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嬰啼

克倫與Chris開始疾退。

疾退中,Chris低喝了句:“我守那頭兒。”

他腳尖一點,已疾衝向街道的另一頭。

兩邊壓迫過來的人群並不著急,他們緩緩地迫近。克倫與Chris把大洋馬夾護在五步巷口,各把守在跑離她二十餘步遠處。

這條街寬不過七尺,街邊的一道紅牆嫋娜如衣帶,別一邊是低矮的房屋,曾經的救濟所。

隻聽逼迫而來的二兩冷笑著:“克倫,你知道今兒你手上沾著多少人的血嗎?整個十九區立區以來,怕也沒有人像你今天殺生這麽多。怎麽,你要逼著爺們兒把這娘們兒和你們的小雜種一起殺了?”

克倫二話不說,猛撲向左首,雙手一抱,就抱住了左首街房簷下的一根木柱。

這裏住房多寒酸,那木柱也細,徑不過一尺,被他雙手一搖晃,登時被拔了出來。他把那木柱用雙手持住,丈許高的柱子就被他掄了起來,直抵向前方的街麵。然後他雙手一搓,那木柱在他手裏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柱子前麵的頂頭處被街石磨擦得青煙直冒。

二兩愣了愣:“耍猴兒嗎?”

卻見克倫感覺磨得那木頭已到時機,兩手一兜,那木柱橫掃而起,劈出一道長風。

那木柱頭本冒著青煙,這時猛然見風,就見火苗一串,蓬然點著。這火頭隨著他的舞動,越燃越大,他揮著那丈許長杆,直向二兩陣中衝殺了過去,把二兩也嚇了一跳。

Chris那邊這時一聲長唳,他身子疾竄而起,直撲對方披著個長鬥蓬的二兩手下。那人方才一避,Chris已扯脫了他身上的長披風,身子倒躍,飛退回克倫那邊,那長鬥蓬被他向火頭上一揮,已經點著,他再直向自己把守的一方衝去,飛躍上簷,雙腳踢蹋,簷頂上的黑瓦雨點兒樣的在他腳下暴起,直砸向迫來的人眾。

一時隻見人人躲避。就在他們躲避的工夫,Chris揮舞著鬥蓬,已將露出來的瓦板點燃。燃著後,他雙腿飛踢,一片片點燃的瓦板被他蹋得四處飛濺。不一時,紅牆對側的這片瓦房就已陷入熊熊的烈火中。

二兩的臉色就變了。

他帶來了兩百餘號人,本以為收拾Chris與克倫兩個還不是易如反掌?沒想居然被他們縱起了火來。

那火勢被克倫與Chris利用。克倫此時掄起他的木柱把身邊沿街的一排廊柱全都打倒,轟塌的前簷帶著木料橫墜在街上熊熊燃燒。

Chris那頭兒,也借雙腿飛踢,把四周能點著的東西都向街心裏踢去。一時,隻見大洋馬的兩頭兒,都被熊熊的火勢保護起來。兩邊的人眾,要想攻過來,必需穿過那熊熊的火堆,還要提防著克倫手中的長柱與Chris神出鬼沒的飛踹。

可這也隻能延遲得了一時。

二兩已經動怒,口裏喝了聲:“殺!”

他手一揮,街兩頭的手下已進中間逼迫進去。

克倫與Chris都殺昏了頭,隻聽得身後大洋馬忽然驚叫了一聲,Chris百忙中回頭,隻見火光映射中,那個壯健的女人頭發披亂,在被四周火勢鼓動的熱空氣裏飛舞。她膨大著肚子,兩隻手捂在肚子上麵,兩條腿岔開地立著。這時,她腿間的地麵上,黑黑地濕了一片。

克倫沒有回頭。

但他聞到了那羊水破出的氣味,隻聽他吼了句:“跑!”

大洋馬愣了愣,轉過身,就向五步巷裏麵跑去。

穿過五步巷,再往裏麵,就是本篤教堂的廣場了。

十九區內,哪兒都擁擠,隻有這廣場說不出的空曠。

這十餘年來,哪怕霸主橫出,但從沒有人想過要來占領這所教堂。不為別的,隻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廣場中,當時曾疊覆著數百個教士的冤魂。

這片十九區立區已久,一直以來,本篤會教堂是十九區大多人的庇護所。十幾年前,天演計劃剛開始冒頭時,最先發現這計劃的,就是本篤會的修士。年紀長一點兒的可能都還記得,發現這醜惡的計劃後,本篤會修士們曾發起了慘烈已極的反抗。

