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個好消息,想聽就趕緊起床,上機場接個人去——”

在周末早上八點鍾,這個電話對我來說就是最壞的消息:“去不了,今天得陪田莉逛街。”

“別拿田莉做擋箭牌,當我第一天認識你啊?跟你說,這回真是好消息,你接到人就知道了,嘿嘿……我把你手機號給人了,過會兒把航班號發你,趕緊去啊,掛了——”

又是套路……什麽“好消息”,說白了就是讓我幫他跑一趟。韓羽的話根本就不能信,比如他每次借錢都會說:“放心,哥們兒有錢就還你。”等我提起,他會說:“哥們兒是說有錢就還你,問題是現在沒錢啊,要不你再借我點?那我不就有錢了?我有錢才能還你不是?”

好像,也對?反正我聽完就蒙圈兒了。

這麽說吧,韓羽是個妖怪般的人物,打畢業他沒上過一天班,整天到處瞎混,要麽上我這蹭吃蹭喝,要麽上別的地兒蹭吃蹭喝,似乎他過日子的指導思想就一個字:蹭。

有時候他會莫名其妙消失一段時間。但大多數時候,他都窩在那農家小院兒幹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比如買套騎士盔甲穿著玩兒?要不是我哄他說騎馬得先考“騎照”,他還打算去買匹馬。又比如造個會爬樹的機器人?非拉我入夥,然後我倆還真造出來了,也能爬樹,還爬得挺高,就是下不來……

總之,他的興趣範圍永遠比我的想象力大一圈。他幹過最無聊的事兒,就是整整睡了一個月,除了吃飯和上廁所絕不下床,還一臉認真地說這是做實驗:想看自己能不能變傻一點。

我當時一聽,立馬傻了!

奇怪的是他這樣混著,竟然也沒餓死,還成天活蹦亂跳的。更奇怪的是我居然也陪著他瘋,雖沒到“喝藥不奪瓶,上吊就給繩”的地步,但也差不了多少。有時候我真想找個心理醫生好好聊聊,看自己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可轉念一想也就淡定了:像韓羽這樣的二逼,身邊總得有個我這樣的傻逼,要不哪來“二傻”這個詞兒?

算了,還是去。不管來的是誰,人千裏迢迢過來,一下飛機就被撂在機場,換誰心裏也不好受。起床洗漱,出門時打電話叫上高文。韓羽和高文,我就這兩個鐵哥們兒,從上學那會兒一直鐵到現在。

下樓取車,小區廣場上擠滿了晨練的大爺大媽,以前我爸媽也天天這樣。本來老兩口退休在家待著好好的,也學別人來點夕陽紅,搞得“種花花濺淚,養鳥鳥驚心”。可一聽說我姐在上海生了個大胖小子,夕陽紅立刻變成正午烈日,老兩口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在家上躥下跳就差拆房子了。跳了幾天還沒夠,幹脆跳我姐那兒去了。從此在那邊安營紮寨,一門心思帶外孫,剩我一人在家每天幸酸地啃著方便麵。這種有著悠久曆史並且明目張膽的差別待遇,幾乎讓我懷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可老頭子從來就一句話:“你姐是女兒,心疼點正常。你是兒子,扔大街上也要自己活下去。”每次聽這話,我都想把自己扔大街上去。

開車到高文住處,遠遠看他穿身西裝等在路邊,手裏拎幾個塑料袋。等他上車我隨口說:“周末還穿這身,你不嫌累得慌?”

他一愣:“不是去機場接人嗎?我怕穿得太隨便不合適。韓羽沒來?我以為一起去的。”

“他來什麽來,我都是讓他給忽悠來的。一大早就在那兒裝神弄鬼,非讓我去接個人,我隻好把你也叫上,咱倆有難同當。”

他笑笑:“我買了三份早餐,那隻能我倆吃了。”說著遞個塑料袋過來,裏麵的包子和豆漿還是熱的。

“下車吃吧,省得車裏全是包子味兒。”我說。

“好。”

這包子咬一口滿嘴是油,我吃一個就膩了,索性找點話把這包子說過去:“上周末出去玩兒了?打你電話說不在服務區。”

