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周遊從派出所出來,天色比淩晨時沒亮多少。

他走進街上淅淅瀝瀝的雨中。雨線像微涼的光線,輕飄飄地照在身上。

他掏出手機,看到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高中同學陳總打的。陳總上學時總說自己將來要當老板,大家就都叫他陳總。如今陳總二十五歲,已在縣城開了公司,算是名副其實了。這時手機又響了,他看到屏幕上顯示出“此號碼已被269人標記為詐騙電話”,那是因為陳總早年推銷過保險,後來一直沒換號。他接通了電話。

陳總說:“忙什麽呢,剛才怎麽不接我電話?明天中午同學聚會,別忘了!”

周遊這才想起一周前陳總就通知過他,當時他說的是“到時候再說,不一定能去”。陳總又說:“你這幾天怎麽不更新小說了?我可是一直在看!”

周遊並未刻意隱瞞自己寫小說的事,也有幾個高中同學偶爾看幾章,他們會在同學聚會上稱呼他“大作家”,拿他的小說打趣尋開心,這也是他不太想參加聚會的原因之一。他說:“這幾天忙。”

陳總說:“你還是在龍騰網吧幹網管嗎?”

周遊說是,陳總說:“明天我路過那裏捎著你,咱倆一塊過去。”周遊還沒來得及拒絕,陳總就掛斷了電話。

周遊把手機裝進褲兜,繼續走著。一輛出租車在他背後放緩了車速,司機發現他走路的姿勢像是隨時會把自己絆倒,有些奇怪地鳴了聲喇叭,見他沒反應,就加油門越過了他。

開出十多米遠,那司機在後視鏡裏看到他忽然跑了起來,一邊喊一邊招手。

周遊打車回到網吧,對另一個網管說:“真不好意思,你去休息吧。”

那網管打量著他,說:“還是你去休息吧,看你臉色像是一年沒睡過覺了。”

周遊說:“我沒事。”他替下了那網管,坐在櫃台後,登錄網吧管理係統,查找她的上網記錄。

沒有查到。

周遊慌了,又查了一遍,還是沒有。他仔細瀏覽一個月內所有顧客的上網記錄,沒有叫蘇荷的人,也沒有符合的身份證號。

他想起四天前那次打架後網吧的監控器就出了故障,修好後數據都丟了,不然監控器肯定拍到了她。網吧管理係統應該也是出了同樣的故障。他回想了幾分鍾那個大學生前兩天的上網時段,又在電腦上查大學生的上網記錄:和他的回憶完全吻合。

周遊看到上網的顧客中有那個大學生,就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問:“你還記不記得,有個穿白T恤的女生,後半夜常來上網的?”

大學生正戴著耳機玩遊戲,隨口說:“好像有吧。”

周遊摘下大學生的耳機,盯著他的眼睛問:“別好像,你到底記不記得?”

大學生沉浸在即將開學的鬱悶中,玩遊戲又被打斷,不耐煩地說:“我忘了。”他看到周遊的表情像是要罵人,又想了想,說:“有嗎,我真記不清了。”

周遊沒說話,走回櫃台後坐下。他想來想去,猛然被一個念頭嚇到:總不能根本沒有她這個人,隻是我自己的幻覺?他站起來,走進網管休息室,叫醒了剛睡熟的另一個網管,說:“真對不起,我臨時有個急事。”

他走到網吧門口,雨已經很大了。他心說我得去拿把傘,但遲遲站著不動,似是有些畏懼出門。他靜靜地看著門外的雨。

雨密到無處不在時,反而像是不存在了。網吧的玻璃門隔音很好,聽不見風雨聲,他看著街上稀落的男女在暴雨中匆匆走過,似穿行在空無中。那些沒帶傘的行人邁步擰身、抬臂遮雨,表情萬狀,如一個個啞劇演員。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假的,一切都在逢場作戲。

他想,我應該坐回椅子上昏睡過去,但他推門而出。他越走越遠,像是漸漸沉入海洋。

走完一條街,周遊已經渾身濕透,半路上他買了一盒營養品。周遊走進白昊開的遊戲廳,裏麵沒有顧客,隻有個戴墨鏡的青年在看店,他說了聲歡迎光臨。周遊認出他是那天淩晨跟著白昊來網吧的五個人之一。

周遊說:“你好,白昊在嗎?”

