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軍一連行了數日,已至西域。文帝雖明知出征帶上淩羽是大大的麻煩,但仍是經不住淩羽鬧,帶了他出來。出來了才知道比想的麻煩更甚,淩羽多少已恢複了幾分,一心想四處亂跑,文帝每日裏實在恨不得把他綁起來。

“甚麽?”文帝忽聽見來報,是真大驚變色,“他騎馬跑出去了?”

淩羽從未到過戰場,不知凶險,若是出了事,屍首都怕找不到。文帝又氣又急,隻恨自己不該帶他出來,喝道:“還楞著做什麽?還不趕緊找!”

淩羽此時早迷了路,也不知走到哪裏去了。忽聽著馬蹄聲如雷聲隆隆,也不知是哪兩路大軍殺在了一處。淩羽雖隨著文帝出來,但那也是禁軍一直護著,從沒真見過那千軍萬馬交戰的架勢。又驚了馬,噯喲一聲,自馬上跌了下來,這一摔竟摔得暈了過去。

也不知昏過去了多久,淩羽睜眼之際,腦中還是暈暈沉沉的。見自己躺在氈墊之上,卻是在營帳之中。以為是文帝把自己救回來的,張口便叫了聲:“濬哥哥……”

還沒叫完,就聽到一個男子聲音,淡淡地道:“現在就知道你濬哥哥了?”

聽到這個聲音,淩羽如遭雷擊,隻覺心都在怦怦亂跳。慢慢轉過頭去,隻怕是一轉頭那個人便會消失一般。

莫瓌就在帳中,臉上淡淡而笑,模樣跟幾年前並沒什麽兩樣。淩羽隻覺眼裏發熱,想也來不及想,撲到莫瓌身上,叫道:“大哥,你總算來找我了。”

莫瓌撫他頭發,道:“皇上怎麽放你一個人出來亂跑?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被馬給踩死?你功力未複,跑這裏來做什麽?刀劍可是不長眼的。要不是正好揀到你,怕你死了連屍身都找不到。”

“大哥,你一見我就數落我。”淩羽死死抱住他不肯放手,莫瓌微笑道:“還跟個孩子一樣,好啦,坐好。”又看了淩羽片刻,道,“走吧,我趕緊送你回去。”

淩羽怔住,道:“你還要我回去?”

“你以為這是哪裏?”莫瓌道,“這是吐穀渾大軍的營地,剛才正打著呢。要是我晚一點揀到你,怕你早被當成奸細殺了!”

見淩羽跳起來就想往外走,莫瓌一把拉住他,道:“你別出去,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回去皇上問你什麽,你老實答就是了,免得白吃苦頭。”

淩羽臉色發白,道:“你都知道我會吃苦頭,還要送我回去?我要跟著你,我不回宮了。林爺爺說,我要繼續待下去,以後也免不了給陛下陪葬的。我不是不願意,等你也不在了,我再給他陪葬吧!”

莫瓌又氣又笑,道:“你還真算得清楚,等我死了,再去找他?嗯,你倒是肯定都比我們活得長。隻是再活得長,也沒見你長大多少。”

見淩羽氣得要哭,伸手攬了他,微笑道:“怎麽隔了這麽多年,還是這麽孩子氣,說這些惹人笑的話。別鬧了,我這就送你回去,好不好?以後總有見麵的時候。”

“不,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淩羽又叫又嚷,莫瓌歎了口氣,隻得把淩羽的手扭到背後,讓他伏在自己膝上,把他手綁了起來。又取了塊青布,蒙住了淩羽的眼睛,低聲道,“回去問你什麽,照實答,聽到了麽?別讓自己吃虧。”

他抱了淩羽上馬,淩羽知道莫瓌主意已定,也不再掙紮了,隻靠在他肩頭,道:“大哥,要走多久?”

“也要個把時辰吧。”莫瓌道,“不要多問了。”

淩羽將頭仰在他身上,道:“那就多走一會。”雖眼上蒙了青布,看不見外麵,但也覺著黃沙刮在臉上生疼,笑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年帶我出來的時候,我第一回到北邊,從沒見過這等景象,你也是這麽帶著我騎馬的?那時候,我可開心了,從來沒那麽開心過。”

莫瓌微笑道:“反正你輕得很,跟你同乘一騎,也不會累著馬。”

淩羽一撅嘴,道:“大哥,你老是顧左右而言他。阿羽想說的話,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理我。你就留下我跟著你,又怎麽了?”

“阿羽,你跟著我,我實在沒法保證你平安。”莫瓌道,“當日拋下你也是為了這個,在我身邊,會害你也脫身不得。”

“你口口聲聲說為了我好,可對我而言,什麽是真的好?”淩羽悠悠地道,“說不定哪一天,陛下為著甚麽緣故,把我給殺了,你就不後悔嗎?”

他用力一掙,卻使了幾分真力,莫瓌叫道:“阿羽!”兩個人都自馬上跌了下來,莫瓌叫道:“你這是幹什麽?沒摔著吧?”