“回家了,現在春耕,家裏活多,我回去幫著幹點。”

“你還回去幹活?你一個月收入得當他們幹一年吧。”

“嗯,我爸媽習慣了種地,我就盡點本分,能幫點是點。”他看我一眼:“我們還是先去機場吧?要是遲到就不太好了。”

“那行,你先把包子收著,咱等會兒再吃。”

到機場一查航班號,時間尚早。我讓高文在出口處等著,自個兒四處溜達。你說像機場這樣的風水寶地,我身為一個色狼都不逛逛,那也太不敬業了。

不必說那些南來北往足以讓你眼花繚亂的環肥燕瘦,也不必說那些驚鴻一瞥足以讓你心神**漾的靚麗空姐,便是問詢處那些身著製服、一臉冰冷的妹子,也嬌媚得讓人百看不厭。唯一的不足是臉上都刷得跟“千裏冰封”似的,一說話就“萬裏雪飄”,飄得我問幾句就“頓失滔滔”。果然,這世上本沒有美女,粉撲的厚了,也就有了美女……

算了,還是抽煙去。

到大廳門口點根煙抽著,機場大巴一輛接一輛停在麵前,車上服務員拿個小喇叭拚命喊“20一個,馬上走啊。”這聲音混雜著刺鼻的尾氣,把空氣熬成一鍋黑暗料理,讓人惡心得無處躲閃。好容易抽完這支煙,看準遠處一個垃圾桶,正想把煙頭彈過去,身後忽然有人叫:“亂扔煙頭,罰款10元!”。

這聲音……

即便相隔7年,即便四周如此嘈雜,這聲音,我也絕不會聽錯……我忽然有些膽怯,不敢轉身去看一眼,可又有些期待,想看看這聲音的主人現在是什麽模樣。

然後,我看到了她。

於燕,我上學時的女朋友。

“怎麽是你?”我一時發懵,眼看高文站一旁直笑,猛然醒悟:“韓羽讓我接的人就是你?”

“怎麽,不能是我?”她笑道:“瞧你這小表情,是心裏不樂意?”

“這有什麽不樂意的,來的都是客嘛。”

“喲,知道是客還讓我在這站著?也不說說現在去哪兒?是打車還是走路也不給個話?”

我這才回過神,忙說:“行,先去停車場。”

三人剛上車,韓羽的電話就來了:“接到了?”

“你這時間掐得挺準啊。”我說。

他立馬氣勢大漲:“咋樣?爽了吧?說是好消息你丫還不信,你說哥們兒多實誠的人呐,還能騙你?先別扯這些沒用的,你就說這頓接風飯擱哪兒吃。我剛起床,得好好補補。”

“你來定吧。”我說。

“咦,聽這口氣是要我買單?得了,今兒給你個麵子,這頓我請了。你先開車,我找到地兒發你手機上。”

一路上,於燕拉著高文聊個不停。我偶爾在後視鏡裏看看她。這些年,她不僅模樣沒變,連穿衣的風格和說話的方式都跟以前一樣,在相隔七年之後看到這熟悉的一切,這感覺——跟穿越一樣。

“江楓,”她突然叫我:“韓羽還沒女朋友?”

“沒。他還跟以前一樣,成天瞎胡鬧,到處逗姑娘,等把人逗願意了,他倒跑了,說什麽喜歡追的感覺,不喜歡談戀愛的感覺。”

“你就沒撿個漏?”

“倒是想,沒好意思下手。”

“沒好意思?是人家看不上你吧?”

我幹笑兩聲想糊弄過去,她卻興致不減:“讓我說中了吧?就你那長相,還有小姑娘搭理你?”

我心裏一陣煩躁,這熟悉的煩躁讓我仿佛一下回到七年前:她還是喜歡說刻薄話,我還是一逗就火,時間在我們身上仿佛停止了作用,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我這會兒壓住了脾氣,兩人沒立刻吵起來。想到這心裏一軟,淡淡說:“當然有,有人已經搭理一年多了。”

“切……真有比我還瞎的啊?”她又叫高文:“高文你呢,怎麽沒女朋友啊?跟姐姐聊聊唄。”

韓羽找的這地兒是個農家樂,看著其貌不揚,可門外停了一排車,似乎生意還不錯。等於燕下車,高文忽然湊過來:“江楓,你看,是不是把田莉也叫上?”

