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一天來網吧時,她買了一瓶純淨水。此後像保持慣性似的,每天她都買一瓶,在三小時裏慢慢喝完,沒有換過別的飲料。
周遊從未見過她吃任何泡麵零食。有次周遊說:“你餓不餓,我請你吃宵夜吧。”她說:“我不餓。”周遊問:“你晚飯吃的什麽?”她說:“我不吃晚飯的。”周遊莞爾:“過午不食?減肥?”
她也笑了笑,但沒說什麽。
近兩個月網吧的網速越來越慢,尤其是在淩晨,沒幾個顧客,上網卻不時卡頓。她每天都熬夜而不困不餓,臉色反而漸漸不那麽蒼白,倒讓周遊突發奇想,似乎她能把網速當食物似的。
網吧裏每天清早都會擦拭屏幕和鍵鼠,她常用的電腦上不會有指紋。但那天淩晨因為白昊來網吧鬧事,她隻喝了半瓶水就離開了,瓶子落在桌上。周遊覺得扔掉有些浪費,就收進了櫃台後的抽屜,準備第二天再拿給她。第二天她沒來,周遊就忘了那個瓶子。
周遊從派出所出來,看到街上起了霧。劉隊長最後還是答應了他。他攔了輛出租車,在車上說了兩次:“師傅,能稍微快點嗎?”司機答應著,反而開得更慢,說:“大霧須慢行,安全第一。”
周遊提前付了車錢,到了網吧就下車跑進去,另一個網管正坐在櫃台後打瞌睡。周遊拉開櫃台最底下的抽屜——那瓶子還在。
他伸出手,又縮回來。他找了個大塑料袋兜滿空氣。他捏刀子似的捏住瓶子底部——他認為最不可能有指紋的地方——把瓶子放入塑料袋。他左手係住塑料袋口,右手一直隔塑料袋捏著瓶底,不讓瓶身接觸塑料袋的內壁。他穿越雷區似的小心邁步出了網吧。
在街邊等出租車時,他猶豫了。如果瓶上真有指紋,那這瓶子就是他唯一能證明她存在的東西了。即便把指紋錄入公安局的數據庫,也未必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幫他找到她。若沒有指紋,或是瓶子放置四天後指紋已被磨掉,他遇到過她的最後一樣見證也就破滅了。
他被瓶子墜得胸口發沉,有輛出租車過去了,他沒攔。他站在白茫茫的霧氣裏,像拎著明晃晃的贓物似的怕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一係列舉動很可笑。他解開塑料袋,取出瓶子看。他知道就算有指紋他也找不到,但還是認真端詳了一陣。就當它有吧。他決定返回網吧。
這時有人扯了扯他的胳膊,問:“大哥,這半瓶水你還喝不?”
周遊轉頭看到一個手提大編織袋的人,旁邊停著一輛三輪車,車尾上用油漆寫著“收廢品”。
周遊說:“我不喝。”
那人早料到似的嘿嘿一笑:“那瓶子給我唄。”不等周遊答話,他就從周遊手裏取過瓶子,扔進了編織袋。
那人轉身就走。周遊一把將他扯了個趔趄:“還給我!”
那人嚇了一跳,生氣地說:“啥呀!”
“把瓶子還我!”周遊吼著,撲上去奪編織袋。那人緊緊攥住袋口不給他,說:“搶啥搶,你弄啥嘞!”
“撒開!你撒開!”周遊使勁一搡那人。那人鬆了手,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遊從編織袋裏找到純淨水瓶,手指哆嗦著捏住瓶底,把瓶子從半袋垃圾裏拿出。他把編織袋甩還給那人。他看著那人。
那人臉頰扭曲地站起,死死瞪著周遊,像是要給周遊一拳。兩人對視片刻,那人咕噥著彎腰,拾起了編織袋。
他跨上三輪車,蹬出幾步後說:“我撿了十三年破爛,沒見過像你這麽小氣的。”
周遊看著他慢慢蹬到十幾米外,喊了聲:“給你吧。”
那人將信將疑地刹住車,回過頭來。周遊把瓶子扔過去。那人敏捷地接住,蹬著車消失在霧中。
周遊在原地站了許久,霧氣鑽進眼裏,他抬手抹了抹,走回網吧。
15.
