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台鎮。

跟預估的差不多,已經有人感染了蠱毒,戰鬥從進入鎮子的一刻便開始了。

蕭九傷痕累累。她右手挑了一把錘子、左手舉著錐形楔,躍空翻轉,手起錘落直接鑿斷了中蠱者的頸椎,幾具中蠱者原地打轉撞在了一起,開始漫無目的地互相撕扯——人類沒有爬行動物那樣的感溫功能,即便是這些蠱蟲入腦的惡心貨,被最原始的吞噬、殺戮欲望驅動時,也要依靠視覺和嗅覺引導方向。

體力允許時,蕭九喜歡選擇近戰工具,貼身肉搏、手刃敵人可以讓她感受到最大的力量美。蕭九的信仰便是自我和自我身體裏的力量——而此刻,身體崩潰的邊緣,她依然選擇了近戰。她渴望在這力量中獲得鼓勵,支持自己完成戰鬥。

蕭九接連撂倒幾具僵屍,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

是阿畹。

仿佛又回到了大圍剿那日,兵荒馬亂間養父唐觀止闖了進來。當時中州武林窮追不舍,埋伏陷阱層出不窮,傅為熒起初覺得好玩,漸漸煩躁,屬於人性的那部分逐漸被壓製,凶態初現。蕭九久戰已疲,一邊催促傅為熒離開,一邊祭出了縛靈球號令機甲軍隊抵擋中州方麵的進攻——其實那時,她的神識已經透支,唐觀止到底是如何被殺死的呢?

楔形椎還滴著血,阿畹看著有些發怵。蕭九提了提嘴角,算是肌肉僵硬的一個笑。後麵有中蠱者正要撲向阿畹,蕭九躍起飛踹,單膝落地直接用膝蓋頂碎了中蠱者的脊椎,把小男孩攬在懷裏。

“兩次了。”

阿畹問她:“傳說裏從天而降的英雄,真的存在對不對?”

那樣欣喜的眼神、語氣和表情,隻差身後長一條毛絨尾巴,歡快地搖成一整麵屏風。

想起來了。養父沒想到在此處見到她,驚喜交加茫然走近,蕭九敏銳發覺那裏是幾大門派布下的陷阱,她衝了過去把養父撲倒在地——事後,她和傅為熒回顧這場決戰時,傅為熒曾用四個字評價這個細節“真是仁義”,隨後生怕蕭九不明白,還不忘加了個補充——“我在嘲諷。”

……

英雄?蕭九想,英雄算什麽,也會連累無辜,也會受傷、流血,和嗝屁。

她的身體晃了晃,強撐著又幹掉兩具中蠱者,抱起阿畹。

蕭九感受到了異樣,小男孩的身體異常發熱。她迅速低下頭,阿畹的掌心有了幾塊菌斑,指甲也是青紫色的。

可他眼睛亮晶晶地,目不轉睛地盯著蕭九。

——好吧,快嗝屁的英雄心軟了,決定不打破小孩的幻想。

蕭九裹緊黑色大氅,像一股席卷血肉的颶風,手起錘落,血肉四濺,她衝向鎮子的另一邊。

就因為這倒黴的一撲一救,被縛靈球號令的機甲軍隊感應到了蕭九情緒突然變化,以為她被攻擊,於是迅速匯集過來向“敵人”發起進攻。

養父是這麽死的?

可傅為熒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異樣,趕來製止。——按說,傅為熒出手,沒道理搞不定。

染病者漸漸清理幹淨,蕭九帶著阿畹向其他人匯合。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雙耳滿是鳴響,什麽都聽不到。

噗,一口血吐出。

蕭九的手肘已經僵直,隻好側轉肩膀來帶動手臂靠近門栓。僅僅是開門這樣簡單的動作,她已做的萬分艱難。

她的神誌有些昏沉了,頭歪在阿畹肩膀。她的大腦正逐漸失去作用,開始斷斷續續地昏迷。不知過了多久,在又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後,蕭九目光落向了阿畹的那枚菌斑。

