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翌將加了蜂蜜的熱牛奶擺放在電視櫃的桌角上,叮囑了那個抱著雙腿的女人“趁熱喝”之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繼續做理綜的習題。

“在幹嘛?”

在高翌剛配平完一個化學方程式的時候,習題冊旁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他用餘光瞄了一眼,是安妮。

“學習啊。”這個女孩晚上來找他聊天的時候總會這麽問,而他每次也都這麽回答。

“又在學習啊.....在現實,學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兒嗎?”安妮似乎對於“學習”這個概念產生了疑問。

高翌一手拿著手機編輯信息,一邊拿過台燈旁的水杯喝了一口。

“當然不是,隻不過很多重要的事兒需要通過學習來掌握和達成,你可以理解為,學習是一種手段和途徑。”

“哦……好麻煩。”

“確實挺麻煩的……”

“那,你最重要的事兒是什麽呢?”

高翌看著安妮發給他的這句話愣了一下,隨後他在屏幕上敲出了一個單詞——Hesperides。

“金蘋果樹?”

“怎麽,作為伊甸人你沒聽過嗎?”

“當然聽過啦,不過沒看過……金蘋果樹林被種在伊甸之主的花園裏,據說隻有伊甸之主選中的人才能進他的花園吃樹上的金蘋果呢!”

“我指的不是那個金蘋果……”

“那是什麽?”

於是高翌耐心地敲著字:“Hesperides是一所學院,是一所你們伊甸人為了挑選出優秀的人而設置在現實中的學院,我考上Hesperides就意味著我有了進入伊甸的權利。”

“也就是說,你考上金蘋果樹學院就能來陪我了是嗎?”安妮似乎很開心。

高翌看到回複中的“陪”字,心裏不禁小小地悸動了一下,這個女孩可能還不知道這個字在現實中的男女聊天裏是多麽曖昧的一個字眼,而他借著這個字,在腦海中迅速地生成了一個同樣曖昧的場景——皓月當空,一個天使般的女孩坐在海邊的高高崖石上踢著腿,他走到她的身邊,她聞聲轉頭,仰起臉向他微笑,這時候,她身上薄如蟬翼的白紗被風撩起,在夜空中舞如璀璨的銀河,深藍的海水撞擊岩石發出“嘩嘩”聲,然後破碎成的泡沫沾濕她蓮藕般白嫩的小臂,她的身體在月光下變得晶瑩而剔透,最後,她向他伸出了手……

這時,手機的一陣震動打斷了高翌美好的遐想,他以為是安妮的信息,但低頭一看,卻是左勝男發來的簡短問候。

“睡了麽?”

這是左勝男第一次給他發信息,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有給過她聯係方式,所高翌踟躕了一會兒,回了一句“沒睡。”

信息的提示音又響了,這個女生回信息的速度比安妮要快不少。

“我中午說的話……沒給你帶來什麽困擾吧?”

高翌看著左勝男發來的新信息,仰麵躺倒在**,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

他從來沒被女生如此坦****地表白過,他覺得他不是那種討女生喜歡的類型,雖然安妮也曾說過喜歡他之類的話,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第一次跟伊甸以外的人交流讓那個女孩感到新奇,可能過了一段時間,當安妮對現實和他足夠了解的時候,他們這種關係也就自然而然地結束了吧。

掌心又是一震,高翌將手機舉到臉前,看到左勝男發了一句:“晚安。”

可能見他很長時間沒有回她,以為他不想和她說話,所以索性主動結束話題吧,高翌想道。

如釋重負的高翌調回與安妮的聊天界麵,心血**發了一句:“伊甸裏,一個男性如果喜歡一個女性,通常會怎麽做啊?”

“嗯……好像會把喜歡的人帶到他所認為的最美的地方,然後跪下來說,做我的‘尼菲莉雅’吧。”

“尼菲莉雅?”

