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奴跛著條腿從房間退出,支撐著他斬殺對手的憤怒漸漸褪去,傷痛和疲憊正著手接管他的身體。他感到又累又餓,決定先去吃個飽飯。

這時他看到走廊的前方,一個消瘦的身影靜靜地等在那裏。

他忽然有些緊張,走得近些,卻發現那裏站著的,是一個他從未曾見過的女人。

“我叫維拉?洛克。是常先生的助理。”

暴奴皺了皺眉:“常先生是誰?”

叫作維拉的女人顯然沒有想到暴奴會問這樣的問題,她停頓了一下,才說:“常先生,就是荒山角鬥場的所有者。”

“哦。”暴奴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對他來講,女人所說的話沒有任何的意義。於是他從女人的身邊擠過,繼續一瘸一拐地朝外麵走去。

“嘿!”維拉在他的身後輕聲喊道,“你要去哪裏?”

“吃飯。”暴奴頭也不回。

“你知不知道這是你贏的第一百二十五場角鬥了?”

暴奴回過身來,神色怪異。

維拉說:“看來你還真不知道,你現在已經是一個真正的角鬥士了。”

暴奴歪著頭,一時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維拉以為他是激動得無法言語,於是笑著說:“恭喜你自己吧。”

怔在原地的暴奴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在這陰暗的地牢內經曆了一百多場廝殺,除了每日的午餐,成為真正的角鬥士似乎是他唯一有過的期望,然而當這一刻終於到來,他卻找不到任何一個表情,來準確而恰當地表達他此刻的感受。

於是他努了努嘴,扭過頭繼續向前。

維拉沒料到他居然又要離開,嗔怒地大吼:“你還要去哪裏啊?”

緩緩離開的暴奴抓了抓後背,陰暗的石廊內,他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吃飯。”

急著吃飯的暴奴未能如願。他被叫作維拉的女人拉去了醫療室,身上的傷勢經過簡單的處理後,又被帶到了3號門後的房間。

讓他沒想到的是,剛剛洗去血跡的藍眼也在屋內。

房間不大,無處不在的監視球向空中投影著畫麵,如往常一樣,是激烈的角鬥。

屋內的真皮沙發泛著冷峻的亮光,其上暗黑的斑痕說不清是泥汙還是血跡。

暴奴走進屋內時,藍眼正盤腿坐在地上,她盯著地麵上的石磚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暴奴在她身後的沙發坐下,目光時不時地瞟向她露出的脖頸。他覺得自己應該為出現在這裏做出解釋,於是他說:

“這也是我的第一百二十五場勝利了。”

藍眼扭過頭,看了一眼暴奴,沒有說話。

這時畫麵裏粗壯的男人擰斷了對手的脖子,他單手拎著屍體,向看台大吼大叫,宣告自己的勝利。

暴奴想了想,問:“你為什麽說我們都是怪物?”

他問過這個問題,隻是沒有得到答案。

藍眼再次回過頭,海藍色的瞳孔透著詭異的氣息,望著暴奴許久後,她才開口:“因為我們殺人。”

暴奴皺著眉:“所有人都殺人。”

她似乎早料到暴奴的反應,發出一個輕蔑的鼻音,表明這段對話至此已經可以終結。暴奴卻不願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反問: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藍眼說,“不是所有人都殺人。”她頓了頓,“在外麵的世界,人不需要靠殺掉彼此來存活。”

暴奴指向畫麵裏的角鬥:“那他們在幹什麽?”

“不是地牢外麵,是更外麵。”她轉過身子麵對暴奴,眼神執拗而堅定,“在荒山外麵,在我們來的地方。”

“來的地方?”暴奴擰緊了眉,她的話在暴奴聽來實在太過荒謬,但藍眼的語氣卻那麽堅定,如同她知曉著某種不可言說的秘密,於是暴奴費力地思考一會兒,才說:“角鬥士殺人,守衛殺人,我想,就算是那個常先生,他也是殺人的。”

藍眼仰頭看向他:“你和他們一樣,都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了。”

暴奴滿頭霧水,他自小在荒山的地牢內長大,對於他來講,根本就沒有什麽之前。

“我記得。”藍眼抿了抿嘴,“我記得我住在藍灰色的棚子裏,周圍住著好多人家,不管下不下雨,門外的街道都泥濘得很,踩上去會把鞋子弄滿爛軟的泥。晚飯的時候,外麵吵吵鬧鬧,到處都是的嗆人的油煙味,白天出去上班的爸爸會回來,帶給我一根細長的冰棍……”

“吃完了飯媽媽就坐在門口,拿木棍去刮我鞋上的泥,我在**翻來覆去的滾,快要掉下時爸爸會伸出手把我抓住……”

投影裏的反光將她的臉映成一片斑斕,她隻是靜靜地說著,不在乎暴奴是否相信,甚至不在乎暴奴是否在聽。

有那麽一刻,暴奴以為自己會被藍眼的話所感染,但他沒有,他看到了藍眼空洞、僵硬的眼神。他說不清為何,但這樣的眼神讓藍眼所說的一切失去了魔力。

“所以你的父母是守衛?”

可藍眼仍是搖頭:“他們隻是普通人。”

“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

“不,我們不是普通人!”藍眼怒視著暴奴,“我們是常恨豢養的野獸!”

