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圓明園
怎樣形容都無法道出這座宮廷花園的輝煌、絢麗和壯美。它的入口處或接待廳都鋪砌著大理石,並且用最華貴的格調漆成了美麗的金色、天藍色和緋紅色。
皇帝的寶座用雕刻精美的木頭製成,而其坐墊則是用黃金做成的龍來鑲飾……皇家園林裏麵的每個房間和客廳都布置得非常漂亮,成卷的絲綢、緞子和織紗都有著極好的做工……最新的《天津條約》也被人們發現了。
……皇宮裏的女人們都不見了蹤影,而她們那些小小的日本寵物狗,有點像查爾斯王子的西班牙獵犬那種,還在煩亂地到處奔跑著。
——《帝國的回憶》
吉祥帶著近百名法國士兵,撤出安定門戰場。他們繞開內城,從外城一路向西再向北,到達帝京西郊。
葛羅和孟托邦沒能接受吉祥的建議。他們一個是“國字頭”外交使臣,一個是部隊主官;一個負責“交涉”,一個負責“交戰”。
“聽起來不錯,”孟托邦對葛羅說,“但是別忘了我們和英國簽下的兩軍共同作戰協定。”
“所以,我們繼續。”葛羅邊說,邊把望遠鏡抬到眼前,透過鏡筒,看著遠處的安定門。
“背信棄義”太過冒險,但吉祥所謂以保衛換信任、換主動的方案,又令他激動。葛羅相信,留下主力部隊攻城,放出一小隊人馬守園,不是“兩難”,而是“雙贏”。
“你將成為功臣!而那個孩子,”葛羅把望遠鏡還給孟托邦,“上帝自有安排。”
一切將盡在掌握!葛羅想。
“這太令人驚訝了!我腦子裏儲存的詞匯……哦上帝,我不知道該怎樣組合它們。這裏太美了,一眼望不到邊!是仙境,你把我們帶到了仙境,吉祥先生!”長著金色頭發,金色眼仁,金色小胡子的弗朗斯,站在福海畔,瞠目結舌了半晌後,擠出這樣幾句話。
該怎樣回答?!我無法回答!吉祥心裏想著。麵對令人震撼的美景,吉祥覺得自己所有的神經,都擰在一起。就像被搬錯道岔的鐵軌,無法找到正確的通路。他凝固在原地,不能思考,不能說話,甚至不能支配麵部肌肉,以便投送給自己這位副手,一個禮貌的微笑。
弗朗斯的嘴角**幾下,牽扯著上唇的胡須。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帶出了體諒,透出了輕蔑。
這是個文化程度不高,但為人處事精明的壯漢。雖然不喜歡他的狡猾和貪婪,雖然不指望合作有多默契,但吉祥卻不想把憎惡喜好全掛在嘴邊,寫在臉上。
“我曾經一百次聽人講起圓明園,也曾一千次假想過它的樣子,但是,”吉祥長出一口氣,“中尉,站在這裏,我依然覺得出乎意料。”
“你是對的。葛羅先生一定會後悔沒有聽你的!”弗朗斯說。
“戰鬥結束後,他們會立刻趕來。園子就在這裏,它不會消失。這是世間罕見的美好,值得等待。”吉祥。
“戰鬥”二字一出口,吉祥不禁眉頭皺起,心中隱隱作痛。
聽了他的話,弗朗斯使勁地點點頭。在他看來,如果此行算是一次探險,那麽“首批到達者”的身份,實在太刺激,太富有傳奇意味了。
“那麽,讓我們開始探險之旅吧。”弗朗斯笑著高喊道。身後的士兵也被他感染,群情激昂。
忘情的呼喊,沸騰的氣氛,和躍躍欲試的人們,全在吉祥意料之中。美景和密境,激發出人類最原始的欲望,即窺探和占有。作為法軍先遣部隊的主官,吉祥此時需要再提醒和強調一下先遣隊的任務。
“諸位請安靜!先遣隊的任務是在這座皇帝的離宮中巡邏,並保護其中人員、設施和財產,不會受到損害!”
吉祥一邊說,一邊把目光轉向弗朗斯。後者正擺弄著胡須,並不時和其他士兵交換眼神。吉祥接著說道:“作為主官,我的要求很簡單:記住自己的職責,保持素質。尤其要控製情緒!你們是軍人,除了展示武力,還代表著帝國的尊嚴!”
