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遊世界》在短短半月內就達成了《遠走高飛》的最終戰績:讀者評論數過百。

盡管有多位讀者針對小說的感情線發表了“一看作者就沒談過戀愛”的意見,周遊仍感振奮。他利用網管權限,把小說網址做成網頁快捷方式放到網吧每台電腦的桌麵上;當天就被不少顧客發現,他們雙擊桌麵上的“周遊世界”後說:“操,不是遊戲啊。”周遊將這個快捷方式重命名為“好看的小說”,期待著顧客們如密雨般降臨他的讀者王國。

顧客絡繹不絕,卻沒幾個轉化為讀者,網吧裏似逢旱季。周遊隻好人工降雨,主動向那個大學生推薦。大學生用二十分鍾掃完目前所有章節,說:“我應該養肥了再看,你這字數忒少。”

得知某網遊小說總字數已逾千萬後,周遊沉默了三秒,問:“除了字數少,還有什麽不足?”

大學生說:“戰鬥係統得改,要做到等級分明。我教你一句獨門口訣:更新如三餐,等級如大小便。你想別人都是一天三更,你三天才一更——三天隻吃一頓飯,早晚不得餓死?”

周遊說:“那大小便怎麽講?”

大學生說:“從隨地大小便的嬰兒,到能憋住大小便的青年,再到大小便失禁的老頭,這就叫等級分明。換個高端說法就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周遊說:“大學生就是有水平。那你覺得我這書有沒有什麽……優點?”

大學生想了想,說:“男主的名字不錯。”

《周遊世界》生長到十萬字,開始上架銷售了。周遊寫了開更以來最長的一章——上架感言。一個月後他發現:若把讀者增速畫條拋物線,上架感言發布那天似乎就是拋物線的最高點了。共計五十八人訂閱了收費章節,他們仿佛是一家人,平均每四天才能合力湊出一條新評論。

網吧裏曾有位顧客打開那個快捷方式後神情一肅,慢慢讀完了全部免費章節,然後點擊“下一章”,彈出了提示充值的頁麵——周遊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幕——那顧客一下子關掉網頁,利落得如同拍死一隻蒼蠅,臉上露出吃了死蒼蠅的表情,嘟囔著:“怎麽還要收費,沒算在上網費裏嗎?”

初遇她那一晚,周遊正盤算讓男女主人公戰死在萬蛇沼,從此周遊和周傲天各得解脫;翌日看過她的身份證後,這個打算就被負罪感飛速絞殺:如果把小說裏的“蘇荷”寫死,似乎對現實中的蘇荷也是種詛咒。

第二晚,她依舊靜靜地上網。淩晨五點,周遊被顧客召喚、從她背後走過,一隙間看到她麵前的顯示屏上有河水流動。

周遊停步,使勁眨眼。一抹漣漪劃過河麵,屏幕回複成原來的樣子——那是同時打開的十多個彈幕視頻站,先前因她迅疾地來回切換,屏幕飛閃成混沌的湍流。她神情俏皮,似在和電腦開玩笑。

周遊低頭去看她的手,想弄清她是用鼠標還是鍵盤完成了剛才的操作,但所有網頁突兀地消失,仿佛是顯示器吞沒了它們,而後吐出Windows桌麵。周遊覺得她是發現了他在看她,索性問:“你剛才是怎麽做到的?”

她摘下耳機,說:“我剛才隻是關掉了網頁瀏覽器。”

周遊說:“關閉瀏覽器得先把光標拖到右上角的叉號那裏。但剛才你的右手沒動。”她說:“我用鍵盤,快捷鍵關的。”周遊說:“你的左手也沒動。”

她微笑:“你偷看我。”周遊的臉還沒來得及紅,她又說:“我是用鍵盤,你沒看清。”

“憑你的手速,打專業電競遊戲都沒問題。”周遊的語氣和他的臉紅一樣真誠。

她說:“有遊戲推薦麽?”

周遊說:“新出的遊戲在桌麵上都有。”他幫顧客處理好電腦故障回來,想看看她選了哪款遊戲,卻驚見她打開的網頁很熟悉——她正在讀《周遊世界》——周遊快步走回櫃台後坐下。

他心說不奇怪,畢竟在一堆遊戲圖標裏“好看的小說”很是醒目;然而剛剛走得過快,隻瞥見個大標題、沒看清她在讀哪章。

周遊也開始讀自己的小說。隻讀了開頭就覺得差。椅子似不太平整,他換個坐姿繼續往下讀,簡直慘不忍睹。他一抬眼——她正看著屏幕微笑:是讀到了女主和她同名,還是嘲笑他筆力幼稚?

二十分鍾過去,周遊看到她戴上了耳機,似乎開始做別的了。他又讀了幾行小說,感到椅子硌得疼,就站起來走到她旁邊。她正在玩單機遊戲。周遊說:“打擾一下,你覺得——”話說一半,她已摘下耳塞,問:“有什麽事嗎?”

周遊說:“沒事,你玩你玩。”

周遊看著她打通了當前關卡。她側過頭,還沒開口,周遊就說:“我沒事,你玩。”他注意到她表情古怪,或許是好奇為何他的臉一直紅著——想到這裏,他的臉更紅了。

她抿嘴一笑:“你如果無聊,我可以推薦你讀一下這部《周遊世界》,我剛讀完。不對,你是網管,你已經讀過了吧?”