“嗯,在我們這裏它的意思是‘永恒靈魂的伴侶’。”

“能夠永恒的靈魂麽?”高翌看著手機喃喃道:“那也就是說,伊甸不存在離婚這個概念麽”

這時,他臥室的台燈熄滅了,停電管製來了。高翌躺在**扭頭看著窗外,上弦月懸在夜空中像隻寂寞的眼,蟋蟀的叫聲被風揉進夜裏,暑氣似乎褪去了一些。

高翌輕輕推開房門,客廳中的全智賢的聲音傳來,他看到桌上的那杯牛奶杯隻被喝了一半,而那個女人趴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長長的頭發散落一地。

高翌沒來由地心裏一疼,他從這個女人的臥室裏拿出她平常睡覺時蓋的那條薄毯,然後俯下身為這個女人輕輕地蓋上。

在微弱的光線下,這個女人的臉朦朧如畫,就在他要起身離開的時候,高翌忽然發現,她的臉上竟掛著一絲淺淺的笑,雖然很淡,就像微風拂過一汪平靜的湖麵,但他的的確確看到了這個女人笑了!

他悄悄掏出手機,調出照相功能,對準這個女人的臉按下快門。

“哢”的一聲,閃光燈把整個客廳打得亮了一下,高翌手忙腳亂地收回了手機。

這個女人似乎被閃光燈的亮光弄醒了,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後坐了起來。

“明天我兼職,飯菜我弄好了放在冰箱裏,和以前一樣,拿出來熱一下就好……”

女人看了看滑落在地上的毯子,然後低低地“嗯”了一聲。

高翌回到自己的房間後,輕輕地帶上門,然後背倚著門,閉著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隨後,他將手伸進口袋中摸出手機,調出相冊,點開剛剛的那張照片定定地看著,嘴角劃出了一絲微笑。

南京這座城市的夏天是難熬的,雖然還隻是早上,可柏油路麵經陽光一照,溫度直躥40度,而且沒有一絲風,所有人都像是被扣入熱鍋的螞蟻。

為了躲避頭頂上那輪碩大的火球,路上的每個人都腳底生風。

高翌乘輕軌到了新街口之後,手遮額頭沿著中山路一直走到德基廣場的地下商城。

自從30年代中國在一線城市推出了“立體城市”概念之後,鼓樓區的地下被擴建成了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商城,高翌的做兼職的店就在這裏。

“遲到了10分鍾。”

當高邑氣喘籲籲地趕到“黑暗精靈”的時候,燙著大波浪的老板娘正神定氣閑地倚在大門口,抽著細長的女士香煙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然後吐了口煙圈。

“對……對不起奕姐!”高邑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

昨晚他把《金榜Hesperides》習題冊上的化學的實驗題全部溫習了一遍才上床睡覺,早上起來又發現冰箱裏沒牛奶了,於是趕緊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箱扛回家,然後匆忙喂了邦德爵士,才趕到新街口來上班。

“進來吧。”

奕姐推開門,並沒有凶他,這讓高翌感到不可思議,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脾氣比左勝男還要臭,所以即使她店裏的打工費再高,來應聘的人卻仍然寥寥無幾——基本都受不了她吹毛求疵的脾氣,幹兩天就辭職了,而高翌是少數幾個能忍了下來的臨時工。

高翌背著包,忐忑跟著老板娘進了店門。

“黑暗精靈”在德基廣場的地下商廈第二層,是個以“黑暗”為主題酒吧,是鼓樓為數不多沒倒的店麵之一。

其實“黑暗精靈”原本是一家高檔的咖啡廳,但經濟低迷加上通貨膨脹讓人們沒有什麽閑錢也沒什麽閑情逸致再去喝咖啡,於是,這所咖啡廳的老板娘果決地重新裝修了店麵,把“黑暗精靈”改頭換麵成了一家24小時的酒吧——這個時代買醉的人遠遠大於品味生活的人。

店裏黑漆漆的,隻有吧台亮了一盞射燈,在光滑的桌麵上留下一個規則的光圈。

老板娘咬著香煙,施施然地走到櫃台後麵,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大大的包裹然後單手舉著遞到了高翌麵前。

“這是……”

“我定製的新店服,來,試穿一下。”奕姐此時的口氣有些像是讓花魁試衣接客的老鴇。

“哦……”

高翌打開包裹,於是就看到了那件**的蘇格蘭裙。

“我說……我們店不是加州風格的麽?”