聽到強調“主官”二字,弗朗斯收住笑容。他極力克製,不讓臉孔因嫌惡而扭曲。他對著幾名法軍士兵擠眼,然後向側麵甩頭,示意他們跟自己走。
他心裏明白,自己和這位滿腦子“上帝”、“人道”、“平等”、“博愛”的“聖人”,絕不是一路人。
特使和將軍,離得遠呢,不能白白被這個“假清國人”縛住手腳。這樣一想,他便大出口氣,順便帶出一聲幹咳。之後邁開腿,打算往圓明園深處走。
“請等一下!”吉祥扯住弗朗斯的一條胳膊,盯住對方因不耐煩而眯起的眼睛,補充了一句:“我們需要先向園內守軍通報一下。”
“通報?!您告訴我什麽是‘通報’,神父!我們是軍人。如果必須打招呼,那也應該叫,宣戰'!”
弗朗斯摔掉吉祥的手,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我再重複一下葛羅先生和孟托邦將軍的命令——先遣隊不是來打仗的!”
弗朗斯睜大眼睛,脖頸前傾,用食指指著吉祥,咆哮道:“喂!”
他還想繼續叫嚷,可是環顧四周,卻發現剛才還跟在身旁的幾個人,有的閃到一旁,有的幹脆退回隊伍裏,隻把他一個人留在原地,跟吉祥單挑。
弗朗斯將手放下,垂在身旁。食指也隨即彎曲,藏在緊握的拳頭裏。
吉祥意在“通報”,禮尚往來。可圓明園內的守軍,已無“禮”同他交換。別說是“禮”,連人都所剩無幾。聽聞聯軍攻城,他們人人自危,陸續有人逃離崗位;眼見到一隊洋人,持槍荷彈向著園子而來,剩下不到千人的守軍,立即作鳥獸散了。
皇帝逃了,國將不國,拚命死守,為了誰!算什麽!洋兵馬是連天塹、城牆、騎兵勇士都擋不住的大神兒,自己這身臭皮囊,頂多就是人家的活靶子!
跑吧……
落葉在風中翻飛,它們劃過土地,它們互相摩擦,它們拍打著空氣中的塵沙,奏出音調不同的“嘩嘩”聲,宛如帝國悲愴的歎息。
“長官,我可以帶著士兵們,前住主要地點‘巡邏’了嗎?”弗朗斯用輕蔑的口氣問,並特意強調了“巡邏”二字。
吉祥閉上了眼睛。他耳中似乎有仙樂聲,婉轉悠揚,環繞在如夢似幻的美景裏。蓋住了淒涼的風聲,更蓋住了弗朗斯的冷笑聲。
樣式房幾乎被搬空,曾經琳琅滿目,如今空曠蕭索。平安不禁愣住,直到聽見林九的聲音,才慢慢挪動腳步,走進屋內。
自打清軍兵敗通州,掌事雷景修便開始在城中尋覓妥當處所,用來保管樣式房製作的燙樣、圖紙和檔案。
“有大房三間。”林九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出數字“3”,“比不了這裏,但總歸安全啊。雷掌事領著我們,把大大小小、將來用得上的,都挪進城了。”
“有這麽嚴重!”平安驚歎道。
“你是不知道外麵啊……”林九招招手,示意平安過來幫忙,“安定門破了,洋人進城了。”
“那……那……”平安囁嚅著。她想不出後話,腦海裏盡是前幾天聽到的炮聲,看到的火光。遙遠,沉悶,半明不暗,似乎還不及“山高水長”的煙火,來得刺激和震撼。
她按照林九的提示,把一些零散案卷擺上書架。再回頭,看到林九正伏在一張方桌上,擺弄宮殿燙樣。她靠過去,學著林九的樣子,對著燙樣上下打量。
“前日聽富良大人說,打,又打不贏;談,又談不攏。洋人必是要進城,至於來不來咱這裏……”平安說道,“好,就算來吧,園裏有守軍呢。洋人也不至於對著咱們撒氣,又沒得罪他們。是吧,林師傅?”
林九苦笑了一下,勉強點點頭。圓明園的守軍,是靠著祖宗、吃著俸祿的八旗兵,且不說戰鬥力,僅僅責任和膽量,都沒人敢給他們拍胸脯、打包票。假使真有洋人衝進來,他們隻會落荒而逃,捎帶手再順出幾件宮裏的珍寶。丟了大清國的麵子、園子沒關係,丟了財路和小命可不行。
“萬一一個炮彈下來,把宮殿樓台搞壞,好歹圖樣燙樣還在,將來修補重建,也有個依據,免得兩眼一摸黑。”稍後,林九自言自語道。
“咦?欽安殿”平安用手指點著桌上的燙樣說,“怎麽把它留下了?”
