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焦的馬

馬越跑越模糊,它不確鑿。

不確鑿是說,你戳它一下,往往並不知道戳到沒有。

馬背落下馬背沒有落下,馬蹄抬起來馬蹄沒有抬起來,馬頭在搖晃馬頭沒有在搖晃。

馬跑在剛才也跑在現在,跑成了一匹以上的樣子,馬像是木星,像是一切氣態星球的表麵,像一個茶杯裏的胖大海。

總之馬失焦了,它找不準自己的輪廓。

這時候華北平原月明星稀,車夫在打瞌睡,霜落在肩膀上,馬在車前悄悄彌漫。

車夫是我爺爺,這是民國十六年,他帶上兩件厚棉袍為北伐的軍隊送糧,但並不清楚要送給哪一邊。這匹憂鬱的馬,拉著車沿著黃河故道直奔滄州,直到渾身濕透,鼻孔噴出血沫,慢慢變得渙散。

青磚墳上有磷火閃過。馬的幀率越來越低,它幾乎隻剩幾個瞬間和幾個聲音。

我爺爺要下車了。馬是他的,他說了算。

他在馬的麵前用鞭子敲了敲地麵,告訴它大地和遠方這兩個詞的嚴肅性,提示它一匹馬的存在應該是嚴謹的。

“緊起來!”

他後來躺在炕上回憶,當時就是這麽吆喝的。

然後梳理馬毛,一點一點修正馬的輪廓,讓它冷卻下來。馬逐漸變結實了,像一個列賓美院的學生素描。

拍拍馬背,馬背是溫的,而且就在那裏,所以可以繼續趕路了。

從那以後的多年裏,我爺爺反複告誡過夜裏趕路的危險性。

跑得太久,人和馬都會失焦,你可以喝止一匹模糊的馬,但卻無法救回自己。

失焦的人是可怕的,會變成七個人,會同時活在剛才,活在現在,活在十米開外,會愛在日出之前,愛在日落之後,愛在午夜降臨時。

如果覺得有些場景似曾相識,有些瞬間剛剛經曆,就要停下來,不要動。

但根本在於,盡量不要夜奔,不要遠離家鄉,不要獨自抱著悲喜走過一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