“是啊,可誰說它會一直保持這個風格?”奕姐倚在吧台旁吐了一口煙圈,優雅地反問。

高翌一時無話可說。

“呦,來啦!”一個留著飛機頭的時尚男人從洗手間推門出來,當看到了手拿蘇格蘭裙的高翌,咋咋呼呼道:“挺合適的挺合適的,我穿小了。”

這家夥叫張揚,和他的名字一樣,這個快奔的男人還總喜歡穿一身時尚的緊身皮衣皮褲在調酒的時候跟年輕的小女孩調情。不過他人還是不錯的,據說以前是南京1912的調酒師。

“少廢話,打掃衛生準備開工!”奕姐拍了拍桌子吆喝了一聲。

“是!”兩個人立刻異口同聲道。

看到奕姐埋首查賬,張揚湊到高翌身邊,把手臂在他肩上,意味深長地說:“這隻是開始,過一陣子好像還要換成夏威夷風格,咱店裏沒女員工,做好穿草裙的準備吧……”

“不會吧!”高翌壓低嗓門慘兮兮道。

“哎哎,看新聞了麽,首爾那邊暴動了!”

高翌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抹桌子,張揚突然扛著拖把走了過來,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

“哈?”

看到高翌一臉驚訝,張揚似乎更來勁兒了,索性把拖把一甩,唾沫星子開始亂飛:“就是那個國際上很有名的反伊甸的組織啦,叫什麽‘蛇’吧,搞了4萬多人把首爾蛹巢圍得裏層外層,防暴警察愣是沒攔住,最後還是出動了軍隊好像才勉強控製住的吧。”

高翌拿起抹布往盆裏浸了浸:“我記得之前他們在美國和歐洲搞的都是恐怖襲擊吧,他們什麽時候改組織示威遊行了?”

“誰懂啊,反正這次首爾市區已經癱瘓了。”

高翌第一次知道“蛇”這個組織的存在是在4年前,那時候他在網上買東西,在他點開商品頁麵之後彈出來的卻是個很隱秘的對話框,背景是一條纏繞蘋果的蛇,對話框的上隻有一句話——你想奪回我們的世界嗎?

高翌當時還以為那是什麽欺詐網站,所以直接就忽略了,但隨後在新聞裏就看到了巴黎蛹巢遭到了炸彈襲擊,79個蛹艙被炸毀,23人死亡,除此之外,現場還留下了一幅大大的標誌——一條纏繞蘋果的蛇,反伊甸組織”蛇“那次的襲擊中一舉成名。

在巴黎炸彈襲擊成功之後,這個組織又針對歐洲各大城市的蛹巢多次發動了襲擊,除了用炸彈之外,還利用黑客程序遠程遙控蛹巢的供電係統,切斷蛹艙的營養供給,給各大蛹巢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後來在各國反恐力量的聯合打擊下,“蛇”銷聲匿跡直至今日。

高翌喃喃道:“這樣做能改變什麽嗎……”

張揚嗤笑一聲:“改變個鬼,這世界的中心早就成了伊甸了,各國政府我看已經快淪為GCU的附庸,’蛇‘炸一座蛹巢,就會有一座新的被建起來,你說……”

”你們兩個鬼鬼祟祟的幹嘛呢!活都幹完了?張揚你去把廁所再刷一遍!”