他們已經迎戰,並消滅了最後的敵人,即將做勝利匯合。而這個男孩,卻在黎明前最黑的夜中死去。

蕭九一個激靈,他來到這世上,屢遭厄難,尚未見過陽光,不能就這麽死去。

她咬破舌尖,保持神思清明。

蕭九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她緊握絞月錘,目中噴火,便欲回到山底機械鯨停泊大廳,與平則鳴對峙。作為管理唐門機甲係統的中樞,平則鳴一定知道蠱毒解藥在何處。

她有縛靈球, 不信它敢違抗號令。

蕭九剛踉踉蹌蹌走出幾步,便被阿畹攔住了。

“我還沒死呢。”他咳嗽著,聲音很輕,“也並不是廢物。”

他咬了咬嘴唇,踟躇片刻,探手握住蕭九的手,又從她手裏接過絞月錘,“你救了我兩次,我卻害了你受傷。等我帶著解藥回來,我不會死,你也不會。”

時至今日,他依然口口聲聲隻談“救”,仿佛過往的恩怨全不存在,仿佛他的心中光明普照不染纖塵。

蕭九不肯讓出絞月錘,也不說話。

“那就一起死吧。”

他瞄了眼蕭九臉色,又補充,“好啦,這下唐門夫婦唯一的兒子,也要被你害死了。”

說完,阿畹一撩衣擺坐到地上,悶頭啃著指甲,不理人了。

蕭九的大腦不斷被蠱蟲侵蝕,所幸智商尚存,眼前這一幕明明白白地寫著“苦肉計”三個大字,明知如此,可看著負氣的阿畹,她的心依舊止不住地又疼又澀。手一鬆,絞月錘遞了過去。

阿畹“蹭”地站起,眼睛晶亮,隻差滿臉寫著“計成”,若他有尾巴,此時怕不是已經揚到了八台山頂上去。

蕭九想,倒黴孩子。

蕭九又想,倒黴孩子長大了。

她臉色鄭重,考慮計劃的每一絲疏漏,擔心意外發生。阿畹將帶一隊精銳人馬從機械鯨停泊點的西北門突圍而入,與機甲群正麵交鋒,殺出一條血路。這些人要勇敢,直麵那些死貨時不畏懼;要忠誠,麵對調遣執行到位;要身手好,出生入死時不成為拖累;要足夠狠辣也足夠誠信,既要在隊友倒下時第一時間碎屍,也要在隊友倒下後如信繼續戰鬥。

蕭九思慮再三,一甩手:“哎呀,我自己守在這足矣。所有人你帶走!”

阿畹瞪她。

蕭九揉著額頭歎氣。

不行,年紀太大,不宜涉險。

不行,家有幼子,不能失父。

不行,穿著破鞋可武器精良,是個有夢想的人。

不行,雙手遒勁,衣著破爛,家境貧窮需要他養家糊口。

不行,新婚不久,不行,上有老母,不行心願未竟,不行,太小,不行不行不行……

你……蕭九愣住了。

“我十四歲,成年了。我父母早逝,唯一的兄長剛剛死去。我要加入,請允許我複仇。”

倒黴蛋乙的真名叫沈鬆,在裏麵個子最小,腰板挺得最直。

蕭九不急著下達命令。這是一支敢死隊,一腳邁出便生死未卜,她在給他們時間,等著他們反悔。

這些人目光明亮,神態堅毅,關鍵他們都很年輕。

沒有人能強迫他們放棄生命,即便賞個“大俠”的稱號也不行。

大俠又如何,大俠也會受傷、流血,和嗝屁。

蕭九與這對人馬相顧無言,但她目光懇切,這是托孤之心,是她一生愧疚的贖罪。

蕭九不急著出發,她到劉小月麵前,二人沉默對視。

——這一去生死未卜,要報仇抓緊了。

劉小月緊抿著嘴,過了好一會,掏出縛靈球拍進蕭九掌心:“不甘心啊,還是想讓你早點死。”

