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如果那間老屋不倒塌,那句話就永遠帶著恨的存在著。

陳秀和她的孩子就像是雨水和那麵泥牆,她傾了心的下起一場又一場狂暴的雨,衝在泥牆上,刷下一層層的泥漿,那幾個字卻更加鮮明了,她下的愛雨反倒是給這恨意潤了色。

她沒有跟孩子做過多的解釋,她寧願讓他以為漁夫是他的父親,她不想他的心中再多一個恨的人。

她常會想起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在她懷裏睡著的樣子,那時候孩子是多麽需要她,她一把他放到**,他便哇哇大哭,一哭,她就邊哄著他,邊把**塞進他的小嘴裏。

她給他唱歌,唱的是她小時候的歌:滿街的長辮子,滿街的長毛葫蘆瓢,我躲在人群裏,娘找不到我,爹也找不到我……

她知道孩子不開心,所以她又開始唱這首歌給他聽,可孩子長大了,再也不需要她哄了,這隻幼鷹在山崖上一次次的跳下終於學會了飛,他的母親想牽著他的手飛,他恨的砍了自己的翅膀,血淋淋的跟她說:“我不會飛了,也不用你再牽著了。”

他厭煩了她老套的哄人方式,更厭倦了她像癩蛤蟆一樣喉嚨裏卡著沙粒似的歌聲,她的歌永遠沒有動聽過,她也從未得到過他的歡心,他暗自笑她愚蠢:他小時候的笑隻是敷衍啊,到今天她也還不明白嗎?

他恨她沒有給他完整的家,他不需要玩具,也不羨慕別人漂亮的新衣,他隻是想那個假裝威脅要將他丟進河裏的男人。

他總是反抗她,有時故意躺在泥窪裏打滾,帶著一身髒回家,看她疲勞的搓洗衣服,她問他是不是摔倒了,他會說是啊,我差點摔死在外麵了。

於生的話隻有他養著的魚兒知道,他在河邊用泥巴和碎石砌成了一個小水窪,他把抓來的魚養在裏麵,然後,對它們說心裏話。

可它們總記不得他說過什麽,很快就忘記了,他隻好在第二天放了它們然後再抓一批新的魚兒繼續跟它們說話。

他喜歡迎著風,那裏有他的夢,風中的夢對他講:我們後會有期。

於是,他當起真來,起風下雨的時候就往外跑,可他再沒聽到風聲對他說過一句話。

他淋雨,她就會撐著一把黑色的油傘到他身邊,油傘遮住他的頭頂,叫他看不見一滴落到身上的雨,他忽然問她:“上次你說的她是誰?”

陳秀奇怪孩子怎麽會問起佟來,可她慶幸因為佟孩子肯同她講話,於是,她便告訴了他,她和佟之間的故事。

自那天起,於生就對那個命苦的女子產生了興趣,她就像一座座充滿故事的空**屋子,吸引著他去看屋子裏一場場死去的電影。

他再長大些,這些想法也就隨著長大了起來。

他跟陳秀說:“我們去找父親和她吧。”

“我沒辦法了。”她落寞的說。“是我先不要的他們。”

她和於生間的關係終是沒有辦法再調和,她一直在說服自己:“等他徹底長大了他就會明白我的苦。”

她自欺欺人的自圓其說,她說:以後生活一定會好過。

可她終究是沒有等到孩子徹底長大的那天,早前小鎮人們嘴裏埋下的預言發了芽,她甚至也懷疑了自己,是我為這小鎮招致了禍患嗎?

戰爭在於生十歲的時候突如其來,它是沒有任何征兆的,連陳老爺也沒來得及給她托夢,這場風暴就帶著殘暴的姿態席卷而來。

兩支敵對的軍隊在這裏交了火,屋瓦碎裂不堪,這裏再也無法安家。鳥兒慌亂的棄了剛築的巢,淒婉的在死灰的天空下鳴叫著,它們被流彈擦中,一隻隻的掉了下來,連屍體也被士兵踩在了腳下。

整個小鎮血腥氣濃濃的,點一把火,這裏就成了火葬場,埋葬著所有不知名的人兒。他們的骨灰會不會被人當成舶來品(可可粉),然後,被衝成一杯苦澀的咖啡?街上所有的人都在逃亡,他們又會不會有閑心來埋怨那個不祥的女人?