“叫她幹嘛?這不添亂嗎?”我說,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趕緊又補一句:“早上跟田莉發過消息,說了今天有事。”

他猶豫再三,還是說:“我覺得,別人都算了,於燕畢竟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於燕是我前女友沒錯,可又不是我招來的,接到人之前我也不知道啊!不想跟他糾纏,給田莉打個電話,剛一通,裏麵傳來聲“老公——”

怎麽是韓羽的聲音?沒錯啊,是田莉的號碼啊!我心裏一緊:“你搞什麽?”

“哎呀,老公,好不容易請回客,把人整齊了更熱鬧啊。”這孫子尖嗓子說話的聲音聽得我一陣雞皮疙瘩。

“熱鬧什麽?我這大周末的也沒睡個懶覺,一大早起來幫你接人,你跟我來這手?”

“什麽這手那手的,哈哈……你當韓大爺的飯就那麽好吃的?你們到哪了?”

“已經到了。”我心裏憋火:“等會兒你別亂說話。”

“別廢話,趕緊進來。我正調戲你媳婦兒,你媳婦兒說我人還不錯,決定今後就跟我了。”他話音未落,就聽田莉在旁邊直叫:“你別瞎說啊,江楓,你別聽他瞎說。”兩人轉眼鬧成一團。

我隻得叫過高文:“韓羽已經叫上田莉了,他倆在裏麵等著。”

他如釋重負,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進了這農家樂的大門,就是個綠草白牆的小院兒,中間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延伸進一道拱門。出了拱門,眼前豁然開朗,這是片沿河林地,樹蔭下放著不少桌椅,這會兒已經客滿,一片熱鬧。韓羽跟田莉揀個臨河的位置,見了我們連連招手。

眾人剛坐定,韓羽就找上了於燕:“燕子,你怎麽打個空手就來?你說咱這畢業7、8年了,好不容易才見一回,你就沒想給大夥兒帶點禮物啥的?你看我這麽不懂事兒的人,都知道給你擺桌接風飯,你這啥也不送就來吃飯,還真好意思啊?”

“我好意思啊。”於燕笑道:“有人賭咒發誓地說,沒問題,到時候一定來接機,結果連個影子都看不到。這種人都好意思,我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韓羽笑容不減:“你別跟我比啊,我這種人早就臭不要臉啦,你不能自甘墮落也不要臉啊,對吧?”說著眼珠子亂轉,又瞄上了田莉:“田子,這於燕是咱老同學,上學那會兒,跟你們家老江,你高叔叔,還有你韓叔叔都認識的,快叫於阿姨。”

田莉正喝茶,抬頭一笑:“什麽呀,韓羽你又瞎說。”跟於燕點頭算打過招呼,又小聲問我:“這是你們大學同學?”

“對,好像是找韓羽有什麽事,韓羽讓我去幫著接一下。”我說,她聽了偷偷看一眼韓羽,沒想被韓羽逮個正著:“咦,田子,你看我幹嘛?哎喲,這小臉蛋,哥是越看越喜歡!我說江楓,你上哪找這麽個老婆啊。不應該啊!田子,哥跟你說啊,江楓以前上學的時候……”接著跟打了雞血似的,開始添油加醋地宣傳我的各種黑曆史,說到精彩之處簡直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就差載歌載舞了……

老江家的祖墳得歪成啥樣,我才會交上這樣的朋友?我連分辯幾句的想法都沒了,由他說去,這孫子從不嫌亂、專業添亂。他一人說得起勁,連田莉“哎呀”一聲也沒打斷他的雅興。於燕笑著想爭辯幾句,把話拍扁了都擠不進去。

最後我聽他越說越不堪,拉著他連問三遍“點的什麽菜?”,他總算聽見,話鋒一轉:“點的一雞三吃。真正的農家土雞,大公雞,我剛才守著殺的。哎,我跟你們說啊,在這種農家樂吃飯,點了就必須守著殺。我上次在別的地兒吃飯,也點個一雞三吃,沒守著殺,完了端來的菜裏全是爪子翅膀。哥們兒當時就怒了,把老板叫來問,你這雞哪來這麽多爪子翅膀?雞精啊?那老板還跟我裝傻說,您是明白人,做的時候是放了雞精,哥們兒讓他給活活氣笑了。”