“宮裏打算大修欽安殿。打仗是軍爺們的事。他們打他們的,咱們該開工還是得開工。雷掌事讓暫時把它留下,這兩天裏裏外外再看一下。”林九回答。
因前次被常妃訓過,這回平安沒敢亂碰。她看著林九把房頂拆下,放到一旁。在直到他招呼了,才把頭伸過去,觀察內部構造。
“欽安殿裏供著真武大帝。北邊屬火,有真神鎮著,保佑皇宮免受火患。”林九說。
平安知道,欽安殿坐落在禦花園。那裏幾乎是皇宮最北端。再往北,就是紫禁城的北大門——神武門了。
“皇上下旨大修欽安殿,是要鎮著洋人和火器嘍!”話一出口,平安眼睛跟著亮起來,心裏突然覺得很踏實。
林九沒有附和,他指著內部結構,繼續說道:“平安你看,殿頂上有個閣樓。裏麵放些法器、神物和真經,管叫洋槍洋炮啞火,來犯之人天誅地滅,皇宮大內萬世無虞!”
平安摩挲著欽安殿的燙樣,就像屋外清風撩撥著樹枝,怯生生,帶著心疼,帶著不舍。
上到富良、常妃,下到林九和仆役,人人都在暗自議論,大難臨頭,皇上何去何從,自己何去何從。但是她沒有揪心之感。戰火是什麽樣子?是暢音閣大戲台上《雁翎甲》《醉打山門》那種場麵嗎?還是像木蘭圍獵,萬馬齊奔,煙塵飛揚?
難道自己真如常妃娘娘所說,沒心沒肺 無知無畏?
晴朗的早晨,可以喚起美好的幻想。而這些幻想,怎麽可能包含槍聲、炮火和猙獰的麵孔呢?
就在這時,一陣連續、刺耳的槍聲傳來。林九緊閉雙眼,晃了晃腦袋。待他睜開眼睛,隻見平安衝出房門,腳步飛奔,離開院子。一瞬間,身影就隱沒在婆娑的樹蔭中。
“娘娘,不好了!洋人來了!”平安衝進院子時,常妃正在收拾經卷。
常妃身體僵住,雙臂將一卷經卷,緊緊摟在懷裏。看到主子狀態不好,平安立即將她扶住,之後對著屋裏喊道:“小團子,出來幫忙!快啊!太妃娘娘這會兒身上不自在了!”
沒等小團子出來,小圓子已經及時趕到。他接過常妃懷裏的卷軸,和院子裏其他經卷一起,整齊擺放進箱子。
“槍聲。你們剛才聽到槍聲了嗎?”平安問小圓子。
小圓子搖搖頭。是啊,圓明園太大了,從宮門口到這裏,用腳走,得用上一時半刻,再加上一路有樹木院牆阻擋,聲音早就被隔絕了。
可是世外桃源,隻在書中畫裏。災禍來了就是來了,任誰也躲不掉。
“洋人跑進來,還放了槍。娘娘,我聽說,園裏已經沒有守軍。咱們怎麽辦啊?”平安哭起來。
常妃聽得臉色發白,快速喘息幾口後,發瘋似地衝向小圓子。她雙手顫抖,搶過木箱。還沒等抬穩,她便手腕一軟,雙手墜下,身體隨即癱倒。
箱子哐啷一聲,砸在地上。蓋子被震開,經卷撒落滿地。
“啊!”平安跪在地上,抱起常妃的身子,用盡力氣喊:“小團子!小團子,你人呐!快來!”
小團子和平安一起,緊緊挽著常妃回到屋內。安頓她躺下後,小團子跑回院子,和小圓子一起,手忙腳亂地整理經卷。
槍聲響了。這次他們都聽見了。清晰,尖銳的火藥爆破聲,金屬摩擦聲。恐怖!充滿殺氣!
小團子嚇得雙手一鬆,懷裏的經卷又重新掉在地上。他顧不上拾起,隻是用手捂住耳朵,閉上眼睛,蹲在地上,人縮成一團。
“回到屋裏去!”小圓子手握一根長杆,站在院子中央,對著小團子嚷道。
“啊?”小團長仰起頭,不解地看著小圓子。一瞬間,他仿佛明白了什麽。
他從地上跳起,目光在院子中巡視:“你等下,我也拿上個家夥事兒。咱倆一起!”
“你給我回去!”小圓子一把推開小團子,之後又對著屋裏喊:“保護好主子!我去和他們拚了!”
