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聚餐結束後,周遊謝絕了陳總開車送他回網吧的提議。他走出飯店,被微顫的空氣擦涼了眼簾;秋風如慢性毒藥,一滴一縷地從郊區淹過來了,霧氣漸漸稀疏。
周遊獨自步行了很久,循著風的源頭來到縣郊的街上,過往車輛仿佛達成了默契,不讓周遊聽到一聲喇叭;每個等候紅綠燈的行人都比秋風更冷靜。
周遊在街邊找到一處老舊的柵欄門;那門在薄霧裏模糊了鐵色,像是枯枝紮成的籬笆。他看了一眼門邊鐵牌上的字跡,推門而入。紅磚鋪地的小院裏有滑梯、秋千和心形的花壇;滑梯邊有兩個玩耍的孩童和一個中年女人。那女人朝周遊走過來,說:“您好。”
周遊說:“您是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吧?”
那女人說:“我們這裏是兒童福利院。我是院長,姓何。”
周遊說:“何院長您好。我是來捐款的。”
他跟著何院長來到辦公室登記,屋裏擺設很舊,隻有一台電腦像是新買的。
周遊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說:“不好意思,下次我多帶些。”
“愛心不分多少,請坐吧。”何院長按亮電腦的開機鍵,片刻後,顯示屏上出現了錯誤報告——“Windows未能啟動,原因可能是最近更改了硬件或軟件。”
何院長說:“怪了,上次用時還好好的,我什麽也沒改過呀。”周遊說:“那可以直接選擇‘正常啟動Windows’。”
電腦成功進到桌麵,何院長道了謝,說:“平常都是其他工作人員操作,這會兒他們都在房間裏看護孩子。這些電腦啊網絡啊之類的,我一直弄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周遊說,“是不是有一位姓馬的清潔工捐過不少錢?”
何院長歎了口氣,說:“你是從電視上看到的吧?老馬可是個好人啊,這台電腦就是他半年前捐贈的,可惜好人沒好報——本來老馬和我們約好了昨天上午來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沒來,我一打聽,才知道他出了車禍。”
周遊說:“他常來給孩子們講故事嗎?”
何院長說:“隔三岔五就來。其實有些孩子大腦發育不太……嗯,就是不太容易與人交流,但老馬很有耐心,每次都在孩子們的房間待很久。”
周遊怔住。何院長以為他沒聽明白,就解釋說:“那是些腦癱兒童,可能聽不懂老馬的故事,不過這份關愛對他們是很寶貴的。”
周遊說:“最近幾天,有沒有別的人來看望這些孩子?”
何院長搖頭。周遊沉默了幾秒,又說:“沒有姓蘇的女生來過麽?”他描述了她的衣著樣貌。
“沒有。”何院長說,“你也看出來了,我們這裏很冷清。今天上午老馬的兒子倒是來過——他說沒錢給老馬治病,吵著讓我們歸還老馬的捐款。”
周遊靜靜聽著。何院長坐在顯示器前,打開了桌麵上的一個表格,問了周遊的名字;她在表格裏鍵入“周遊”,又問:“是這個‘遊’嗎?”
周遊湊近顯示屏,未及回答,那表格忽然飛散成了紛亂的線條,撞向屏幕四角後消失,仿佛衝出了顯示屏;隻餘“周遊”二字孤懸在屏幕中心。他轉頭四顧——滿屋漂浮著長短不一的線,擦過他的衣服時發出噝噝的靜電聲;何院長神色疑惑地問:“你怎麽不說話?”
電腦音箱嘶啞斷續地低鳴起來,像是有人藏在音箱裏悄聲作答。周遊眨了眨眼:那些線條還在,細到沒有厚度,但又清晰可見。
何院長卻似毫無覺察,提高了聲音又問:“是遊戲的遊吧?”她嘴邊的線條四下遊曳出去,把她吐字時吹出的微風傳散開,一瞬裏整間屋仿佛成了被波紋效應幹擾的顯示屏。
周遊說:“是。”電腦音箱嗡嗡一震,似也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是”,像是周遊語聲的回音。周遊緊閉雙唇,已說出口的“是”字仍久久在舌尖盤旋,在顱內輕顫,與音箱的嗡鳴重疊共振,如在對接一句暗語。他感到數不清的線條如聲呐般將他從頭到腳掃描而過。
何院長敲下回車鍵,說:“嗯,那你的聯係方式是?”