周遊躺在網管休息室裏,接到陳總的電話。陳總說:“你在網吧呢?我馬上就到,一塊去飯店。”周遊說不用了,想解釋幾句,陳總徑自說:“那等會兒見!”
掛了電話,周遊想起數日沒理會過的《周遊世界》,就在網吧找了台沒人的機子,登錄作者後台,把上次更新的那章——他對她說“有關鍵情節”的那章——刪掉了。剛要退出作者後台,忽然看到草稿箱那欄後麵多了個“(1)”的符號。他不記得自己存過新的草稿,就點開草稿箱——裏麵是一篇無中生有的新章節。
周遊眼前似有月光亂晃,瞬息猜到了這篇草稿的作者是誰。瓶子並不是他和她僅存的聯係,還有《周遊世界》這部小說。他臉頰冒汗,但感到一縷冰涼如故人般回歸。作者和讀者,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關係之一。
草稿內容和《周遊世界》的主線脫節,人設也不同:蘇荷是一名刺客,是為刺殺“他們”中代號“清除者”的一個劊子手而來。在虛擬世界中,“他們”擁有龐大的勢力,“清除者”更是能隨意設置思維屏障,投射無數思維虛影,她無法鎖定清除者的意識坐標。但最近數月,清除者捕獲了一些那個世界中的無辜孩童的意識,並將這些意識帶往現實世界囚禁拷問;由此,清除者也來到了現實世界——一個意識與肉體難分難舍的世界。這就使刺殺清除者成為可能。於是她穿過“無望淵”的電子亂流,也來到了現實世界。
清除者通過多年前預留在現實世界的三具“備份人”完成了“意識降臨”,成為現世裏身份各異的三個人。隻要殺死這三人,清除者的意識便會湮滅。她在刺殺的同時必須隱藏自己的坐標,不能被“他們”搶先找到;她成功殺死了兩人,又在一個小縣城發現了第三人的信息殘影。她通過各類視頻網站的彈幕係統與其他刺客交換情報,潛匿在城中搜索第三人。但因一次意外打鬥,她暴露了自己的坐標;為此她設法抹去了她在城中的信息痕跡,重新隱藏坐標。三天後,她終於鎖定了“第三人”的位置,但清除者也已有所警覺,致使刺殺未成——她雖重創了“第三人”的身體,但清除者的意識卻逃逸了。
隨後,她解救了那些孩童的意識,繼續搜尋清除者的意識宿主。
——草稿有很多地方語焉不詳。周遊不明白何為“無望淵”,也猜不出在億萬彈幕中如何提取情報;他慶幸沒去公安局錄入指紋,暴露她的信息。
周遊逐字又讀了一遍。他猜測她或許第一天來網吧就讀到了他的小說,才能在第二天拿出姓名是蘇荷的身份證;又或者,她早就讀過,才選擇來龍騰網吧上網?也許真的存在類似“黑客帝國”般的電子世界;也許真的有網遊小說裏那種“虛擬現實頭盔”,甚至是更先進的方式;也許真的有人可以在虛擬與現實之間自由穿梭。不知她刺殺時是否受傷?此刻是否找到了清除者意識的新宿主?最後又能否全身而退?
這篇草稿是她向他做出的解釋,對她而言恐怕意味著極大的風險。周遊在草稿最下方沒看到應有的“發布”和“保存”選項,取而代之是“閱畢即焚”。他激動於一份舉世無雙的信任:她沒有抹去他腦中的“痕跡”。
周遊聽到了腳步聲,緊接著是陳總的笑聲。他點擊那個選項,草稿消失了,網頁瀏覽器自動關閉。
他對自己此前的諸多舉動再次感到可笑。不需要身份證和上網記錄,不需要瓶子和指紋。他的記憶就是她存在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