“不許出去!”常妃高喊。小團子剛還愣在原地,聽到常妃的聲音,立即跑回屋裏。
小圓子跑到門口,沒等他伸手,朱漆大門便被兩名手持火槍的法軍踹開。小圓子怒目圓睜,揮動長杆。
這時,一名法國士兵扣動了火槍扳機。“砰”,金屬炸裂聲響起,子彈洞穿了他的前額。長杆從小圓子手中飛出,和眉心噴出的熱血,一青白一深紅,在空中劃出兩條弧線。
聽到槍聲,小團子又跑到屋外。看到小圓子已倒在血泊中,而洋人正笑得猙獰,他厲聲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常妃哀嚎兩聲後,掙紮著從床榻上坐起。她把雙腳踩在地上,剛站起來,身子還沒穩當,就直挺挺地摔到在地。胳膊撞到小桌,上麵的茶具被掀翻在地。破碎的脆響,仿佛是火槍的回聲,高調地宣布了勝負結果。
平安撲倒在常妃身旁,呼喚了幾聲,發現對方沒有反應。
“娘娘,娘娘!這是怎麽了!娘娘您倒是說句話啊!哪裏不好啊!”平安的聲音越來越大,常妃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原本蒼白的臉,現在變成了青灰色。
她心裏一驚,指尖常妃手腕上來回摸索。可是那裏一片安寧。外麵聲音嘈雜,這裏,這片肌膚下麵,是安寧。
她又把手指貼近常妃鼻下。沒有熱氣,也沒有濕氣。所有生的跡象,全都消失了。
“娘娘啊!”平安把頭埋進手心,大聲哭起來。
小圓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困乏。他舍不得睡。他用了全部力氣,睜開眼睛,可眼前已是一片迷蒙。視力漸漸從他身上消失,在生命能量即將耗盡時,隻有殘存的聽力,幫他收納信息。
有哭聲,有喊聲。有些話他聽懂了,有些話,是什麽?他聽不懂。而後,世界靜了。是沒有人出聲了嗎?還是自己已經走出這個世界了?
“不許開槍!停下!”吉祥按住了士兵的槍,“停止!停止殺戮!這是命令!放下槍!”
吉祥衝進屋,看到滿麵淚痕的女孩和癱軟在地的婦人,心裏泛起一陣哀痛。
跟在他後麵的士兵,興趣全然不在“人”身上。他們被屋裏的陳設吸引,先是敲敲精美的琺琅花瓶,然後摳摳立櫃上鑲嵌的玉石,還要摸摸華美的窗簾。他們眼中閃出驚詫和好奇,覆蓋了殺氣和血光。
“別怕。不會有人傷害你,我可以保證。”吉祥說。聽到洋人說漢語,平安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恐懼。她把常妃的身體,抱得更緊了一些。
吉祥並不回避平安戒備甚至是仇恨的眼神,畢竟他們是闖入者,是殺戮者。她有權仇恨,更有權反抗。但此刻,他隻想幫助她,把身著華服的貴婦扶起,安放,給逝者以應得的尊嚴。
吉祥繞過平安,蹲在常妃身旁。剛要觸及遺體,手上便感覺到撕裂般的疼痛。
鮮血從吉祥的手背上冒出。平安手持碎瓷片,大叫一聲:“走開!”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平安臉上。她身體失控,撲倒在地。帶著血跡的瓷片,掉在地上,重新混入滿地碎瓷渣子中。
“臉蛋兒倒是漂亮。哼,可惜是隻野貓!非得教訓教訓,才能老實!”是弗朗斯。他一邊揉搓手指,一邊用腳踢開碎瓷片。
他對著平安啐出了一口,再次掄起手掌。
“停止吧!我們殺了她的同胞,她有理由怨恨和複仇!”吉祥擋在平安身前,也把弗朗斯的手腕,遏製在空中。
“神父先生,您是要我懺悔嗎?如果真有這個必要,就請您脫下這身軍裝,換上黑乎乎的大長袍子吧!”
“軍裝和槍,不該用來恐嚇平民和婦女!少尉先生!”