蕭九側身回避,由後麵唐畹接過。

這是力量的交接。阿畹此去危險重重,她將他交托給了縛靈球,這承自傅為熒的力量護佑她多年,希望也能護佑這個尚且稚嫩的小孩。

蕭九握著唐畹的手。

——去號令平則鳴,一定不要畏懼,挺起胸膛,你握著最高的權威,號令它交出解藥。

蕭九沒有很快撤手,她暗中在他掌中塞了一物,用食指點了點。

那是一枚精巧的鎖匙。

阿畹一瞬間明白了,猛地抬頭。蕭九提提嘴角——所有唐門機甲的秘密,我物歸原主了。親人在天上看著你呢,你要努力,證明蕭九不過是個懦弱的無能者,你要超過她,成為最好的機甲師,名滿天下,值得所有尊重。

這是交代遺言了。

阿畹眼眶紅了,眼淚大滴大滴湧出。

他對蕭九的感情很複雜,既是仇人,是凶手,也是姐姐、親人,曾給他的人生啟發蒙昧,曾在長達十年的茫然時光中為他指明方向,曾讓他循著腳步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

阿畹抽噎著,鼻涕和眼淚一起滾下來。

蕭九想,再長大,也還是小孩。

她握著阿畹的手緊了緊。

傻孩子,如果你曾在我的故事裏感受到力量,現在也可以獲得力量。

蕭九帶著剩餘的人爬上了這座鎮子最高的屋頂,他們喝著酒,唱著遠古的歌,目送那支敢死隊遠去,前往機械鯨停泊點。

他們將麵對不可戰勝的敵人,由一個靦腆的男孩帶隊,手中是殘破不全的武器。他們全憑著心裏的那一點熱血,殺過去便殺了,衝不過去,也對得起身後的同門、弱者。他們要殺敵,要自護,也要隨時準備將感染的同伴碎屍。

傻小孩,此去一別,你的江湖廣闊。

為何沒有成功呢?

哦,傅為熒的身子剛動了一動,立時便有十幾位中州人圍了上去,刀光劍影,暗器亂飛。他們以為傅為熒又出詭計。傅為熒迎戰,就在這時,養父的身體撞上了他的武器,身子掙紮幾下,便斷氣了。

誤會了,誤會了。

緊要關頭的誤會,會誤人命。

誤會。蕭九察覺不對時已經晚了。

於是回到開篇那一幕。

年輕的女英雄帶著其餘的人趕回了八台鎮。鎮子上已出現小部分感染者,他們進行了一場還算順利的戰鬥,解決了這些感染者並順利占領最高地。與此同時,看見了來自群山間少年行動勝利的信號。所有危機似乎都有驚無險的解決了,他們坐在鎮子最高的屋頂上飲酒慶祝勝利,並等待黎明的到來,又是和平的一天。

但就在這時,激變鬥生。鎮子忽然發生了爆炸,年輕的戰士們死去,女英雄落入陷阱。

同一時間。

廢棄的機械鯨停泊點內,麵對著機甲大軍,唐畹舉起了縛靈球。

然而一切安靜的詭異,待唐畹察覺不對,準備撤退時,兩台重機甲攔住了去路,伸出四把噴火槍,逼著他們退回牆角,另有幾具機甲變形成鐵籠,鎖住了他們。唐畹再次被俘。

他們被送上了山頂。

山頂的風雪格外大,唐畹緊緊抓著牢籠的鐵欄,才方方站穩。他與其他人離得很近卻看不見彼此,狂風卷著雪花,他們眼前盡是白茫茫大雪,耳邊盡是狂風呼嘯。一道冰雪凍成的棧道連接了兩座山崖,約莫成年人肩膀寬窄,棧道平實光滑,兩側全無遮攔。其下雲濤萬丈,懸崖深不見底。

