有牢籠,何處覓逍遙?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血狐狸微笑著說道,雙眼不離豬肉王的臉。

“黑白無常呢?”鐵楓問道。

“帶著神符走了。”血狐狸回答。

“就這樣走了?你能打傷唐不悔,卻放走了黑白無常?”

“他們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冥王了。”

“什麽意思?”鐵楓有些不解。

“若冥王還是曾經的冥王,”血狐狸說,“王璃不會這麽容易的就盜走神符。”

“你是說玄冥教有變?”

“玄冥教還是以前的玄冥教,不過現在下達命令的都是四位長老。”

“四方死神控製了玄冥教?”

“這是玄冥教內部的事,”血狐狸道,“冥王本就神鬼莫測,又有誰知道他在盤算些什麽。也或許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誰也說不清楚。”

黑白無常是冥王的黑白無常,而不是四方死神的黑白無常,他們這一去必然要求見到冥王本人,如果見不到,江湖必定又會出些亂子了。黑白無常沒有殺掉豬肉王就走了,一是因為豬肉王本就要死了,他們沒有必要費盡心思去殺一個要死的人。二是因為,有血狐狸在,就算豬肉王不死,他們也殺不了。

“你不該就這麽死去,”血狐狸深情地看著豬肉王說道,“真傻!”

血狐狸的紅唇慢慢向豬肉王靠近,然後,深深一吻。

那一吻,是愛與被愛之吻。

那一吻,是生與死的離別之吻。

那一吻,亦是毀滅與重生之吻。

世間最深的痛,莫過於彼此相愛卻又要生死離別。

鐵楓以為,生的是血狐狸,死的是豬肉王。但酒癲明白,他錯了。

血狐狸死了,而豬肉王卻活了下來。

血狐狸把內丹吐進了豬肉王嘴裏,吹進他的體內。沒有了內丹的血狐狸,很快又變回了一隻狐狸,一隻要死的狐狸。

狐狸倒在了地上,看著豬肉王那漸漸恢複血色的臉,然後頭垂在了地上死去了,它的嘴角似乎含著笑。

“明日,就在明日,我會把凶手帶到你的麵前來。”鐵楓走到唐不悔身邊說。

“凶手,不就在我麵前嗎?”唐不悔道。

“他不是凶手,你恨錯了人。”

唐不悔的臉色頓時變了,竟然有人告訴他,他犧牲了十二個死士、幾乎丟了自己的性命才追到的凶手是假的!

次日,鐵楓真的把殺害唐玉雪的凶手,帶到了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的唐不悔身前。

凶手竟然是孟郢的那個賭徒——牛二!

牛二把一切都招了,他垂涎孟秀才之妻唐玉雪已久,於是,愈愛戀唐玉雪他就愈恨孟秀才。終於有一天,當他贏了銀子喝高了酒回來的路上,遇見了提著一顆人頭的豬肉王,驚恐萬分的牛二最終還是決定跟蹤豬肉王看個究竟。豬肉王夢遊般走了一段路程後,把人頭丟進了林子裏,隨後跟著一隻狐狸離開了。

回到孟郢的時候,牛二發現了那具無頭的屍體,屍體身上穿得是孟秀才的衣服,他當然不知道那是孟秀才看到一身乞丐裝扮的癩頭老八時,心生憐憫把自己的衣服給他披上的。於是他誤以為豬肉王殺的人就是孟秀才。

既然孟秀才死了,那麽他的妻子此刻必定在獨守空房,於是他心生歹念,偷偷闖進了孟秀才家裏,踏進了唐玉雪的寢臥。半夢半醒的唐玉雪被牛二吵醒,當他看清來人不是丈夫的時候便大喊大叫起來。牛二一不做二不休,在他撕破唐玉雪衣衫的時候,晚歸的孟秀才正好趕來。驚魂未定的牛二這才明白,那具屍體並不是秀才的屍體,豬肉王殺的也不是秀才。

牛二摸到一個硯台狠狠砸在孟秀才的後腦,秀才昏死過去,那時牛二以為秀才這次是真的死了,被他失手打死了。為了阻止唐玉雪的喊叫,牛二掐住了她的脖子,直至她咽了氣。

一連殺了兩人的牛二這才想到後果,思忖良久之後他計由心生,幹脆嫁禍給了豬肉王。

他飛奔到豬肉王的家裏找來了一把屠刀和一塊雨布,在返回的路上他卻又遇到了追他而來的秀才。秀才被地上那具無頭屍絆倒了身子,牛二趁機從背後砍下了秀才的頭。

他把兩具無頭屍體拖到一邊以免被人發現,然後提著秀才的頭來到豬肉王丟棄人頭的地方。他挖了個深坑,把癩頭老八的人頭埋了進去,又墊了幾層土才埋了秀才的頭。

然後是處理屍體,他本想留下秀才的屍體,把癩頭老八的屍體沉入河中,可等他回來的時候卻分不清了哪具是癩頭老八的,哪具是秀才的。他隻得撕開了雨布,把兩具屍體都裹了起來沉入河底。然後又清理了地上的血跡,但頭顱滴在地上的血跡他故意沒有清理幹淨為的就是讓人順著血跡找到孟秀才的人頭。