周遊看到顯示屏上“周遊”二字筆畫支離,倏然散架消隱;但何院長盯著空白的屏幕準備打字,仿佛光標已切換到表格的下一行。隨著回車鍵的清脆一響,所有線條同時墜落,在他腳下匯聚成一小片灰暗的圓,他聽到了簌簌的振翅聲。他霍然仰頭——白雲散碎如雪,一隻海鷗越飛越低。
周遊脖頸一僵,如轉動齒輪般緩緩低頭,那片灰影漸漸顯出飛鳥的輪廓。地上的瓷磚流動成汪洋,簌簌聲彌漫在茫茫蔚藍間,海鷗落向自己的影子。周遊望向海水盡處,看到了辦公室的窗戶,小小屋子裏容納了億萬浪花,窗外的花壇杳如孤島。
海浪無聲地起伏翻湧,周遊一眨眼,瞥見窗下有一道女子的身影,頭戴耳機、手捧一本書浮沉於遠海。周遊看不到她的麵目,但認出了那副白色耳機,他隱隱猜到了那本書的內容,又眨了眨眼,想辨清書上的字句,可睜眼時她已揚手將書拋出。書頁撞及海麵,碎成一串串“0”和“1”,渾然融入了浪花;有些碎浪濺得過高,便持續輕盈上升,飄成了白雲。周遊心中一動:所謂“無望淵”,莫非就是這片信息之海?
海鷗貼著海麵急掠,片片羽毛被海浪打濕,斷碎成朵朵浪花;撲簌聲卻愈緊,響成了嘩嘩一線。周遊再一眨眼,整片海洋已凝固如鏡,仿佛有人瞬息按下了截屏鍵。海鏡中漸漸映出複雜的字符,從模糊到清晰,如從海底浮出——那是一張列車時刻表。周遊臉頰一癢,風刀撲麵斬過,海洋如沙畫般被吹散。
他站在了火車站裏,看到候車室外蹲著一個老乞丐。十八歲那年,他從這裏乘車返家。
嘩嘩聲仍在耳際。他想起了那隻被偷的塑料袋,裏麵有他打工半年的積蓄,但當時他心平氣和地接受了,甚至在心裏都沒有爆一句粗口;他將兜裏僅剩的零錢都給了老乞丐,回候車室安靜坐著,他禮貌地對檢票員道謝;仿佛發車前的兩小時是緩刑期,隻要他表現出色,就能獲得改判,他的遠行也就能繼續下去。
周遊看到老乞丐手裏捏著一張舊報紙,他辨認著報紙上的字跡,內容竟似是他多年前曾讀過的: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兒,因為父母遭遇車禍而退學,後來不知所蹤。報紙上還引用了一些那個女孩兒發表在網上的日記和小說,來渲染女孩兒當時的孤淒。
女孩兒的名字是蘇荷。
周遊豁然間醍醐灌頂:原來她的名字早就留存在了他的潛記憶裏。
叮當一聲,將那片嘩然滌散了些許,周遊猛然發覺:列車時刻表是顯示在電子屏上,而當年則是張貼在公告欄上——眼前這一幕並不屬於他十八歲時的過往。
他看到電子屏上的日期是三個月之前,剛一眨眼,已到了候車室外。他終於確定了這些幻景是蘇荷留設的信息痕跡——他看到了她的背影,正立在老乞丐麵前。
叮當,她微一彎腰,往老乞丐腳邊的破盆裏丟了一枚硬幣。
周遊從未看過關於老馬的電視報道,但此刻他明白了為何會覺老馬眼熟:老馬的模樣與老乞丐頗為不同,但眼光和表情透出某種神似,仿佛五官底下流動著同一個靈魂。這老乞丐也是“清除者”的“備份人”之一。而她,真的也曾去過他當年打工的城市。
老乞丐抬起頭,周遊看到老乞丐的眼珠晶瑩了一瞬,似被什麽映亮,隨即折頸似的垂頭,眼中晶光如牆漆剝落,露出水泥般的渾濁底色。
周遊看不到她的目光,盼望著她能轉身回頭,但眨眼間他竟已在熟悉的龍騰網吧;驚愕中閉目又睜開,卻又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房間。他猛然明白了:每當他眨眼,幻景便會隨之切換。
他無暇懊悔方才錯過了網吧一幕,在眼前的房間中,她仍然背對著他,正和幾個孩童交談。他向前走去,想走到她的幻影所在之處,想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不論是方才相隔一片海洋、一個車站,還是此時相隔半間屋子,他離她的距離始終未變——那是兩個世界之間的空隙,湮泯了距離的定義,不會因他的前行或退步而動搖;比兩顆恒星相隔更遙遠,卻又超越了時空,比咫尺更近,像是鏤刻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耳邊隻有嘩嘩的響動,沒聽到任何說話聲,但他感到她和孩子們正在飛速地溝通;他看到屋裏有幾張雙層床,應是孩子們的寢室,他仿佛同時看到了這個房間黑漆漆的樣子和亮著燈的樣子;他看到黑暗中每個孩童都唇齒翕動,手舞足蹈地表達著;刹那後卻又見孩子們分明靜默在燈光下;他看到無數光點緩緩飛離了電燈,旋舞著凝結成光的藤蔓,在屋裏生長遊走;他被一絲蒲公英絨毛般的微芒迷了眼睛,不自禁地閉目,恍悟“清除者”是將捕擄來的意識禁錮在了腦癱孩童的身體中、以便於逼問,而她正設法營救這些意識……他想象著明暗變幻中她和那些孩童相對而立,以目光為針,將滿屋的光線織成風,吹滌著孩童們愈發清澈的瞳仁。