仔細觀察,這冰雪棧道並非憑空形成。隱約可見一條嬰兒拳頭粗細的鎖鏈,是昔日唐門運輸工具的吊索。即便是風和日麗的白天,尋常人也行走不易,更遑論在這樣一個風雪的深夜。

月光落下,隻照亮了腳邊的半尺土地。唐畹一行被驅趕著,走上冰雪棧道。

蕭九醒來時,已回到了墜機附近的那個山洞。

她是被劇痛驚醒的,一個徹底被蠱蟲侵蝕的“人”正將手伸入她的傷口,掏出血肉來吃。它可能對這具即將異變的身軀感到困惑,分不清是否族類,就在它動作猶豫的瞬間,給了蕭九反應的機會。她身體驀地向旁邊撞去,與一塊巨石形成死角,硬生生壓斷了中蠱者的胳膊,隨後腰腹發力,高高躍起,雙腿夾住中蠱者的肩膀,用力絞動,擰掉了它的頭顱。

然而還有更多,逡巡在山洞外。

蕭九癱軟在地。一截肌肉已被中蠱者拽了出來,搭在腰上,她微微一動,便是直鑽腦頂的疼。透支的體力、傷勢、毒癮一起侵蝕著她的身體,蕭九冷汗濡濕了衣衫,身體顫抖如篩糠。

洞外那些感染者正在靠近,試探著侵入這裏。

蕭九想看清周遭形式,稍微抬了脖子,便聽見脊椎發出巨大的聲響,她呼吸著,聽見那種破舊風箱式的抽氣聲自肺部傳來。

人還清醒著,身體卻正在一步步地逐漸死去。這感覺有點可怕。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先前戰鬥再艱難時尚有傅為熒為伴,後來與在山洞與機甲為伍雖然也危險,但她有號令軍隊的縛靈球,即便是再後來山洞裏正麵與江湖人對敵,她心裏其實也並不虛,因為她有極具天賦的身體、豐富的經驗和足以傲視這些人的武功。

如今呢?

殘破的身體、陌生的對手、孤獨的處境,她失去武功、失去絞月錘、失去縛靈球,失去了曾經依賴的一切,陷入到生死絕境裏,命懸一線。蕭九的神思開始混沌,她驚悚地發現右手忽然抬了起來,並無意識地在空氣裏抓撓,她逐漸纖維化的大腦正喪失對這具身體的控製,她即將和山洞外那些東西毫無區別。

在他們內訌分歧的時間裏,平則鳴的軍隊早已占領八台鎮,它甚至不需派出一兵一卒,隻是將自己的思維與鎮子裏那些廢棄加工廠、燃料罐、交通軌道的控製係統相連,便布下了一張隱形的網,等待著他們這幾隻小魚遊入,一網打盡。

平則鳴將她囚禁這裏,讓她看著守護的和平破碎,她愛的人類慢慢死去,讓她看著戰爭在黎明打響。眼睜睜,卻無能為力。

像那個噩夢。

山頂,就在唐畹被從牢籠裏帶出的時候,已有人走上了冰索,然而剛剛邁出兩步,疾風刮過,人便像葉片一樣被吹過穀底,連聲慘叫都聽不到。

唐畹死了心,他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他尚有個最後心願。

“我來這裏,是為了調查九年前蕭九殺害唐門養父母一案。”唐畹駐足,“平則鳴,請告訴我真相。”

“蕭九是凶手嗎?”

許久之後,身邊的機甲發出一聲“不——”

唐畹想了想:“傅為熒是凶手。”

“不——”這次很幹脆。

“那對唐門夫婦,總歸是被你們殺死的吧?”