次日果然有人報了案,他主動向衙門的人提供了線索,做了豬肉王殺人的目擊者。案子判了之後,他的心暫時安定了下來,可當他得知六扇門的鐵楓又要來翻案的時候,他害怕至極,於是借口逃出了淝城。

案子終於真相大白,牛二在自己的口供上畫了押。

“真凶就在你麵前,”鐵楓對唐不悔說,“你還要把他帶走嗎?”

一直咬緊牙關的唐不悔狠狠地盯著跪在地上的牛二,許久之後他回答說:我不殺連一點功夫都沒有的廢人,哪怕他是敗類!人交給你了,我希望你們六扇門的人,不會讓黎明百姓失望。

“來人,打入死牢!”鐵楓嗬道,兩名捕快把牛二押了下去。

唐不悔吃力地站起身子,當日便離開了淝城,坐著馬車趕往八台山的唐家。

鐵楓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也要趕回六扇門述職。可在臨走之前他還想做一件事。

他想喝酒,和他的那個朋友簡簡單單、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次酒。

要喝酒,當然是要喝淝城最好的酒。於是他又去了爛酒屋。

唐不悔為酒癲買下的酒都被砸了,當鐵楓走進爛酒屋的時候,身無分文的酒癲正躺在櫃台下賴著要酒喝。

“道爺啊!”老掌櫃一臉無奈地說,“就您這海量,就算我把地窖裏所有的酒都搬來也不夠,您不付錢,我可是萬不敢再給您酒的。”

“一口,就一口,最後一口!”酒癲說。

“在我白送了兩壺之前您就是這麽說的!”

鐵楓搖頭笑了笑,大步跨進店內對老掌櫃說:把這裏最好的酒都拿來!

聽到鐵楓的聲音後,酒癲瞬間從地上爬起來,像見了救星似的奔向鐵楓。

“好酒沒有,爛酒要不要?”小二走上前弓著身子笑著道。

“要!越爛越好!”

喜笑顏開的酒癲跟著鐵楓坐到了桌前,說:多虧了你來請我喝酒。

“我的酒可不是白喝的。”鐵楓笑道。

“又要問問題?”

“不錯。”

“那好,你問。”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靠什麽找到那些妖的?難道真的是嗅覺和直覺?”

酒癲大笑起來,一個人的鼻子再靈,也不可能嗅到百裏之外的東西,直覺再好,也會有出錯的時候。可酒癲似乎並沒有出錯的時候,因為他尋找影州之妖,靠得根本不是他的嗅覺和直覺,而是他武當捉妖人特有的一件寶物。

酒癲掏出一個青銅色的羅盤擺在鐵楓身前。

“這羅盤可以尋妖?”鐵楓好奇地問。

“這不是普通的羅盤,”酒癲回道,“裏麵的指針是武當的創教道尊自暗影之州取回來的一塊原石,它能感知影州妖類的蹤跡,於是做成了羅盤,名喚‘指妖盤’。”

“指妖盤?”

“武當人都是這麽叫的,”酒癲說,“但那個名字太土,我的指妖盤有它自己的名字。”

“它叫什麽?”鐵楓問一臉得意的酒癲。

“既然它是用來追妖的,我就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妖追盤’!”

幸虧小二的酒還沒送來,否則鐵楓聽到“妖追盤”這個名字的時候,會把整口的酒都噴在他的臉上。

兩人聊得正酣時小二端酒走來,酒癲收回了他的“妖追盤”,望著小二手裏的酒垂涎欲滴。

老掌櫃攔住了小二,接過了小二的盤子,親自把酒送了過去。

“怎麽沒見上次的那位公子?”老掌櫃問鐵楓。

“怎麽,錢還沒賺夠?”

“哪裏話!”老掌櫃羞紅了脖子,把酒放在桌上,“隨口問問罷了。”

老掌櫃轉身要走的時候,鐵楓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在旁人看來,這無非是一個簡單的動作,隻有酒癲看得出,此時鐵楓所有的內力,都集中在了那隻手掌裏。別說被他攥著的是一個人的手腕,就算是一塊石頭現在也早就碎了。

而老掌櫃卻若無其事地站著,非但如此,他竟手腕一轉掌背一攤,輕易地推開了鐵楓的手掌!