淩羽不語,連著運了幾回氣,才把亂竄不停的真氣壓下去。莫瓌見他臉色難看,道:“你是怎麽了?你到底功力有沒有複原?”

“比我想的快,不過現在不能動真氣。”淩羽道,“我難受得很,大哥,咱們到旁邊去歇一歇。”

莫瓌道:“既如此,誰又叫你妄動的?”麵前就是峽穀,怪石嶙峋,有道天然的石梁,下麵是個石洞,莫瓌便抱了淩羽過去。淩羽眼上的青布被他拉開,又鬆開了手上的捆綁。莫瓌將他放在地上,大約也是有人在此宿過,有生過火的痕跡,還鋪了不少幹草。莫瓌撫他額頭,見那點朱砂痣若隱若現,心裏擔憂,問道:“還好麽?”

見淩羽盤膝坐了片刻,臉色方才慢慢複原,莫瓌也鬆了一口氣,道:“你再歇歇,我這就去牽馬,送你回去。”

他正要起身,卻被淩羽伸手拉住。“大哥,我從前給你的東西,你還留著麽?”

莫瓌自身上取出一塊白玉璜,又看了看淩羽脖子上掛著的那塊,道,“從未有一日離開我身上。隻不過,這物事太要緊了,還是你自己收著的好。”

淩羽接過,凝視半日,道:“你帶我走吧。在宮裏日子也不好過,皇上終歸是皇上,你知道我身上的秘密,我留在他身邊,也未必比跟著你就更能得好下場了。”

“你跟著我,死得更快。”莫瓌道,“天鬼雖為我所掌,但各方勢力明爭暗鬥,你那個秘密我是真擔心會有別的人知曉,怕連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淩羽正要說話,忽然眼神一變,坐直了身。莫瓌道:“怎麽了?”淩羽沉默片刻,方道:“大哥,你屬下來找你了。”

莫瓌道:“你怎麽知道?”

“我的內丹快要煉回來了,你也知道,禦寇訣若成,耳目都異於常人。”淩羽道,“也罷,那我還是回皇上那去。大哥,你這匹馬借我,你屬下那處自不會少了馬去。”

莫瓌不提防他這般爽快,怔了一怔。淩羽笑道:“怎麽,大哥又不願意了?那我就還是跟大哥走嘍?”

莫瓌不語,起身拉了淩羽,道:“我送你過前麵那峽穀,那處險要,怕上麵的石頭砸著你。”

“不必,大哥看到了,我自保有餘。”淩羽道,“大哥,你走吧。”

莫瓌道:“自保有餘?那方才是誰摔下馬差點死掉的?”

“方才就是嚇了一跳,馬又被驚了,再不會了。”淩羽把那塊玉璜遞回給莫瓌,笑著道,“拿著吧,大哥。你收著,比我自己拿著要好。”

莫瓌聽他這話,看他神情,實在覺得不祥之極。“你怎麽了?”

“沒什麽。”淩羽朝後退了幾步,望著莫瓌,雖然在笑,眼神卻淒楚之極。終於一躍上馬,叫道,“大哥,風沙越來越大了,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淩羽再不回頭,縱馬穿過峽穀,這峽穀既深又窄,彎彎曲曲地夾在兩山之間,兩邊巨石不少都搖搖欲墜。眼看行至峽穀盡處,淩羽自馬上跳了下來,終於回頭朝來路望了片刻,拍了拍馬頭,道:“你也走吧。”

見馬也走了,淩羽走出了峽穀。文帝便在不遠處,正在馬上冷冷看他。文帝所率輕騎乃是漠南常駐之軍,乃是大魏雄師,昔年鐵蹄踏遍南北,勢不可擋。隻聽文帝笑道:“莫瓌入我大魏時以戰功升遷,數年間便位至平原王,打仗那是沒說的,居然犯此大忌,從這樣的地方隻身送你回來?他還真是糊塗了!”

淩羽雙膝一屈,跪在文帝麵前,道:“陛下,求你放過我大哥這一回。當年你已經殺了他府上數百人了,再恨他,也該夠了吧?”

林金律在一旁暗中跺腳,他深知文帝的性子,知道這話出口隻有更糟的份。但文帝在旁,又不敢說話。隻聽文帝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朕要殺莫瓌,那可不止是朕自己的恩怨。你起來,這事與你本來並無多少幹係。”

淩羽抬頭望著文帝,道:“我知道陛下想要九鼎,這個世上也隻有我才能替你取來,若陛下今日一定要取,淩羽答應。隻是此物實不該現世,望陛下三思。本來天道在德而不在鼎,若陛下能不取之,那我日後便替陛下殉葬,九鼎將隨著我永不見天日,絕不會交付旁人。”

文帝一笑,道:“連九鼎都肯給了?朕還真用不著你答應我什麽。吐穀渾那邊再快,從駐紮的地方到這裏也得還要半柱香時分,在這之前,朕已經可以拿下莫瓌了。你難不成會對你大哥見死不救?”