再睜開眼時,周遊發現自己回到了孤兒院的辦公室,但卻在濃墨般的夜裏:他看到她打開了電腦,顯示屏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是昨夜淩晨。她側著身低頭操作電腦,他依然無法看到她的眼神,但猜到她正在做能讓他看到“痕跡”的設置。那陣嘩啦啦的響動忽然清晰了許多,其中依稀夾雜了何院長的語聲;他明白她就要去醫院刺殺“老馬”,這該是最後一幕幻景了。
他凝望著她的側影,竭力睜大了雙眼。他不知道一個人能多久不眨眼,幾秒鍾、幾分鍾,還是更久?但他支撐了很久,他看著她關掉電腦出了門,眼中竟絲毫不癢澀,隻是很疼;他看著她走出孤兒院,感到雙眼像一雙緊攥刀鋒的手;他身軀顫抖,繃住眼眶,看著她走在街上,夜色漸漸龜裂,片片崩散;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直沒有眨眼,卻終究不能停止時間。
陽光晃眼,周遊又看到了顯示屏上的表格。
他說:“不好意思,我剛才走神了。”屋裏多了一個小孩,正咿咿呀呀地說著話,神情激動。他聽不懂內容,看向何院長。
何院長搖頭苦笑:“孩子真是可憐。”
周遊記下了孤兒院的銀行賬戶,打算以後定期捐款,正要出門,那小孩忽然走近了拉住他衣角,口齒不清地說:“姐姐!”何院長說:“這是哥哥。小矽,你應該叫哥哥。”
周遊彎下腰,認出了那小孩的眼睛,他說:“你是想說,有個姐姐昨晚去過你的房間?”
那小孩目不轉睛地盯著周遊的雙眼,又說:“姐姐!”
周遊微笑:“你見過她,是麽?”一股遲來的酸脹湧上眼角,他用力閉眼遏住淚水,睜開時她留下的痕跡殘影已在他眼中褪去,那小孩茫然看著他的眼睛,不再叫姐姐了。
周遊忽然明白了:方才雖然沒能與她對視,但他一直在她的目光之中。那些幻景都是她的目光。
他又聽見了輕微的嘩嘩聲,走到窗邊,見是一隻塑料袋被窗縫夾住,呼啦啦飄搖在風中。他覺得很眼熟,分不清是丟失在遠方火車站的那隻,還是他用來裝純淨水瓶子的那隻。他推開了窗,目送那隻塑料袋飛遠。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它會張開翅膀。
……
離開孤兒院後,周遊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劉隊長說肇事車輛已找到,但車子被遺棄在郊外,問周遊昨天清晨是否也看到了司機的相貌。
周遊說:“沒看到。車牌號登記的車主是誰?”
劉隊長說:“這人你也認識,就是白昊!不過他最近一直住院,經查也沒把車交與旁人駕駛——他是被人偷了車。很可能是偷車賊慌不擇路才撞上老馬。”
周遊回想良久,當時確實沒注意司機,他覺得肇事司機應該不是蘇荷,甚至那車是遠程遙控、無人駕駛也並非不可能。
劉隊長說:“總之,還是得感謝你提供的車牌號信息,你是個出色的目擊者。”
周遊心想,這我倒是當之無愧。他經曆過一次神跡般的目擊——她讓他見識到真正的遠方。也許他永遠無法抵達她的世界,但那次目擊永遠不會被抹去。她的存在就是一種解釋。她就是他十八歲那年沒找到的遠方。
周遊從郊區走回城區,沿途樓房越來越密,他像是穿過一片森林的生長期。
城中霧氣已散盡,他經過了同學聚會的飯店,繼續走著。中午在飯店包間,他說出喜歡“蘇荷”後,陳總問了一句“蘇荷不是你小說的人物嗎?”同學們聽後看他的眼神就都有些怪了。他並沒在意,當時他隻是在想,不知道此刻她在哪個世界,但他會繼續寫下去,哪怕今後她再也不會讀《周遊世界》。作者和讀者,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關係之一,並且能跨越世界;一旦存在過,就會永恒。
他看到街道兩旁已有不少高樓大廈,一切都在時間裏緩緩前進,但他仿佛是在霧散後才剛剛發現了這個變化。縣城裏早就沒了電話亭,他十八歲遠行前那個誓言般的電話也就沒了見證,不必擔心有誰會責怪他食言。一直以來,他想,他應該能算沒有食言。
他在街上走著,看著。高樓的玻璃牆像一片水,飛鳥的影子像魚一樣在上麵遊動。他常在魚消失的一瞬轉頭四顧,有時能在相鄰的一片水裏發現它,有時它似已永遠沉入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