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第一次來時,周遊正在作者後台的“草稿箱”頁麵潤色即將發布的新章節——當網管的第三年,他又開始寫小說了。

每個月他都有十五天夜班(24:00至翌日8:00)。後半夜顧客極少,在“網管拿包煙!”和“來一碗泡麵!”的間隙中他可以打個盹兒。但當他失眠的時候,除了寫小說,似乎別無選擇。他已借工作之便玩了兩年遊戲,著實膩了;哪怕隻為不閑置鍵盤或手指,他也隻好寫小說。

那個大學生打網遊滅團躺屍時也讀小說——是近年很火的網遊小說——這類小說大多是講述主角穿戴上一套高科技設備,進入一個虛擬遊戲世界裏冒險的故事。周遊瞟了一眼大學生正在讀的小說頁麵,問:“現實中真有這種‘虛擬現實頭盔’嗎?”

大學生說:“怎麽可能有?看得爽就行唄。”

周遊把這個爽字奉為圭臬,開始寫網遊小說《周遊世界》。當他把該書創建於網站“遊戲小說”大類的“虛擬網遊”子類時,心頭泛起類似“終於有家可歸”的悵恍。

為避免重蹈覆轍,周遊最先構思女主角的人設:一個目光明媚的長發美女,很有文藝氣質。他思來想去,最後給女主取名“蘇荷”,他覺得這是個清新脫俗的名字。但為男主取名時他陷入了糾結——他對一語雙關的書名很滿意,卻缺乏勇氣用自己的本名來敘述故事——他被一句“網管,斷線了!”斷去思緒,自暴自棄地將男主定名為“周傲天”。

那天淩晨四點半,周傲天正和蘇荷雙劍合璧勇闖萬蛇沼,周遊忽然聽到一個女聲——“你好。我想上網,大約兩小時。”——他點擊保存文檔,把周傲天定格在一招“流月斬”上,抬頭說:“歡迎光臨。”

——他就這樣看到了她。

隻一瞬,他就忍不住想側頭躲閃。他從未見過那樣複雜而劇烈的眼神,就像洪水凝停在決堤之際、每一朵靜態的水花都顯露出席卷萬物的衝擊力。

時間忽然變得鋒利,秒針一刀一刀地滴答。

他竭力不讓脖頸轉開。他像在槍林彈雨中端住衝鋒槍一樣端住目光,對準她。他險些叫出來。

她的目光似是無數股電流糾繞成團,呲呲迸濺火花;他從未想過人的眼睛能蘊含如此豐沛的——第二天他才找到合適詞匯來描述——信息量。那些火花變幻莫測。

仿佛群星同時熄滅又燃起,她眨了眨眼。周遊的錯覺隨之無影無蹤,他清晰地看到她身上有狹長的暗斑流過,那是電風扇葉片的影子在她的白色T恤上轉動。

她問:“可以嗎?”

周遊脖子上架著刀似的,急促答道:“可以可以!兩小時是五塊錢。”

她說:“我忘記帶身份證了,也可以上網嗎?”

周遊說:“最近查得嚴,沒法用臨時卡了,你知道網吧電腦都和公安局聯網的。”

“嗯。那就算了。”她點點頭,走向門口。

周遊說:“你大半夜來網吧,是有急事需要上網嗎?我可以刷我的身份證給你開一台機子。”

“謝謝。”她走回來,買了一瓶純淨水。

周遊給她找了台電腦,坐回去繼續碼字,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她臉色蒼白,像是貧血;她輕緩拖動鼠標,偶爾敲兩下鍵盤,似乎並沒有急事;她看著屏幕,不時露出無聲的微笑。

周遊看得出她曾遠行。說不清緣由,如同殺手看穿另一個殺手、信天翁在三千米外確認魚的氣息。他最北去過黑龍江,最南去過江西,但她去過更遠的地方——如果世上有比北極更北、南極更南的地方,她或許也去過——他認為就有這麽遠。或許她曾路過他當年打工的那座城市。

“哎呀,”她摘下自帶的白色耳機,忽然說,“怎麽死機了。”聲調輕揚,仿佛發現了好玩兒的事。

旁邊的大學生建議她:“自己重啟吧。”與此同時,周遊說:“我幫你看看。”

“你這是什麽態度……”

周遊走過圓瞪雙眼的大學生,見女孩兒麵前的顯示屏卡在某綜藝節目的播放畫麵,僵滯的彈幕像一條條被凍在冰裏的魚。

周遊接管了鍵鼠,鼓搗一陣,側頭看她:“唉,隻能重啟了。”

她指了指屏幕,說:“這些彈幕好有趣。”

周遊說:“嗯,有時候看彈幕比看節目還解悶兒。”

她表情嚴肅地點頭,說:“彈幕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

周遊一怔:“……對孤獨的人來說,算是吧。”言出微悔:這話帶著酸氣,一旁的大學生已笑出了聲。她卻沒笑,她轉頭與他對視。

天啊,她的眼睛,他心說。

她說:“你真的懂。”

周遊避開了她的視線。那是天花板忽然消失,星空當頭墜臨的一雙眼,那雙眼漂亮得如同虛構。她仿佛是從他的小說裏走出來。他說:“我懂……什麽?”

她說:“我小時候看過一部畫質糟糕的喜劇電影,大概是盜版商在影院偷錄的,音效裏不時夾雜著觀影人的笑聲。電影的內容我早就忘了,但那些笑聲我還記得,就好像……”

周遊說:“就好像有人陪你一起看電影。”

她微笑:“所以,你真的懂。”

周遊也笑了笑,幫她重啟電腦。他走回櫃台,聽見大學生在向她搭訕(“你好,我也看盜版電影,看過很多。”),他坐下繼續寫了幾段小說。

他忽然心跳加快,一絲熱意在胸口雀躍。他和她不再是陌生人。因那三兩句對話,她的靈魂中流瀉出一角孤零零的齒片,恰與他久藏的齒槽清脆地契合。他在浩瀚流轉的星圖中找定了微小的一顆,於是夜空不再飛旋。他隱隱感激彈幕——這世上最偉大的發明。

他離座把電風扇關了,對顧客們說:“你們熱了吧,我給你們開空調。”

淩晨六點半,她下機離開,路過櫃台時對周遊說:“謝謝你,明天我會記得帶身份證。”

“明天”二字把周遊想問不敢問的話扼死在嘴邊,他說:“好啊。”

第二天淩晨四點半,她又來到網吧,把身份證遞給周遊。周遊正在回複《周遊世界》的讀者評論,隨手接過身份證在刷卡機上一過,頓時呆住。

“怎麽了?”

她的聲音如咒語般解除了他的石化狀態,他看看手裏的身份證,再去看顯示屏上刷出來的身份證信息。對比無誤。

姓名那一欄是——蘇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