周遊說:“你讀完了?全部的章節?”她點了點頭:“讀完了。沒想到網吧還會在電腦桌麵上推薦小說。”

她花了和那個大學生同樣的時間,但這次周遊有點生氣了:“讀那麽快,能讀懂情節和人物關係嗎?”

她說:“能讀懂的。名副其實,‘好看的小說’。”

“是我寫的,我叫周遊。”他脫口而出,像是法庭上急於自證清白的嫌疑人。

她的眼神倏然柔和,仿佛有隻鴿子輕盈停在她肩頭,她迎著周遊的目光。周遊覺得她正在觀察一棵樹的年輪,或是拆解一副油畫的色層。他聽到陌生的白色的撲簌聲,隨即醒悟那隻是網吧裏慣有的硬盤嗡鳴。他像等待某種暗號般保持靜止。

“周遊世界,周遊,原來是這樣。不過,”她轉頭看了一眼顯示屏(這讓周遊丟盔棄甲般輕快),“你為什麽要用‘漏風的塑料袋’做筆名?”

周遊說:“嗨,瞎取的。你真覺得好看?”他忽然想起剛才她瀏覽彈幕的速度——如果那真是在瀏覽的話,她肯定能讀得又快又仔細。

她點頭:“我覺得你下筆很真誠。很用力。還有點著急。”

有幾個讀者也評論過周遊寫得“真誠”,這個詞和“文筆不錯”都讓他聯想到女生對男生說:“你是個好人”。他幾乎要歎氣,但隻是問:“你說的著急是指?”

她說:“我感覺你寫時很想用上全部力氣,可總有一部分力氣用不上,所以有些焦急。——就好像你一直在跳。”

周遊說:“我又不是蛤蟆。”

她微笑:“我的意思是,你像在很努力地跳啊跳啊,但總也夠不著你想要的高度。”

“那我該怎麽辦?”

“飛吧。”

周遊怔住。她說:“也許張弛有度才更容易發力。也許換一種揮灑自在的方式,就能到達更高的地方。所以,別著急。”

周遊苦笑:“那要等起風的時候,才能把我這隻塑料袋吹飛。”

“你可以用翅膀。”她說。

周遊一瞬裏眼睛發酸,他搖了搖頭,說:“哈哈,你是學哲學的還是學文學的?”

她微笑:“都不是。我隻是喜歡這部小說,就多說了幾句。”

她針對小說又提出幾條具體建議。周遊統統覺得很有道理,他邊點頭、邊用一些自己聽著都混亂的話來回應,說一句後悔一句;好在後一句出口總能讓他忘掉前一句滋生的後悔,他不停地說,不停點頭。如果世上有點頭丸這種藥,他會立刻買來服下。似乎若不保持在連連點頭的狀態,那麽他的聲音就會像點頭一樣抖起來,於是他繼續點頭,直到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櫃台後。他覺得椅子很舒適,真皮沙發也不過如此。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十分鍾。開始寫新章節時,他幾乎已忘光了她的建議,隻有一句話在他心裏巨鼓般又重又緩地點著頭:她喜歡我的小說。

周傲天和蘇荷在萬蛇沼裏突逢奇遇,獲得神級披風“藤蛟之霧”,兩人憑此披風高高飛遠,蛇口脫險。周遊著意加重了蘇荷的戲份,他決定用心寫好女主。他始終沒學會大學生的那套理論,總也駕馭不好那個“爽”字,但他忽然靈感充沛,不寫就不得暢快。他每寫出一句話感覺就像用針紮破了一個氣球。清晨六點半,他走到她身邊,說:“我剛剛更新了一章。”

她說:“時間不早了,我明晚來了再看。”

從此她一連兩個月都來。每次都是淩晨四點半推開網吧的門,六點半離去。《周遊世界》改為每日一更,而且每章字數越來越多。她看彈幕視頻,玩單機遊戲,臨走時會評論幾句最新章節的內容,多是俏皮的讚語。她沒有提過女主與她同名的巧合,周遊也就沒提,他認為這是一種美妙的默契。

他大度地對另一個網管說:“近期的夜班都由我來上吧。”

《周遊世界》僵死的訂閱數冒開了新芽兒,有讀者評論說他越寫越好了,尤其是女主寫得生動真實。周遊並不認為自己的筆力突飛猛進,但那晚之後他似乎捕住了某些塑造人物時應有的感覺:近如貼麵的精確感,遠似隔江的朦朧感,以及調節遠近的分寸感。這些感覺來自於他日益蓬勃的表達欲,仿佛強烈的敘述**天然就能矯正瑕疵,讓人物變成一邊生長一邊自我修剪的花木。他自己也時常對這些有靈魂的花木感到不可思議。

許多個深夜他十指末端像纏繞著電流,鍵盤劈啪亂響;段落誕生得如慣性般自然,一句比一句接得緊,一句推著一句向前飛奔。有時他精力耗竭,停手閉目,耳邊有風呼嘯,嶄新的段落仍在他腦海中不斷破水而出,貼著海麵遠遠近近地滑翔。

淩晨四點至七點是網吧顧客最少的三個小時,通宵黨們也往往選擇在這個時段打個瞌睡。即便如此,她和他也很少交談。她自顧自地上網,他為她伴奏似的敲擊鍵盤。

有些晚上除她之外再無一個醒著的顧客,電燈下的顯示屏一排排地沉睡,網吧寂寥如世外桃源。他寫幾句“蘇荷”的舉止就有意無意地瞟一眼她,仿佛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對著模特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