奕姐直飆90分貝的怒吼從背後傳來,把兩人吼得肩頭一顫。

高翌一把從盆裏撈起抹布,蹲下身就往桌腿上招呼,而張揚趕緊拾起地上的拖把,右手朝洗手間淩空一直,捏尖嗓門用京劇的腔調道:“小的得令,謹遵娘娘諭令!得得鐺鐺鐺……”,然後一路“鐺”回了洗手間。

“一個個都不自覺!”奕姐把賬本重重一摔。

“兩杯長島冰茶。”高翌走到吧台扣了扣桌麵。

中午一過,來喝酒的人就陸陸續續地開始上門了。原先高翌還很吃驚,他以為酒吧隻有晚上才會有客人,可後來他發現這完全要歸功於“黑暗精靈”的裝修,這間酒吧本來就在地下,而且牆麵都是深色的,燈也隻有定向射燈,照明範圍很小,所以即使是白天來這兒,還是會有一種深處黑夜的感覺。

“馬上好馬上好!”張揚正在專心致誌地調一杯Mojito,頭也不抬地應道。

Mojito是最有名的朗姆調酒之一,起源於古巴。據說是一種由五種材料製成的雞尾酒——淡朗姆酒、糖、青檸汁、蘇打水和薄荷。這種酒張揚曾經調過給他喝,他當時抿了一口覺得還不錯,不過他更喜歡的是這種酒的顏色,深綠色的留蘭香薄荷被插進滿是冰塊兒的汽水中,淺綠色的青檸和氣泡相映成趣。

“我越看越覺得這裙子就是為你量身打造的!”調好Mojito的張揚抬起頭,又一臉壞笑地朝高翌下半身瞅:“蘇格蘭人民是在是太偉大了!”。

高翌沒理睬這家夥,他掏出手機給這杯調好的Mojito拍了張照片,發給了頭像灰著的安妮,然後迅速摁下了鎖屏,可這個小動作還是被張揚看到了。

“呦,妹子啊?”張揚把頭湊過來賤兮兮地問。

“客人快等急了……”高翌連忙端起那杯Mojito與那個八卦狂拉開距離。

“喂!”一個穿著西瓜襯衫帶著墨鏡的男人朝高翌招了招手。

高翌走到他的桌邊,微微一弓腰:“請問先生需要什麽嗎?”

“我們的長島冰茶能快點兒嗎?”墨鏡男頗有禮貌。

“好的,請您稍等。”

然而就在高翌剛要轉身的時候,他的餘光一下子落在了墨鏡男的腕上——這個男人似乎正在攤開雙手和對麵的那個畫著紫色眼影的妖豔女郎說著什麽,這使得他看到了這個男人手腕上的紋身——一條纏繞蘋果的蛇。

然而這條“蛇”突然又消失了——墨鏡男似乎發現了高翌目光的落點,他很快地將手腕翻了回去。

高翌一下子驚醒過來,再抬頭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男人正在看他,不過在墨鏡鏡片的阻隔下,他看不到這個男人的眼神,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種小型哺乳類動物被毒蛇盯上的感覺。

這些家夥是“蛇”的恐怖分子!該死,身體僵住了!高翌冷汗涔涔地想道。

這時,一個爆栗鑿在了他的腦袋上,奕姐的聲音從身邊傳了過來:“傻站著幹嘛?又想扣工資了!”

“奕……奕姐。”高翌回頭看到了雙手叉腰瞪著眼的奕姐,腦袋上雖然隱隱作痛,但是心中忽然覺得一向嚴厲的奕姐今天變得從未有過的可愛。

“還不快去!”奕姐抬起她那隻細底高跟作勢要踹,高翌迅速拿著記賬單竄回了吧台。

除了偶爾會有幾個宿醉的人留在這兒,“黑暗精靈”早上一般沒什麽人,所以打掃完之後高翌和以往一樣,找了個空座,打開背包掏出他那一摞厚厚的習題冊。

距離Hesperides考試還有不到兩周的時間,他必須要利用其一切時間複習,還好對於他的這個行為,奕姐倒是沒有說些什麽。

其實對於他在周末做兼職的這件事,他的班主任還是比較反對的。

當那個“地中海”老頭兒得知高翌想要考Hesperides的時候,曾把高翌叫到了他的辦公室,翹起二郎腿語重心長地對他講了一堆大道理,進行了一個漂亮的鋪墊——我承認你這個學期成績提高的很快,但是你底子不紮實,要想考上Hesperides還是要再花力氣的,交2000周末來我這兒,我幫你把曆年Hesperides的知識點過一遍……