“官爺還有何吩咐?”老掌櫃頷首俯下身子問。

“我隻是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雙手,可以釀出如此好酒。”鐵楓道,“還有,我不是官爺,隻是一個捕快!”

“一樣的,一樣的,”老掌櫃說,“在我們老百姓的眼裏,衙門口站哨的都是官!”

“不一樣,不一樣,”鐵楓道,“一個江湖的遊俠就算賣起了酒,在世人的眼裏,他依舊是遊俠。”

老掌櫃的臉色頓時變了,可片刻又恢複過來笑著說道:遊俠是遊俠,賣酒的就是賣酒的,遊俠又怎麽會賣起了酒?官爺說笑了!

“遊俠怎麽會賣起了酒?的確是個笑話!”鐵楓接著道,“如果中原第一遊俠也賣起了酒,而且一賣就是十五年,你說會不會是個天大的笑話?”

話後,鐵楓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遊俠改行賣酒?好好的遊俠不做,非要來賣酒?”小二在一旁插話道,“一個不懂釀酒的人去賣自己釀的酒,那麽他賣的一定是最爛的酒!”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閑聊的時候,酒癲一直在專心地喝酒,整整一壺的酒很快被他喝幹了,然後打了個酒嗝說道:用十五年的時間去做同一件事,就算他釀出的是爛酒,那也是最有誠意的酒!

“你這酒鬼!怎麽也不等我就把酒給喝幹了?”鐵楓抱怨道。

“明知道是在跟一個酒鬼喝酒,你還敢分神,活該你沒有酒喝!”酒癲理直氣壯地反駁。

“掌櫃的,再來一壺!”

老掌櫃快步走開,並吩咐店小二去取酒。酒癲把空酒壺高高懸起,讓壺裏最後一滴酒滴進伸出的舌頭裏。愛酒的人,連一滴酒都不舍得浪費。

“看來這幾天你不僅在查案,”酒癲說,“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查案子以外的人。”

“我這人好奇心重,遇見奇怪的人,總想去查查。”

“你還查到了什麽?”

“這家酒店原本的主人是一名畫師,他不僅畫畫得好,酒也釀的好,他喜歡在醉酒的時候畫畫。可十五年前他突然停止了釀酒,也封筆畫畫,隻身一人離開了,隻留下了這家酒店和他的一個五六歲大的書童。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知道他去做什麽。”鐵楓說,“也同樣是在十五年前,中原第一遊俠柳傳風突然銷聲匿跡,江湖自此再也沒有他的傳聞,有人說,最後一次見他就是在這淝城。他在淝城的幾天後,一家叫做‘好酒屋’的地方換了掌櫃。”

這時,店小二送來了第二壺酒,鐵楓和酒癲同時看向店小二。小二高聲說:爛酒一壺——官爺,道爺,二位慢用。

小二退下後,酒癲剛要伸手去提酒時,酒壺卻被鐵楓搶走,說:我來倒酒!

“畫師和遊俠柳傳風同時消失,”酒癲道,“然後遊俠成了掌櫃,‘好酒屋’成了‘爛酒屋’?”

“沒錯,”鐵楓回答,“我方才試過他的身手,他就是十五年前的柳傳風不會錯。”

“畫師呢?”酒癲繼續問,“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十五年。”

“沒有人知道,但好像除了他們,也沒有人關心。”

“也許,他既不是畫師也不是釀酒人,”酒癲道,“畫師和釀酒都隻是一層偽裝。”

“那他會是什麽人?”

“一個既不是畫師也不是釀酒人的人,卻能把畫畫得很好酒也釀得極佳,那麽他必定是一個身懷重任的人。”

“是啊,”鐵楓歎道,“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讓號稱第一遊俠的柳傳風,心甘情願地賣了十五年的酒。”

酒癲又喝了一口被稱作爛酒的好酒,心中想著,能釀出這種酒的人,心境絕非是一般的寬闊,無論是曾經的遊俠還是現在的掌櫃,也無論是那個不知去向的畫師。

當二人喝足了酒走出爛酒屋的時候,小二在身後恭送。臨別之時,小二湊上前偷偷地說: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其實掌櫃釀的酒,比先生釀得還要好喝!

十五年來小二一直不肯承認老掌櫃釀的酒是好酒,隻是因為他太思念他的先生了,他不願有人在他的心目中,取代了他的先生。

酒癲和鐵楓相顧笑了。

沒有人看到,此時櫃台裏的老掌櫃,嘴角也泛出了一抹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