那青年摘下墨鏡,臉色一沉:“是你?你來幹什麽?”

周遊說:“我來看看白昊。”

那青年瞥了一眼周遊提著的營養品,又把墨鏡戴上了,嘟囔著:“這幾天怪了,眼睛怕光,見一點光就疼。”

周遊很久沒說話。他環顧遊戲廳,恍惚聽見滿屋街機運轉的轟隆聲。靜了靜心,明白那是暴雨留在耳中的幻音。

那青年說:“昊哥還在住院,不過你是該去看看他,那天你下手忒狠了。”他把醫院名和病房號告訴了周遊。

周遊說:“謝謝。我能在這裏坐一會兒嗎?”

“啊?”那青年似乎被周遊逗樂了,說,“隨便坐,隨便坐。”

周遊坐在一台街機前的塑料椅子上,片刻後就睡著了。他在傍晚醒過來,見那墨鏡青年也趴在桌上睡覺。他站起來,驚醒了那青年,他問:“你不怕有人來偷東西嗎?”

那青年說:“嗨,昊哥已經把這遊戲廳賣掉了,我就是暫時幫著看兩天。我說哥們兒,你怎麽不打傘?”

周遊說:“我想試試這雨是不是真的。”

那青年又被逗樂了:“你真有意思,我借你一把傘吧。”

周遊撐開傘,走回雨中,像是融入一個故事。

霓虹燈下泛出一瞬又一瞬的水光,遠處的雨線如長鞭般忽隱忽現,鞭梢搖曳著撞碎在地,像一個個時刻墜毀於過往。周遊看到無數條雨鞭同時煞白,是一輛出租車迎麵打過來一道車燈。雨線拉長了分秒,行人在雪亮的光柱中仿佛定格了。

周遊坐上出租車來到醫院,找到白昊的病房。

白昊蓋著毯子躺在**,看到周遊後流露出準備跳窗逃走的表情,但很快又鬆懈下來,他說:“我記得你。”

周遊說:“我們四天前剛見過。”

白昊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在我遊戲廳裏玩,被幾個初中生揍得爬不起來。”

周遊說:“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聽說你把遊戲廳賣了?”他把營養品放在床頭櫃上。

白昊說:“是啊,賣了。不甘心啊,那天才去網吧。不該去。不過哥們兒你手夠重的,醫生說我肋骨骨裂,內髒撞傷。”

周遊說:“你記得是我打傷了你。”

白昊苦笑:“廢話。我也不怕你笑話,我三十好幾了,打不動架了;遊戲廳也終歸過時了,我打算幹點正經營生。我不算什麽好人,但這世道逼我改邪歸正了。”

周遊說:“網吧剛興起時,有的遊戲廳轉成了網吧。”

白昊說:“那時也有人勸我采購電腦,我沒聽。電腦我不懂。我換了最新式的街機,賠慘了。不過我不是因為賠錢才賣掉遊戲廳。”

周遊說:“那是因為什麽?”

白昊說:“每天來遊戲廳玩的人比你那網吧的後半夜還少,但我站在裏麵老是聽到一陣陣的嘈雜熱鬧,吵得我頭疼。你明白嗎?”

周遊說:“我明白。”他和白昊完全是兩種人,但他們有相似之處。

白昊西裝筆挺,普通話流利,與時俱進到矯枉過正的地步,卻不能拽著遊戲廳與自己一起前進,他在生活的洪流中舍不得輜重,淌得很吃力。他看不起那些輕裝飛跑的人,但他們頭也不回地踩起水花濺打在他臉上,終於將他打趴下。

他們兩人都有些不合時宜。

周遊轉身離開,白昊說:“你找我沒別的事?”周遊說:“我猜你沒見過一個眼神奇特的姑娘。”

他聽到白昊在他背後說沒見過,他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