高翌聽了當時很想笑——把政府的救濟金、學校的助學金和他在“黑暗精靈”的打工費加在一起才能勉強抵消房租、水電費和日常支出,他到哪裏能弄來2000去上那個所謂的補習班,更何況參加Hesperides考試還要交額外的考試費,那也是一筆不菲的數字。

“你這個月的工資。”

高翌看到奕姐叼著煙在他對麵坐下,然後用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從厚厚一遝鈔票中數出一些放到了他的麵前。

高翌拿過來數了一下,口氣有些慌:“姐,你多給了我300。”

“沒多給,那個周末張揚請假沒來,你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奕姐仍在賬本上寫著什麽,連頭都沒抬。

高翌偷偷望了一眼這個女人,心裏沒來由的一暖。

他忽然想起了張揚喝醉跟他說的話,他說那個女人是屬刺蝟的,總喜歡把刺豎在外麵,即使在對別人好的時候,也要把一切解釋的合情合理,讓別人察覺不出一絲人情味兒。

高翌知道張揚喜歡奕姐,而且曾經向奕姐求過婚,但不知因為什麽被拒絕了。高翌當時以為是因為這家夥太浪了,但是張揚搖頭說他開始浪是在求婚被拒之後,逗那些小女生隻是為了讓大家麵子上都好過一點兒。後來,高翌又問張揚為什麽不繼續求婚,張揚隻說了一句,那個女人被傷得太深,他沒有把握照顧好她,所以索性就不去招惹她。

關於奕姐到底被誰傷,怎麽傷的,張揚開始死活不肯說,可酒勁兒一上來也全都一股腦兒地嘟囔了出來,高翌雖然沒全聽清,但也知道了個大概——奕姐和她青梅竹馬的男友原本打算拿出他們所有的積蓄一起投資開店,想賺夠了錢之後一起移民伊甸,然而她的青梅竹馬卻卷了奕姐的錢跑路了,而那些錢是奕姐所有的積蓄。據說奕姐當時在街頭流浪了整整一個月,餓的皮包骨頭,差點死在街頭。

那個整天酗酒的女人,左勝男的母親,還有奕姐……她們個人忽然同時出現在高翌的腦海裏,酒、血、淚混成了一片大潮漫溯上來,讓高翌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第一次覺得這個時代是一個可笑的時代——人們通過拋棄與背叛的手段來讓自己成為代表著純潔的伊甸的子民,最終,虛偽和荒謬的人成了永恒,那些善良的人卻被現實壓成了枯塚。

可是他不會因此而憎恨伊甸,伊甸本身是沒有錯的,伊甸中也是有真正純潔而美麗的靈魂的,比如說安妮。

所以為了不讓那個女人被埋在現實的枯塚裏,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贏得那場考試,擊敗其餘99%的人,為那個女人和他自己拿到伊甸的入場券。

“活都幹完就先回去吧,別賴在這兒了。”奕姐看到掃完地的高翌坐在那兒看書,於是開始“不客氣”地轟人。

“哦,好……”聽到奕姐用她特有的方式宣布下班,高翌將手裏的《世界政史》塞回書包裏,拉上了拉鏈。

高翌拎起書包走到店門口的時候,又回頭擺了擺手。

“那奕姐,揚哥,我走了啊……”

“去吧去吧!”奕姐和張揚很有默契地同時擺出一臉嫌棄的樣子。

高翌出了“黑暗精靈”的門之後,看了一眼手機,現在已經過了淩晨2點,外麵應該已經萬籟俱寂了吧。

這時,高翌注意到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戴著一頂灰色的鴨舌帽,身上穿著一身舊皮夾克,他站在“黑暗精靈”的店門外,看到高翌出來之後就一直尾隨著他。

高翌心提了上去。難道他也是剛才那兩個人的同夥,因為他聽到了關於“蛇”在南京的信息,所以要滅他的口?