淩羽慢慢站起身來,道:“陛下既這麽說,淩羽也無話可說了。”他手中本握著那支紫玉笛,此時把笛子放到了唇邊。他一麵吹,地上的沙子便飛了起來,原本無形勁氣是看不到的,但因為這沙子總是黃沙,舞成一道簾幕,方才能見其勢強,無論是兵刃還是箭,都穿不透那氣牆。

林金律大驚叫道:“阿羽,你這是要幹什麽?”

文帝兩眼凝視淩羽,笑道:“這裏過去就這一條路,若是堵住了要繞著走,那就決不是半柱香時分的事了。”

那曲子吹下去,鮮血就沿著淩羽嘴角流出來,一直流到那支紫玉笛上凹凹凸凸的花紋之中,連那笛子的花紋裏麵都全被血給浸滿了。文帝在馬上冷冷看著,再沒說一個字。

峽穀兩邊那些石頭,怕都已經有百年了,此時紛紛落下,把那峽穀唯一的一條路都封住了。

“啪”地一聲,那支紫玉笛從淩羽手裏掉了下來,落在了沙地上麵。倏忽之間,那道無形的氣牆消失無蹤,淩羽握笛子的手上也滿是鮮血,觸目驚心。淩羽“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濺得麵前黃沙上也是血痕斑斑。他腳一軟,也再站不住了。

文帝就那麽看著淩羽摔了下去,隔了這麽一段距離都能聽到淩羽全身骨節嚓嚓響聲。淩羽痛到極處的慘叫聲他是聽到了,臉上仍然淡淡地,隻笑了一笑,道:“禦寇訣,朕還是第一回看到這威勢。果然是小能千裏取人首級於無形,大能橫掃千軍,非凡人境界。淩羽啊,朕是小看你了,你還真是塊寶玉,難怪莫瓌費盡力氣也要把你給找到。自莫瓌毀你內丹那日開始,你苦修十年,朕就看你在宮裏成天煉丹養氣折騰不休,你要的東西我是傾國之力,就隻差這麽些兒了,你就甘心為了救莫瓌而自毀功力?”

林金律見淩羽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跡,哪裏看得下去,跪下求道:“陛下,無論如何,先救救阿羽吧!”

“不是朕不救他,是沒法子可救。”文帝道,“林常侍,你不懂武功,淩羽就差這數日便能大成,如今是絕不可動真氣的,像方才這般,隻有一個結果,就是血氣逆流,渾身經脈俱碎。他這是在自毀,現在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說罷一提馬韁,到了淩羽身前。淩羽一臉又是血又是淚,勉力抬了頭,低聲道:“陛下……求你……殺了我……”

“現在想死了?”文帝自馬上俯視他,道,“淩羽,你是不是覺得,不論你做了什麽,我都會原諒你?你放心,我不會殺你,還會好好養著你。林常侍——”

林金律看著淩羽,心疼至極,文帝叫了他幾遍才回過神。“陛下?”

“帶他回去,叫太醫看看,好生照料。”文帝道,“若是運氣好呢,大約還能行走,隻不過怕是得要人扶持了。”令人把淩羽抱了起來,文帝伸手握了淩羽右腕,淩羽這時哪裏禁得起他這一捏,痛得張大了口,卻連叫都叫不出來了。文帝看著淩羽的手,笑道:“若是調養得宜,你這隻手怕是還能端個茶盞什麽的。”說著手下加力,淩羽隻痛得死去活來,林金律實在看不下去了,叩首道:“陛下,阿羽不懂事,您就饒了他吧!……”

“林常侍還真疼他,阿羽是有福氣遇到你,沒白叫你一聲爺爺。”文帝鬆開了淩羽的手,一笑道。

淩羽兩眼全然煥散無光,隻見一行淚自他眼角滑落出來,滴到了黃沙之中。

這邊莫瓌遠遠聽到笛聲,本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再一細聽,確是笛聲無疑。已隔了如此之遠,仍能聽到,心中驚疑不定。烏離率兵迎了上來,叫道:“主公,你怎的不說一聲便走了,我們……”話還沒說完,臉上便現出詫異之色,伸手一指,道:“主公,你看那邊!”

莫瓌心神恍惚,又兼風沙極大,也沒留意身後動靜。這時回頭一看,隻見遠處峽穀煙塵滾滾,亂石下墜聲隆隆不絕,失聲“啊”了一聲,一勒馬韁,便要回頭。烏離大驚,伸手拉住馬韁,道:“主公,大軍尚未趕至,你這時候要回去,那是有去無回!皇上他不會殺淩羽的,主公,先回營去,若他真有什麽事,再作計議也不遲!”

此時笛聲已絕,莫瓌側耳聽去,隻聞風沙獵獵。恍惚之間,竟覺著已不在這邊塞苦寒之地,而是坐在小船之中,順流而下。那溪水清澄如碧,裏麵飄著的桃花花瓣,也沿著溪流,悠悠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