於燕笑道:“我也遇到過,上次跟朋友去買海鮮。稱了兩斤,看樣子一斤都不到。”

韓羽越發來勁:“是吧,哎喲,你說多黑啊!我跟你說啊,還有一次……”

兩人完全是一副相見恨晚的神情,我隻能無奈地看著我的鐵哥們兒,跟我的前女友,兩人像菜場大媽一般熱情洋溢地聊著商家們的各種黑心手法。那份恨不得將不良商家挫骨揚灰的勁頭,足以讓那些買顆白菜撕得隻剩菜心的大媽也為自己的樸實痛心不已。

田莉忽然碰碰我:“我在冰箱裏留的巧克力蛋糕,你早上吃沒?”

“吃了啊,挺甜的。”

她一臉得意:“那我下次還給你買。”

“可以啊。”我瞄一眼高文,他一直捧著杯子喝茶,有時聽人說笑也跟著笑兩聲。有時看著一旁的河水發愣,不知道在想啥。他一直這樣,人多的場合都不怎麽說話,至於人少的場合,他是怎麽都不說話。

說話間,幾個服務員過來上菜:辣子雞丁、涼拌雞、雞骨湯,果然是一雞三吃。兩位菜場大媽也元神歸位,注意力轉到這些菜上:於燕看著雞骨湯裏的蘑菇,她最喜歡吃這個。韓羽一雙眼睛晃來晃去,口中念念有詞,如果我沒猜錯,他應該在數雞爪子。

等菜上齊,大家都把剛才的話放下,紛紛起身碰杯,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麵話,完了坐下邊吃邊聊,不知怎麽就聊到了結婚,於燕說:“肯定是江楓先結婚,我猜韓羽第二個。”

我忍不住笑:“韓羽恐怕是最後一個吧?女朋友是不少,談來談去一個沒落著,怎麽結?對了,韓羽,上次那女的,那什麽大學老師,怎麽今天沒帶來?又分了?”

“分了。”他拿個雞爪子啃著,忽然看我一眼:“那女的沒意思,太賤了。”

“又怎麽了?好好說話唄,別這麽說人家。”我說。

他把雞爪子一扔:“一說這事兒我就來氣!這女的居然找她前男友去了!那前男友也他媽賤,明明已經有女朋友,還屁顛兒屁顛兒跑去接手,兩人又搞上了。我在旁邊眼巴巴看著,真是氣得吐血!這對狗男女,男盜女娼,不得好死,擱舊社會這是要浸豬籠、遊街的!江楓,你說是不是?”

媽的,總有刁民想害朕!

“分就分唄,你再找一個不就行了。”我說。

“也不一定是人家賤呢,”於燕笑道:“韓羽,說不定人家是聽你成天瞎逼叨,聽煩了。”

“可能吧。”這賤人長歎一聲:“還是老同學好,你這麽一說,我心裏好多了。對了,於燕你什麽時候結婚?我記得你上學那會兒有個男朋友吧?還以為你早結婚了,怎麽又沒在一起了?”

於燕一怔,大概沒想到這賤人反手一槍就打過來了,勉強笑道:“畢業就分了,異地戀太辛苦。”

“分了也好!要說你那男朋友,你們現在分手了我才說啊,真配不上你!又肥又醜,長得跟豬一樣,人品還不行。據說去女生宿舍偷過**,還騙過他們宿舍大媽的錢,也不知道他怎麽騙的,估計是跟大媽有一腿。當然,我也就聽說,你別當真。反正吧,當時我就說你倆不合適,真是一朵鮮花插到豬糞上,這話你要不信,問江楓,看我說過沒?”

“那男的我又不認識,你問我幹嘛?”我心裏惱火:“再怎麽著人家也在一起那麽長時間,你這會兒當著於燕說這些,過分了吧?”