當然,那反抗很快被鎮壓了。

鎮壓的結果就是,本篤教堂廣場上,那一天,曾伏滿了黑袍者護教的亡軀。

此後,哪怕十九區中,霸主橫出,卻無人曾動念想霸占住這個教堂。為也是為了心底那份殘存的尊重。

據說,本篤會教堂裏也不是全沒有人。當年,曾有最後一批殊死的抵抗者。最後的那八九個修士把自己自閉在教堂的地室裏。

大洋馬一路在朝著那教堂的鍾樓跑去。她記得自己曾隱隱聽說過一個傳說,隻要能爬上那由刀梯構建的高達十丈的鍾樓,就可以向蒼天泄怨……當然,那也僅隻是傳說。

闊大的廣場縱七十丈,橫五十丈。

大洋馬捂著肚子,一路拖著流淌的羊水,向那黑黝黝的高高的鍾樓奔去。身後就是火光。

她一奔進五步巷,克倫就已看不到她了。隻有Chris,在戰鬥中,因為不時飛騰而起,可以目光越過低矮的紅牆,看到她在廣場中蹣跚的影子。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有一天看到一個孕婦的奔跑。大洋馬已跑得越來越近了。她想登上那鍾樓,登上十九區裏最高的地方,在那裏把她的孩子生出來。不為別的,隻為那裏離天更近,她可以在那裏用一個母親最惡毒的詛咒,咒罵那個該死的蒼天。

Chris一瞥之下,迅即身形落地。

敵人抵不住他的快捷,可每當他落地的時候,就是他最危險的時刻,所有敵人,都想趁此空檔,把他死纏在地麵上。

Chris落地之後,還不忘用眼睛照護一下克倫,隻見那天神樣的漢子,這時手裏的木柱已被敵人削得隻剩下不足三尺,他徒勞地守護在那裏抵抗著。可Chris看得出,他快撐不住了,他已接近絕望。

所以他叫了一聲:“她還在跑!”

遠遠的克倫聽到,身子震了震,又壓榨出自己骨裏的一點血勇來。

喝出這一句,Chris的身形再度飛騰而起。他的戰鬥,從來都有如飛翔。可當他旋轉直升,直躍到最高處時,耳中隻聽到巨大的“嗡嗡”的鳴響。他心裏一驚,拿眼向紅牆內望去,隻見兩架飛行的機器,已直朝紅場內飛去,已飛近大洋馬不過數十米距離。

他心裏一沉。

這聲音克倫也聽到了。

隻見所有的恐懼正在克倫的身體內炸開。

二兩與手下眾人一時也個個仰頭向天,卻見兩台碟狀的飛行器正盤旋在紅場上空。二兩呲牙一笑:“克倫,有你的。為了你們倆兒,他們把他們最頂級的殺器都派來了!”

Chris在空中忍不住雙眼一閉。他知道,完了。

兩束追光燈已釘在了大洋馬身上,那奔跑的女人身上,滿是濃濃的恐懼。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原來,終究抵不過、瓦解不了每個人身上的絕望。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力盡,卻猛地聽到紅牆之內,傳來了一聲粗重的喘息,那是一個熟悉的、粗嘎的女聲在罵:“奶奶的,小爺是老娘的主子,他的孩子當然也是老娘的主子。你敢打他的孩子,我這身肉你還他媽的沒剮完呢!”

一股熱血猛地從Chris足底的湧泉處湧起。

他認得那個聲音。

——砧板!

那是他的那個肉砧板。

——她還在!

他一睜眼,隻見追光燈外,一個站起來不高,身子卻橫得跟個門板似的女人正仰著頭,披著一腦袋黃頭發,衝著那兩個碟形的飛行器怒罵。

……肉砧板一聽到十九區亂了,Chris又遲遲未歸,就出來尋找他。

找到時,她隻看到Chris躍身在空中,殊死相拚。

而一個懷著孕的女人正在她趕過來的紅場中勉力奔跑——他在護著一個女人,一個懷著孕的、大洋馬似的女人。

這麽說——他有了孩子?

肉砧板隻覺得自己腦子裏嗡嗡做響,身體裏也在嗡嗡做響,她全身的骨頭那一刻似乎一根根都碎了,再也撐不住那身壯碩的肉。

可這時,飛碟的嗡鳴聲傳來。

兩道追光直照射到那頭大洋馬似的女人身上。

Chris的身影再度騰躍到紅牆頂空,肉砧板倉促一望,那邊街頭的火光中,她看到了Chris臉上那精巧的五官間與五官間展現的絕望。這五官平時從來很少有表情,哪怕偶爾有,她也讀得出那底下一直努力壓抑著的絕望。

可她不想看到那絕望湧現出來,不想看到它淹沒他的臉,不想看到那張臉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像一個虔誠的教民不能容忍別人一絲一毫的損毀她的神祇。

這一眼,讓一團怒火在她的心底炸開,她猛地向背後一抄,後背上,此時背著她那塊厚重的砧板。那砧板厚達二寸,闊可以遮住她那胖大的身形,她輪起那砧板,把它象一塊鐵餅一樣地向那空中的飛碟擲去!

——咣當!

她居然打中了。

——還借著回旋之力打中了兩個!