“跟著你真不知道要吃多少虧!”弗朗斯說,“少在野貓身上浪費時間!葛羅先生和孟托邦將軍到了,他們在找你。”
話畢,弗朗斯扭頭走掉。吉祥沒有立刻動身,而是蹲在啜泣的平安身邊。
平安跪在地上,半個身子靠住床榻。她不明白這幾個洋人在幹嘛,有的摸摸索索,有的吵吵嚷嚷。要殺趕緊殺吧,陪主子去了,也算圓滿。他們這通磨嘰,分明是包藏禍心,陰謀算計。
吉祥看著眼前兩個中國女人,年長高貴的,已沒有了生命跡象;年輕樸素的,眼裏全是仇恨和痛苦。他懂得她們的感受,可是她們卻不懂得他的心思。文化的差異,把他們割裂,更何況,兩者之間的鴻溝裏,血流滾滾。
“你能聽懂我的話,對嗎?”吉祥用最溫和的語調說道,“我叫吉祥,是法國遠征軍的軍官兼翻譯。我會保護你們。我們不是野蠻人,請相信我。”
大顆的眼淚從平安眼中滑出。什麽法國、軍官、翻譯,什麽遠征,什麽野蠻!根本聽不懂!你們就是來殺人,來搶劫的。是妖怪!平安絕望地想。
她用餘光掃了掃吉祥的手。傷口鋪在手背上,就像一股紅色棉線。她挺直身體,收回視線,盡力保持冷靜。可是嘴唇和肩膀,卻不受控製,兀自不停顫抖。
“不很疼,別擔心。”吉祥把臉湊近平安,露出體貼的笑容。
“走開!走!走!要不然趕緊殺了我!”平安像瘋了一樣喊叫,她撐著床榻,站了起來。
吉祥驚愕了。這裏有人死去。她的親人死去了,自己卻在發笑。吉祥覺得自己很傻很愚蠢。
“長官,我們該走了。”在屋裏遊逛的士兵,已然失去耐性。他們實在沒有興趣留在這死了兩口人的院子裏,陪著一個同情心泛濫的神父浪費時間。頂頭上司到了,新任務來了。新世界就在眼前!
吉祥走出院子,朱漆大門在他身後關閉。然而哭喊聲,卻更加清晰地透出來。
吉祥沿著水麵上的浮橋,走向一座清雅、寬敞的高閣。台基一半修在陸地,另一半架在水麵。
這座樓閣有兩層,一層是廳堂,裝有雕刻精美的窗欞,牆壁上繪有斑斕的彩畫,屋中央由四根粗壯的楠木圓柱支撐,從一樓地麵,直通二層屋頂。
二層的是雕梁畫棟圍成的開闊平台,一直延伸到水麵,俯瞰一池碧水,遠看連綿青山;白日聽風激揚文字,夜來賞月吟誦佳篇。
抬頭仰望,葛羅和孟托邦正站在二樓的高台上,眺望著波瀾不驚的湖水。此景名曰“上下天光”。可惜他們沒有去過嶽陽樓,否則會驚訝地發現,這裏幾乎複製了嶽陽樓的景觀。吉祥想。
“近水樓台先得月。”葛羅對著走上前來的吉祥說道,“真是偉大的智慧,偉大的建築,偉大的藝術!可以把詩詞,變成實實在在的景觀!”
看到孟托邦一臉迷茫,葛羅對吉祥挑挑眉,吉祥會意,豎起大拇指。特使不是中國通,但卻是有心人。多少學幾句詩詞,將來在清國人麵前,既可以討些人緣,換些好感,也免得被迂腐的“大辮子”們,當傻老外欺負了。
“凡爾賽宮再精美,也不可能還原出一句法國的名句。中國人是怎麽做到的?吉祥,我真的不懂。”孟托邦也跟著說。
吉祥想對他們解釋,這是一種移景的安排——把南方靈秀的園林和庭院,移植到北方的殿宇和山水中。可這樣解釋意蘊豐富的圓明園,還是顯得蒼白。除非是深諳文學、藝術、博物、和中國曆史文化傳統的人,否則就別想用語言描述這座皇家園林的盛景。
力不從心之感襲來,吉祥望著水麵,不再說話。
葛羅和孟托邦並不急於聽他解釋。炮聲從遠處傳來。這是英國盟友發來的信號,用以說明其方位和行動。
“英國人很快就要到達圓明園。”吉祥聽著炮聲,皺緊眉頭,語氣變得急切,“將軍,我請求繼續留在這裏,負責協調園中事務。您知道的,我會中文,我熟悉他們。”
未等孟托邦表態,葛羅便打斷了吉祥:“你的助手,弗朗斯,讓他留下。你要相信他。”
又響起一陣炮聲。葛羅眯著眼睛,像是在享受一場宏大的場麵,既有視覺,也有聽覺:“你怎麽說的?你懂中文,懂中國人。嗯,所以跟我回大本營,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你。”
“當然。我服從您的安排。”吉祥沒有繼續堅持。任何時間和地點,置疑上司和同伴,不啻為一種挑釁,尤其是在軍隊中。
“孩子,你想得太多,這對你不好。”葛羅的話,意味深長。吉祥看著水麵,在接連不斷的炮聲過後,剛才還平靜如鑒,現在已是漣漪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