高翌把背包帶緊了緊,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通過樓梯到了地下一層,高翌又從安全通道繞了一圈,走到了通往地麵的樓梯前,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仍然對他緊追不舍,由此,高翌更加確定這個男人的目標是自己。

外麵下了很大的雨,高翌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沒帶傘!

本來繞到安全通道口的時候,高翌想打電話給張揚他們,可是又怕把他們牽扯進來……

高翌仰頭,看著外麵的雨幕,心裏沒來由一涼。

該死,怎麽會遇到這種事!

高翌側過臉,用餘光掃了一眼身後,那個身影如同陰魂不散的幽靈。

果然還是應該報警的麽……

可當高翌掏出手機,剛解除鎖屏狀態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後麵緊緊握住了他的左臂!

高翌猛地往後一掙,那個男人似乎沒有想到高翌會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應,頭頂上的鴨舌帽一下子被高翌甩出的左手打飛。

驚魂未定的高翌揉了揉剛才被握住的手臂,往後退了兩步。不過這個男人並沒有像他想象當中那樣撲上來,而是彎腰慢慢地從地上撿起剛剛被他打飛的帽子。他撣了撣,卻沒有再戴上,而是攥在手裏。

這個男人抬起頭看著高翌,然後一步一步地朝高翌走了過來。

高翌看著這個鬢角已經花白,但是棱角分明的男人,竟一時間分辨不出他的年齡。不過這個男人看他的眼神裏並沒有將要行凶的煞氣,應該不是“蛇”的人,想到這兒,高翌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位先生,請問您到底有什麽事兒?”

這個男人似乎沒有聽到高翌的詢問,還在慢慢地走近,在離高翌不到3步的距離裏,竟還朝高翌伸出了手。

高翌不知道為什麽,身體沒有本能地後退,他看著那隻粗糙的大手就快要摸到了他的臉上,高翌忽然反應過來,揚起手想打掉這個陌生男人的手,可就在他要打下來的時候,這個一直沉默的男人卻突然開口了,用一種微微發抖的聲線,低沉地說了兩個字——小翌。

在這兩個字暴露在空氣中的那一刹那,高翌的腦子裏就像是上千公斤的炸藥被連鎖引爆了一樣,把他的思緒炸成了一堆碎片。他像座雕塑一般愣在了通往地麵的樓梯口,剛舉起的手也僵在了濕漉漉的空氣中。

那隻手終於撫了上來,指關節處的老繭摩擦著高翌的臉,把他的臉弄得生疼,就像一張砂紙,但疼痛中卻有一股說不清的暖意從粗糙的皮膚下滲透出來……

高翌再抬頭的時候,發現這個男人的眼睛裏竟閃著淚花。

“小翌。”

如果說那第一聲“小翌”讓高翌迷失了自己的話,這第二聲“小翌”卻讓他完完全全地清醒了過來。

“啪”的一聲,高翌重重的打掉了這個男人撫在他臉上的手,強壓住顫抖的聲線說:“你……離我遠點!”

不知為什麽,他和那個女人一直期待的那件事情忽然成為現實的時候,他竟無法說服自己開心。就好像一個窮小孩兒隔著糖果店的櫥窗看裏麵那些五彩繽紛的糖果,每次經過那家糖果店的時候他都會扒在櫥窗外麵想象著把那些糖吃進嘴裏的時候該有多麽的甜,終於,他長大了,也有錢買糖了,可是當他將做夢都想吃的糖果放進嘴裏的那一刻,他卻發現並不好吃。

其實並不是那些糖不好吃,而是那個人過了愛吃糖的年紀——這個男人的確出現了,可他出現的太晚了,以至於高翌都不記得這個男人原來的樣子。

這個男人被高翌拍掉手之後,將雙手捧在胸口無意識地摩挲著,低著頭一句話不敢說,就像個被老師打了手板的孩子。

高翌看了他這幅樣子,又掃到了這個男人已經白了的鬢角,心揪了一下,想努力把自己的語氣放柔軟些。

“你要幹嘛?”高翌微側過臉。

這個男人見高翌主動和他說話,高興得不得了,剛要說些什麽的時候,高翌突然打斷說:“如果你是想要讓我帶你見我媽的話,那就算了……你已經把她害的夠慘了。”

這個男人一聽到高翌提到他母親,原本還閃著一絲光澤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走了。”高翌目光掠過地上那些髒兮兮的腳印,輕輕地說了一句。

這真是一場可悲又可笑的父子重逢,不是麽?