一定得揍!吃完飯我就找個沒人的地兒,揍這王八蛋一頓!這哪是什麽指桑罵槐、皮裏陽秋。這完全是當街大鬧、堵門撒潑!媽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概是看於燕臉色不對,田莉出來勸道:“於姐你別生氣,韓羽就是喜歡開玩笑,其實他心裏沒有惡意的,你別往心裏去啊。”

“都是閑扯,沒什麽。”於燕笑笑,又跟韓羽說:“其實我跟他在一起挺長時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心裏自然清楚。你聽說的這些,都是些用心險惡的小人在那胡編亂造。這種亂嚼舌根的人,才真是不得好死,下了地獄都得拔舌頭的。”

韓羽正拿瓶飲料喝著,一聽這話嗆得連連咳嗽,等手忙腳亂收拾完,剛想開口,卻被高文叫住:“韓羽,幫我遞張紙巾?”韓羽把紙巾盒給他,望著於燕正想開口,高文又叫:“韓羽。”

韓羽斜眼看他:“你又要幹嘛?”

高文遲疑片刻:“剛才那個雞丁,我吃的時候,油滴到我褲子上了,不知道這紙巾能擦幹淨麽?”

“屎都能擦幹淨,你說呢?”

桌上頓時怨聲四起,我憋著笑說:“你文明點,大家吃著呢。”

“大便都擦得幹淨,你說呢?”

先前的怨聲瞬間化作一陣笑聲,之後韓羽依然話題不斷,似乎剛吃進去的食物全化成渾身精力,要發泄在這飯局上。於燕沒了先前的興致,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韓羽聊著,有時也繞著圈子跟田莉說幾句。高文照舊悶頭吃菜,麵前的雞骨頭堆得最高。

吃完飯,幾個人又坐著聊了一會兒,我架不住田莉再三央求,跟著她出來到外麵逛逛。這農家樂外邊是一片田野,眼下正是早春時節,處處是樹吐新芽、歸燕築巢的景象。田莉興致很高,一個人在前麵蹦蹦跳跳的,不時回頭催我。過會兒她又在前麵路邊蹲下,伸手在一叢野草上摘著什麽。過去一看,她手裏攤著堆黑色小豆,應該就是這東西。

“等我一下啊,”她頭也沒回:“這小豆好看,摘些回家給你做個手鏈,我找些大顆的,顏色一樣的,配起來才好看……”

隻是,我的心思在別的地方。

於燕的出現確實讓我意外,可現在想來,除了剛見麵時有些心潮澎湃,之後卻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這實在是奇妙,我曾經以為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我曾經以為除了她,我再不會愛上別人;我曾經以為,沒有她,我再也活不下去……

可我活到了現在,並且,身邊有了田莉。如果不是於燕今天突然出現,我幾乎忘記還有這麽個人。我看著她,感覺和看著韓羽高文沒什麽不同,那些曾經的過往,似乎像夢一般飄渺,可那又的確不是夢,是發生過的真實。

我是怎麽走過來的?我知道時間可以衝淡一切,我隻是好奇:怎麽衝淡的?我對此甚至有些恐懼,因為它明明發生了,我卻從不曾意識到……

“江楓,你怎麽了?”

我一下回過神,眼看田莉正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忙說:“沒什麽,就是覺得今天韓羽怪怪的。”

“沒什麽怪的啊,他不一直這樣麽?”

“他平時雖然話多,可不像今天這麽話裏帶刺兒,感覺他有點針對於燕,不知道他倆是不是有什麽矛盾。”

她展顏一笑:“哪有,你想多了吧。走啦——”

在外麵轉了沒多久,不知不覺又轉回了農家樂,韓羽見我便喊:“正說給你打電話,於燕有事兒要先走。”

於燕正埋頭喝茶,我忙說:“什麽事兒這麽急啊,吃了晚飯再走,再急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

她抬頭笑笑:“公司那邊有事兒。沒什麽,我這次過來要待一陣,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再聚。”說完不再理會,徑直起身跟田莉打個招呼:“下次一起玩兒啊。”

田莉笑著答應,又悄聲跟我說:“你去送送吧?這附近沒有出租車的。”

我想想也是,便領著於燕出來,上車後問她:“你到哪?”

“隨便。”

我心裏奇怪,問:“總得有個地方吧,你不說公司有事?你們公司在什麽位置?”