可哪怕力大如她,天上的那兩個飛碟也不過是劇烈地晃了晃。可它們重新穩定需要時間,那塊飛旋的砧板反彈回來,已重新被肉砧板接住。

得此一空,大洋馬已又奔出了幾十步。肉砧板在她身後喊:“隻管你的肚子,這雜碎,我幫你擋。”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大洋馬已跑到了那個鍾樓底下。

鍾樓是座孤懸的吊腳高樓。

一道梯子釘在鍾樓外麵。

自從本篤會教堂封閉後,不知何時,這梯子的一道道橫梁已被換成了鐵疾黎。因為當日教士們護法,曾以此鍾樓做為召喚。十九區的管理者恨死了這個鍾樓,就把它的梯子改成了鐵疾黎。

大洋馬瘋了似的,攀上了那滿是尖刺的梯子,就開始朝上麵爬。

而鍾樓底下,肉砧板舞動她那個砧板,一次次飛擲,借著那砧板回旋鏢一樣的力道,與那兩枚飛行器拚死纏鬥。

兩枚飛碟的光已全打到肉砧板身上,隻見她披頭散發,跟一隻發了瘋的鬼母夜叉般,滿場飛走。她奔跑起來時,渾的肉都在打顫。

Chris與克倫本想馬上馳援。

可這邊,二兩喝了一聲:“呆什麽,幹掉他們啊!”

被他一語催動,他手下那幫混混們就此死死纏住了兩人。

這打鬥有如一世紀般那麽的漫長。Chris隻擔心,再聽不到肉砧板遠遠的喝罵,再聽不到克倫的拳風霍響。

街頭的火光中,不知怎麽,他在圍攻他的人的臉上,也同樣看到了滿滿的絕望。

那絕望在火光的閃爍下撲縮著,象妖異的死神,已籠罩在整個十九區的上方。

突然,高空中響起了一聲兒啼。

那啼哭聲如此響亮,象震**入了鍾裏,那鍾也被震得嗡嗡地沉吟了。這響聲不大,卻厚重綿長,飄入整個十九區的上空,圍攻Chris與克倫兩人的一眾混混們一時也人人停手,回頭愕望。

突然,不約而同的,隻見整個本篤會教堂內,燈一盞一盞地亮起。

那十九根巨大的廊柱,這時一起沐浴在神來的燈光裏。

這教堂點亮後居然會如此明亮。十幾年了,在場的人,大多都沒見過教堂的燈火點亮的時刻。所有人一時都停了手,連肉砧板都停住了。

隻見十九根廊柱後,三樓那鐵藝雕花的陽台上,門忽然開了。

一個黑袍人走了出來。

兜帽遮著他的頭,他的整個身子都隱藏在黑袍裏。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五官極為峭刻,沉窪下去的是眼,高聳鷹鉤著的是鼻。他的唇緊緊地抿著,似乎已很久很久都沒有開過口。

這時,他忽抬起目光,望向空中的那兩枚飛碟,衝著它們說:“啼聲響起,當年的約定已開始生效。隻要重新有一個無罪的人走上本篤會的鍾樓,隻要他能喚醒鍾聲與燈光,隻要他開口哭叫,那本篤會的庇護就將重新生效。本篤會的教堂大門就將重新打開。你們必需依照約定,馬上退出,不得幹犯我本篤廣場!”

那兩枚飛碟在空中定住,象已陷入遲疑。

足足有幾分鍾,場內場外,鴉雀無聲,卻見那兩枚飛碟似乎聽到召喚,熄了燈光,變成暗紅的影子,悄然無聲地退卻了。

三樓陽台上的修士的目光忽投到了紅牆外,這片為火光所映,人影幢幢的街上。

他的聲音幹澀而神秘,象蘊藏著蒼天的旨意。

他隻說了一句話:“本篤會已依神喻重啟,牆外的罪人們,你們還在等什麽?難道不知道,洗脫你們所有罪惡的唯一方式,就是皈依嗎?”

那幫混混們大眼瞪著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目光重新望向陽台上的神父臉上。

而神父隻有靜默。他的目光遙遠而悲憫,似乎代表造化俯視著這些痛苦麻木的人們。他雖一個人站在那裏,可他的身影並不孤單,像後麵有數百死亡的聖徒們在共同對他的話語進行加持。遙遠的傳說,殘存的曆史記憶,過往的十九區景像突然再度湧進每個人心裏。

隻聽“咣當”一聲,一個人手裏的刀忽失手掉在了地上。

然後,他踉踉蹌蹌地就往那紅牆內走去。

“反了你!”

隻聽二兩呼喝道。

他衝上前,劈頭打了那個失神的人兩耳光。

可那人象什麽也感覺不到,呆呆地挪了下眼神,然後看都沒看二兩,就木呆呆的,僵直直的,朝裏麵走去。

二兩伸手往腰間一摸,摸向他的剔骨刀。

可一轉眼間,隻見三個、五個、十個……漸漸所有的人,都丟了手裏的兵器,在往那紅牆裏麵湧去。

二兩叫了聲:“你們瘋了!”

可他的喊聲,在眾人的腳步聲中,讓自己都覺察出自己的弱小。

他呆愣在那裏,隻能由著人群從他身邊經過,一道道目光堅定的、呆滯的,向那紅牆裏麵奔湧。

他忽然湧起一種無力感,卻忽然感覺到背後那神父的目光象在吸著自己,讓他忍不住都倒退了兩步。

可一種奇特的惡心感湧起,他勉力站住身,悄悄往自己臉上擰了兩把,踉踉蹌蹌地反方向朝人群對麵走,逃離出人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