陳秀慌了神,她緊緊的扣著孩子的手擠在死氣沉沉的人海裏,她甚至將指甲嵌進了孩子的血肉,好叫她們又一次的血肉粘連在一起。

她喊著於生:“不要放手,不要跟我走丟。”

人潮一次次的湧上來,終於,她弄丟了她裹著的黑紗布和她的孩子,她仿佛看到於生跟她揮了揮手,滿足的被浪濤卷走,他連告別的話都不願跟她說。

她害怕下一趟海嘯來的時候會在岸邊衝上來一具被泡的發白的屍體,除了屍體身上的氣味,她什麽都認不得。

她沒有隨著人群再跑,她停在原地等著人群跑光之後去尋找像她一樣等在原地的人。

她看到好多哭泣的孩子,可始終沒有一個是他的模樣,戰爭結束後,她開始在死人堆裏尋找,她翻著一具具的屍體,一顆顆的大石,她想他會不會被壓在哪一處,疼痛難當的呻吟。

“於生,於生,你快出來。”她一遍遍的喊,她知道他很調皮,他一定又是故意躲著,等她來找他,他要看到她疲倦、狼狽的樣子。

她找了好久好久,雙手處處都是被尖銳的石頭劃出來的傷口,她笑著問:“現在我夠難堪了吧,你是不是該出來了。”

她等了很久都沒有聽到回音,她不得不承認她徹底的失去他了。

她無辜的躺在生靈塗炭的廢墟裏,動也不動,沒有什麽能證明她還活著。四周被丟棄的孩子一個勁的哭,他們跟她一樣什麽都沒有了。

她看著天空發笑:“於生,沒有你我該怎麽過。”

這場戰爭以小鎮的死亡而告終,陳秀又開始了她居無定所的日子,她開始尋找於生,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找,她走了好多好多的路,每一條路都沒有一塊告知她方向的指示牌,她暈頭轉向,有時,走著走著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條路上,沒了孩子,她在每一條走過的路上都迷了路。

她記不清自己去了多少地方尋找,非要用數字來計算的話,那大概是十萬八千裏吧。她耗盡了青春生下他,又用起了餘生去找他。

第一年她是找孩子的瘋子,第二年她是找傘的雨,後來,她是水底的石頭,尋找的東西若不是刻意躲著,你又怎會找不到它?

漸漸的她忘了尋找孩子的目的,也許,她怕了孤獨,隻有這件事讓她繼續撐著。她磨破了腳,會痛;她吃飽了飯,會笑;她想他了,會哭。隻有這些告訴著她,她還活著。

有一年,她累了,她備了一床印藍花的棉被,孩子出生的時候她也是用同樣樣式的繈褓去裹孩子的,現在,她裹住了自己,把所有的氣孔都憋了起來,她假想自己是於生,一出生就夭折了。

她喘不上氣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她一點點的睡去像冬眠的蛇,蜷縮在自己的窩裏。

她甚至給死後的自己寫了封信,她跟自己道歉,她說:“對不起,就當我沒來過。”

救她的是熟悉的人,他身上總是有一身鹹腥味,他搖醒她,他的手就像一隻將她的身體當成了海的魚兒,它在她的身體裏遊,使她的血液又活絡了起來,魚兒沾滿了她的血,像一條紅鯉。

她睜開眼睛憤怒的問他:“你怎麽來了。”

“我不想你死。”漁夫看著她說。

她簌簌的落起淚,漁夫便僵硬的伸出手抱住了她,他們兩個都在對方的懷裏輕輕的顫著,他跟她說:“你走的那天,我跟上了你,沒再打魚。”

她到底是從漁夫的懷抱裏掙了出來,她害的惡疾叫心死,無藥可醫,她跟他說:“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可是我要去找孩子了。”

“我跟你去。”他頓了片刻說。

“孩子以為你是他父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露出個憨厚的笑,他說:“我隨你去找,找到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