“我們不是野獸。”暴奴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他見過野獸,直播的角鬥裏叫作“威廉”的角鬥士曾經生撕過一隻猛虎。那才是野獸,猙獰著麵目,口裏的涎水向下落著,沿著行過的路徑留下彎彎曲曲的細線。

他直視入藍眼海藍色的雙瞳:“你的父母也殺人,如果他們不殺人的話,又是靠什麽活下去的?”

“他們不殺人!”藍眼用力地喊,卻也隻是幹巴巴地喊。

屏幕裏轉播的角鬥再次開始,兩人已不再說話,卻也不朝頭頂的影像看去。

身上的傷口在疼,暴奴咧了咧嘴,火辣辣的,像是憤怒。

這時禁閉的房門開了,維拉?洛克跟在兩個守衛的身後走入房間、她向暴奴和藍眼簡單地介紹了荒山的情況。如果不是她的講解,暴奴恐怕永遠都沒有意識到,他對荒山的了解如此有限。

這大概是因為,作為時刻生活在死亡陰影之下的“訓練生”,除了存活之外,其他的事物都沒有任何意義。而對荒山體製的了解,顯然並不能提高你的存活幾率。

據維拉所說,整座荒山分為A、B、C、D四個區域。這四個區域,其實是圍繞著主角鬥場的四幢大樓。他們現在所處的區域是集中著所有“訓練生”的D座,C座和B座則是供正式角鬥士居住的,也就是暴奴和藍眼即將進駐的區域。剩下的A座是辦公區域,除常恨和維拉外,隻有少量的守衛和工作人員可以進入。

簡單的介紹之後,維拉在守衛的保護下帶著兩人離開了房間,暴奴再次看到走廊盡頭電梯上的“D”字圖標,才明白這個字母的含義。

電梯上行時微弱的超重感讓暴奴有些不安,好在這種感覺僅僅持續了短暫的一刻,電梯便停了下來。

頭頂的電子屏顯示他們已經到達了D座的頂層。電梯門在背側開啟,暴奴有些意外地回過頭去,突然湧入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他長久生活在陰暗的地牢之中,雙眼還無法適應明晃晃的陽光,他偏過頭躲開陽光的直射,卻看到身側的藍眼正毫無畏懼地直視著太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

電梯門外是一座連接對側建築的玻璃拱橋,拱橋的橋骨由粗糲的黑鐵製成,還帶著點點的鏽斑。踏上拱橋的維拉回過頭望向電梯內的幾人,不需她說話,站在最後的守衛便領會了她的意思,將暴奴粗暴地推出電梯。

陌生的陽光瞬時將暴奴包裹,如同一個不分彼此的擁抱。被日頭烤得溫熱的玻璃橋麵貼著他的腳底,身上鬱結的潮氣也慢慢消散。他環視著周遭的一切,四幢風格相似的大樓圍成一個規整的圓環,每兩幢相鄰的大樓之間,都有一座類似的鋼骨拱橋,四座拱橋將彼此獨立的大樓連為一體。

在四幢大樓圍成的圓環之間,是一座造型古樸的角鬥場。

在訓練場時,他們會定期通過監視球觀看角鬥比賽的直播,那些角鬥大多都在這塊場地上進行。

不出意外的話,在未來的某一天,暴奴也將葬身於此。隻不過按照維拉的說法,唯有荒山最好的角鬥士才有機會參與這座主角鬥場的角鬥。顯然,現在的暴奴和藍眼還不具備這種資格。

暴奴的目光飄向荒山的外圍,入眼的是無盡的荒漠,漸漸昏沉的陽光將砂石映成一片血紅,如同烈烈燃燒的火焰,置身其中的暴奴感到血脈賁張,也就是在這時,沙漠盡頭橫絕天地的鴻溝進入了他的視線。

它深不見底,從視線的一個盡頭綿延到另一個盡頭,宛如遠古神明在大地上撕裂的傷口。它將荒山這片藏匿著汙濁、憤懣的土地隔絕成了一座孤島。暴奴凝視著這條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溝,突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仿佛從荒山向外輻射的所有糾葛、憤懣都在觸及這條邊界,瞬間歸於平靜。

平靜得如同絕望。

“那是什麽?”暴奴喃喃地問。

麵對著他的維拉甚至不需去看他的目光正凝視向何處:

“那是一聲歎息。”她答。

暴奴並未理解她的意思。維拉也不做多餘的解釋,她的目光越過暴奴,落在仍舊躲在電梯內的藍眼身上:“你的勇氣都去哪了?荒山的角鬥士可不該是你這個樣子。”

身後的守衛冷哼一聲,似乎早就不滿藍眼的磨蹭。

她稍稍猶豫,抿緊嘴唇跨出電梯。剛剛有些回過神的暴奴不忘嘲弄她:“這下,我們都看到荒山外的世界了。”他將“荒山外”這個字咬得極重,似乎想說明她之前的瘋言瘋語有多麽可笑。

藍眼恍若未聞,她越過暴奴,一直走到拱橋的正中才停步。陽光照著她消瘦的輪廓,如同一幅古舊的畫卷。她望了一眼那條橫絕天地的鴻溝,但也僅是淡淡地掃過,似乎震撼著暴奴的奇景在她眼中也隻是條平平無奇的溝壑。一眼過後,她望向荒山的內側,目光觸及中心的主角鬥場時,她突然愣住,麵上神情變幻。

——從驚訝到熱盼,從暗淡到喜悅。

就像是望向角鬥場的這一眼,讓她經曆了一場久別重逢。

這一眼過後,她竟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