不過他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側過臉。

“不管怎麽樣,謝謝你今天能來找我,最起碼讓我知道了你的樣子。”

說完之後,高翌不等這個男人做出回答,就一個箭步衝上樓梯,然後頭也不回地闖進了雨幕中。

夜空仿佛是一麵純黑色的篩布,雨水穿過篩布變成一滴滴的水珠,猛烈地灌溉著這座鋼鐵森林。

空無一人的德基廣場讓高翌產生了一種錯覺,這個夏天的雨一場接一場,似乎成了這座城市的散不去的幽靈。

高翌從地下商城衝出來之後,又在大雨中跑了幾步,然後停在了德基廣場的中央。

成千上萬的雨滴落下,如同成千上萬隻歡囂的精靈。它們從距離地麵上方不到2000米的積雨雲中俯衝下來,占領著這座城市的一切,濕淋淋的高翌成了它們的一個小小的戰利品。

高翌閉著眼,仰麵朝天,他不知道為什麽現在要停在這裏。

小的時候,他一見到雨天就會問那個女人天上為什麽會下雨,那個女人抱著他,幽幽地說,那是因為老天覺得這個世界太髒了,需要好好洗一洗吧。

高翌並不覺得他需要被上帝衝洗,他隻是覺得胸口有團火,把他的心燒得很燙很難受,他想痛快地去淋場雨把它澆滅。

去了伊甸之後,就能擺脫這一切了吧,高翌想道,所有悲傷與痛苦的過往在那個世界裏都會縹緲如煙吧。

忽然,持續墜在他臉上的雨珠忽然消失了,高翌睜開眼,發現頭頂上被遮了一頂傘,那個男人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的身後。

“小翌……”

高翌忽然返身一巴掌打飛了這個男人手中的傘,但這個男人忽然從後麵撲了上來,將他死死地壓在了地上。

大雨重新傾斜而下,這個男人也暴露在雨幕中,雨滴順著他那件舊皮夾克不斷滾落,很快他也濕透了。

高翌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餘光瞥到了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濺起了一朵朵赤紅色的血花,他從積水中顫抖著抽起已經被染紅的雙手,轉身去看那個男人,卻發現這男人早已浸泡在了一片鮮紅的血水之中,在他的背部有個焦黑的窟窿,窟窿裏不斷向外冒著紅稠色的**,那奪目鮮豔的顏色就像無數紮向他眼睛的刺。

“不……不……”高翌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全身猶置冰窟。

“他們……要來了……跑……快跑……”男人的下巴侵泡在血與雨之中,右手伸向他,五根手指竭力地張開,似乎是想握住他的手,但最終還是跌落在了積水中……

高翌跪倒在雨幕中,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握住這個剛見麵還不到二十分鍾的父親的手,但就在要握住的前一刻,一隻白皙的手一下子拉過他的手,將他猛地從地上拽了起來,然後向地下商場的入口拖去。

“左……左勝男?”驚恐中的高翌從背後認出了拖他的女人,還有她手腕上纏繞著蘋果的那條蛇。

“你是……‘蛇’……”高翌語氣虛弱。

“你父親是Snake的領袖,他為了安排這場見麵等了十年,現在被審判黨毀了。”左勝男猛地回頭,睫毛上水珠“啪嗒啪嗒”地落下:“伊甸,要和我們開戰了……”

“什麽?”

言至於此,巨大的爆炸聲於頭頂驟響,貫穿了重重雨幕,德基廣場原本精美的玻璃幕牆如天花般散落。

手機倏然從高翌的掌中滑下,跌在了雨水中,屏幕聊天界麵上隻有和“安妮”的一個對話框,框中最後一句話是他剛剛發的。

我見到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