“不——”平平無奇的語調,唐畹卻從中聽出了冷嘲。

蕭九不敢輕舉妄動。

她剛剛嚐試著站起來,但湧出的鮮血立即吸引了山洞外的中蠱者。她躺在山洞裏,被比瀕死還要可怕的恐懼吞噬著——她手足無措,卻沒人給她指出解決的方向。她覺得害怕,她第一次正視自己軟弱的內心,她前所未有地恐懼。

她要衝出去。阿畹尚陷危險,她的江湖危在旦夕,她守護的和平正在被摧毀。

蕭九第四次嚐試站起來失敗。她曾是個排名天下第一的女人,如今連起身都不行了。

她呼吸急促,心髒漸漸僵冷。

“自殺?”

唐畹愣住了。

這些年來,他被父母雙亡的陰影籠罩著,當報怨命運不公時,他需要一個人去仇恨,於是他想尋找凶手,尋找那個造成他日後悲慘的罪魁禍首。如今真相揭曉的一刻,他仿佛全身力量都被泄掉了。父親扛不住壓力,借傅為熒的刀自殺解脫了,母親知道真相後,也選擇了不反抗,於是被機甲殺死。某種意義上,他是被父母放棄的小孩,他們不負責任地逃了,不顧他的感受。

唐畹倍感無奈。

平則鳴改變了主意,它似乎覺得這個人類小孩很有趣,於是將他們重新帶回機械鯨大廳,邀請他們一同見證人類的滅絕,見證它超越傅為熒的偉大輝煌。

唐畹和其他敢死隊員暫且被關押,高大的機甲荷槍實彈,沉默站在四周看守。不遠處,是上古巨龍的骨架以及廢棄已久的機械鯨。唐畹一點點撕開腰間的綁帶。冰天雪地裏,血水剛剛流出身體便凍成冰,將綁帶和皮膚緊緊凝在一起,他咬著牙,幾乎是撕掉了一層皮。

傷口重新被豁開,鮮血從內髒流出來。他急促地嗬著氣脫下了外衣,在冰天雪地裏赤膊著上身。他將血水浸透衣服,隨後用力遠拋——看守的機甲迅速抬臂、瞄準、射擊,那件浸透血水的衣服,吸引了一波機關炮彈落向遠處。

其餘的江湖人也不傻,見狀便明白了唐畹的意圖,趁亂一湧而出,掙脫牢籠,拚命逃跑。

然而不過幾步,一輛機甲車便擋住了去路。

他們早已被繳械。一群手無寸提的江湖人,逼入絕路。

人們常說人死前會有走馬燈,重現這一生最難忘的事。

蕭九最先看見的,是傅為熒死去的那天。過去她總是在想,那次明明與傅為熒約定好了同歸於盡,他為何在最後一刻選擇死去,卻告訴她自己不服,讓她活著等待下一次的比試。蕭九曾無數次的懷疑,傅為熒最後所言的“比試”指代什麽。

她忽然想到了養父被殺的那日,先前她一直不敢直麵回憶,偶然想起也是迅速模糊代過,如今,那天的情景仿佛被放慢了許多倍,一個畫麵一個畫麵地閃過,蕭九便第一次看清了傅為熒的表情。養父的身體撞劍、落地、斷氣,一切發生的很快,傅為熒首先是驚愕——隨後憤怒、失望。

機甲車迅速發現他們,一個急轉彎,朝著他們開了過來。

不貳道長歎道:“這些機器不明白。我們以武為道,不是靠手上的那件鐵玩意。”

他衝了上去,腳踏岩壁飛身而起,翻上了機甲頂部,一點點爬向操控室。機甲車不停快速轉變方向,不貳道長的身體幾番飛起,不斷撞上四周的崖壁,雙腿已是鮮血淋漓。見狀,小月便欲撲上,被一個女人緊緊摟住,他抬頭,發現是霹靂堂遺孀柳夫人。柳夫人將小月丟給唐畹,長發一綰,也衝了上去。

機甲車裝備的武器迅速調整瞄準,幾番向柳夫人開炮。她出身霹靂堂,熟識各路火藥的優劣特性、攻擊範圍,一路左躲右閃,甚至偶爾彎下腰抓起一把未燃盡的硫磺,趁著餘火反攻機甲。