“公司裏沒事兒,我隻是不想在那待著,感覺不舒服。”

我又不是大夫,不舒服我也沒辦法,幹脆繞著三環開。一路上她都看著窗外,一言不發。我想說點什麽調節下氣氛,可她始終不搭話。過了很久,她指著前麵路邊一塊空地,說:“停那吧。”

車靠過去停下,她卻再沒一句話,連看我一眼的意思都沒有。我索性放下車窗點了支煙,看著眼前飛馳而過的汽車發呆。

“給我一支。”她說。

我有些意外:“你還沒戒?”

她沒說話,我隻得遞支煙過去,無意中看到她手腕上那三條淡淡的傷痕,心裏忽然一痛,像被刀子刺中一般,眼前閃過一幕殷紅的畫麵,定了定神,抬頭看她,她也正看著我,死灰一般的眼神。

然後,兩人都裝作若無其事。她接了煙點上,抽了一口便拿在手裏。我扭頭看著窗外,那三條傷痕讓我心情變得很糟,隻得一輛一輛數著從眼前經過的汽車,竭力不去回憶和那相關的一切。

“你覺得,什麽是最讓人痛苦的?”她忽然說。

我猶豫了一下,這個問題我想過無數次,但從不曾想過有一天會被她問到。我之所以猶豫,是感覺在這樣的情形下,說出心裏那個答案似乎並不合適。可終究,我還是說了出來:“是悔意。”

“為什麽?”

“在所有的痛苦中,隻有悔意是無從救贖的。”

她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連眼角都不曾跳動一下,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這感覺實在是太熟悉了,那時候我們還在一起。有無數個清晨,當我醒來,卻發現她躺在身旁靜靜地看著我,就像現在這樣看著我。有時,她的臉龐還會掛滿淚水,可當我問她,她從不說一句話,就像現在這樣,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沉默,良久的沉默,像噩夢一般的沉默,可它比噩夢給人的感覺更加清晰,清晰得讓你每一個毛孔都停止呼吸,清晰得讓你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清晰得,讓你覺得自己已經死去。

終於,車窗降下的聲音打破了這份沉默,她把煙頭扔了出去,從包裏掏出紙筆,寫張紙條給我:“我這段時間就住這,下麵是我手機號,開車吧。”

一路無話,等車再次停下,她一聲不響下車離去。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區門口,心裏忽然有種空****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急切地想找個東西依靠一下。然後,我倒在椅背上,無力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像是失去靈魂一般,就這樣看著……

直到田莉打來電話,我才驚覺天色已晚,四周的路燈早已亮起,整條街一片昏黃,人們在暮色中行色匆匆。我又向小區門口望去,沒有於燕的身影,這麽看了一會兒,終於放棄。

車剛挪動,手機就收到她的消息:“路上小心。”我停了下來,小區裏已亮起不少燈光,我不知道她在哪盞燈下,也不知道她注視了多久,但我知道她的確在注視著我。可我無力跨越這段距離,手伸出車窗揮了揮,算作告別。

一路上,先前的黯然始終揮之不去,那些曾經難以釋懷的畫麵,如幻燈片一般重新浮現,我試圖想點別的事,可這念頭剛起,那些畫麵便如排山倒海般奔湧而現,讓這僅存的理性無力掙紮,倏然消失……

回到農家樂,上車後韓羽一改故態,再沒提起於燕,高文依舊默不作聲。等他倆下車,田莉忽然說:“你那同學,是叫於燕麽?她其實挺好看的,就是皮膚有點黑,要是白一點就好了。”

“她一直都很黑。”我說。

“哦,我第一眼看到她,腦子裏就想到個詞,黑珍珠。可我不敢當麵說。”

“這有什麽,說她黑的人多了,她早習慣了。”

她沉默片刻,又說:“對了,韓羽說幫我找一種線,說可結實了,比防彈衣還結實,拿來做手鏈不會斷的。等他把線找到,我做好手鏈就可以給你啦。”

“哦,好。”

把田莉送回家,已經深夜。我又開車在街上轉了一圈,心情卻一直很糟。回家躺到**,依然煩悶,然後,在煩悶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