柳夫人道:“江湖上的女人,並不隻會談情說愛。我們還會殺人。”

身後,那些看守的機甲也追了過來。邢師傅一聲長歎,轉身迎了上去。

他外家功夫紮實,徒手劈開一片山石,斜飛著插入機甲麵前的土地,形成一排路障荊棘。

山洞外的星星越來越淡,月亮已沉到天邊。

長夜將盡,哀鳴了一夜的鳳凰仍未死去。

回光返照。

蕭九跳了起來,撕下上衣勒住腰部傷口。她便**著上身衝出洞外,衝出中蠱者的包圍,朝著八台鎮的方向奔跑,身體在揮灑最後的力量,腎上腺素異常爆發,她的奔跑速度達到人類極限。

她終於想明白了傅為熒最後的含義。

跑回八台鎮時,她一口鮮血噴出,吐掉了半截舌頭——那是活生生咬掉舌頭,才換來的片刻清醒。

終於,機甲車一個猛轉彎,趴在車頂的貳機道長撞上了山石。急速的機甲車與剪影山石相錯而過,他半身已探入駕駛室,半身卻甩飛懸在山石出。

在槍林彈雨中,柳夫人左支右絀。她體力耗盡,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一個不慎,被擊中左膝,摔倒在地,血流如注。

追擊的機甲顛簸著前進,鐵製的外殼無情碾碎了山石,雖然速度降了下來,但依然緩緩向他們靠近,邢師傅不斷劈山開石,雙手血肉模糊,已隱見白骨。

八台鎮。

蕭九重回八台鎮時,這裏已是爆炸後的廢墟。

巨大的爆炸聲驚醒了沉睡中的江湖人,大家紛紛聚集在街上,手握武器,神情慌張。

蕭九走入人群,低聲向人們尋求幫助。然而,隨著她的走進,人群仿佛躲避瘟疫般,自動讓開了距離。人們被她不人不鬼的模樣嚇到了。

她說自己知道去八台山唐門遺址的路了,人們不做聲。她說你們不是找了很久機甲殘部麽,就在那山裏,人們不理會。她說你們幫幫我,許多人都死去了,戰爭正在來臨。人們木然著臉。

這些江湖人,親眼看到機甲戰士引燃的爆炸,看到她以及其他年輕人在烈火中死去。他們還看到了遍地的碎屍,被蠱蟲侵蝕的同胞。

他們猜到發生了什麽,九年前的事情重演了。

蕭九道:“山上有你們的同門,他們正在等死,救他們下來,好嗎?”

人們麵麵相覷,最終搖了搖頭。

九年前的陰影曆曆在目,他們準備連夜逃跑,不打算惹火上身。

蕭九身處同胞之中,卻倍感孤立無援。

她緩緩跪了下去。

這世界似乎已注定向著末日奔去,沒人能阻攔。

被腰斬的人不會立時死去,趁著心髒最後的跳動,貳機道長滑進了控製室,用自己的半截身體死死壓住刹車。

柳夫人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她所幸躺了下來,用鮮血沾滿一身火藥,在下一次炮火來臨時,把自己變炸彈滾了過去,與機甲同歸於盡。

邢師傅一聲大吼:“孬種!傻愣著等死嗎,跑啊!”隨後撲了出去,以肉身阻擋了第一波攻擊。

寒氣由肺部傷口侵入,唐畹呼吸幾乎結了冰。他死死拖著小月,帶領眾人朝廢棄的機械鯨奔了過去。

機甲們被短暫阻擋,隨後碾過肉陣,追了上去。

思歸號墜落點。

蕭九奮力奔跑,她衣衫裂開,夜色中,幾乎是羽化出一雙翅膀。

思歸號尚有餘火,蕭九抱著儲備燃料罐,撲了過去。

傅為熒那個眼神的含義、傅為熒與她約定的最後的比試,在這一刻清晰起來。

——不敢自觀的,便永遠懦弱的小孩呢,慢慢活著吧,哪輪得到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