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花園裏的路是鵝卵石鋪就的,跟精心裁剪過的花相映襯。晨露被花葉邀去做了一夜的客,第二天早晨打著哈欠起了床,結果,被朝陽一腳踹回了家,陽光打在露水上,像是小孩拿著鏡子反著天上的光。

佟的心情好轉了些,她停留在小花園前往裏望了望,冷不禁被從後麵蒙住雙眼的小手嚇了一跳。

“嘿嘿,有沒有被嚇到。”女孩鈴鐺似的搖著喉嚨裏清脆的聲音,臉上笑著,玲瓏的身子一側,便歡快的跑開了。

佟聞到了些熟悉的氣味,可又怕自己的行為太突兀,冒犯了女孩,於是,便站著沒有去動。

“來啊,來抓我啊。”女孩見佟不動,便跑到她跟前,戲耍似的輕推了她一把。

佟散開了臉上的陰雲,邁開步子朝她抓去,女孩笑著躲開了。

她們像是兩隻嬉鬧的蜜蜂,在小花園裏飛來飛去,也不惹花兒的嫌棄,她們大聲的笑著,接著,鳥兒飛下枝頭來追她們,躲在葉子底下的蟲兒們也相繼跑了出來,她們鬧的無憂無慮。

累了,佟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壇邊,將花朵當成了靠背,女孩頓了一下,也挨著佟坐了下來。

她看著佟的側臉忽的說:“你的眼睛真好看。”

佟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笑了起來,她第一次聽有人誇獎自己。

她晃著腳,心是放開了些,可嘴上卻又不知說些什麽恰當的話,隻好拉起女孩的手握著,放到自己的腿上。

對於這個新朋友,女孩是開心的,她告訴佟:在她沒來之前,她是不喜歡這座宅子的。她嫌老媽子的嘮叨,嫌宅子的死氣沉沉。她像大人似的說,我怕待久了,有一天,我也變成死的了。

她是比佟見識得多的,從老媽子那裏聽的也多,她又毫不避違的告訴佟:她討厭那三個女人。

“包括你的母親?”佟詫異的問。

女孩點了點頭,她說:“我爹不管家事的,在家的時間也少,過段時間又要出遠門了。”

“她們三個女人是要爭權的,爭這宅子女主人的地位,大夫人本是受寵的,可生不出孩子,二姨太生了我,倒是扳回了一些,但也怨我不是男孩,而三姨太什麽也沒有,無怪她事事爭著發言,她們都是不討喜的。”

她說的輕巧,心裏卻是不痛快的,佟握緊女孩的手,心裏跟著難受,女孩談論自己的母親,就像是談論一個與己無關的陌路人,她流著她的血,卻與佟說著厭惡她的話。

她們兩個是相似的,倒是方便了她們說心裏話。

女孩將頭靠在佟的肩上,像是要將耳朵貼近佟的嘴巴些,於是,佟也對她說:“我跟你一樣沒有媽媽。”

兩個人忽然就笑了起來,像是互相嘲諷對方是個孤兒一樣。女孩沒有反駁佟的話,她承認她沒有母親。

後來,佟幹脆脫掉了鞋子,赤著腳走,鵝卵石在腳下刺著,說不上難受,也說不上舒服。她說:孤兒應該光著腳走,一個人是需要流浪的。

於是,女孩也脫掉了鞋,跟她一同在小花園裏流浪。

她們過於成熟,總說些與她們自身不相符的話,像是戲劇裏被安排好了戲份的戲子一樣,說著精心準備的台詞,過著劇本上顛沛流離的命運,可她們本就是如此的,佟應該適應沒有家且寄人籬下的生活。

桑媽與另一個老媽子找到兩人的時候,嚇的佝僂的身子都拔高了一節,桑媽喝令佟馬上穿上鞋,也不待她們說些分別的話,拉著佟就要走,另一個老媽子也是一樣的對待女孩,她們是怕受罰的。

“桑媽,管好你該管的二小姐,可不要讓她教壞了大小姐,她自己犯錯是無所謂的,可千萬別連累到別人與她一同受罰。”

桑媽臉色不好看,她手上的血痕剛結了一層薄薄的血伽,還透著血紅,她對佟的語氣也是冷了些:“走,回去。”

兩人被各自的老媽子拉著,遙相望著,最後,竟連名字都沒來得及交換,甚至沒有約定好下次見麵的時間。

八月快到底的時候,陳老爺出了遠門,在這之前,他安排了佟上學堂,對於這一點,三個夫人都是讚成的。

“上了學堂也好,讀幾年書倒是能知書達禮些,不至於日後丟了陳家的臉麵,況且上完中學也剛好到了嫁人的年紀,對陳家也算是能有些貢獻。”三姨太讚成的說,其他兩個夫人雖然不說,但內心也是讚同三姨太的話的。

秋初,學堂開學,二姨太領著女孩與佟便去了學堂。

學堂倒是大,有四間大教室,外牆統一的刷成灰色,裏牆則白,這層白倒像是精心布置著,準備留下些幹壞事的孩子的犯罪證據。

教書先生年近花甲,仍留著條粗辮子,前半個腦袋光著,叫這些剛懂事的學生看著滑稽。

二姨太領著女孩去交學費,佟一個人躲在後頭,先生見到便笑著迎了出來,他先誇了二姨太幾句,又誇了誇女孩,大多數恭維的話也隻有這樣的文化人才說的出來,別人是不懂得這樣的辭藻的。

二姨太勉強的與他客套了幾句,也沒說些“照顧”之類的話,在女孩的耳旁囑咐了幾句,便與隨行來的小廝走了。

女孩年紀大些,讀的是二年級,與佟是不在一個教室的,教書先生手中的搖鈴一響,便催著兩人去上課了,兩個人隻好分開。

佟是惶恐的,一是學堂並不是她所希望的彩色,而是死人眼球般的灰白,二則來源於陌生的環境給人的局促不安。這種不安就好像是一個光明正大的在你跟前的獵人拿槍瞄著你,卻不開槍,你怕他開槍,又怕死亡,卻又無處躲藏,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佟在教室門口站著,也不往裏麵望一眼,隻在門口露出個衣角。雖然二姨太也替她教了學錢,但教書先生是不認識她的,而且,佟依舊穿著自己的那身衣服。

教書先生皺著眉拿著戒尺出來趕她,他是願意教人知識的,可又怕這些知識給沒交學錢的孩子偷聽了去,白白吃了虧。

“在這待著做什麽,回家去。”教書先生趕她。

佟說:“我沒家。”

“沒家?那從什麽地方來你就回哪裏去。”教書先生喝她,他身上本就是有一種威嚴的,大人在小孩麵前的氣勢。

“可老爺讓我來上學。”

“老爺?哪個老爺?”

“陳家的陳老爺。”

教書先生把戒尺別到身後,弓下身來,換個姿態問她:“你是陳家二小姐?”

佟點了下頭,便被教書先生迎了進去。

教書先生本是好意,讓她在黑板寫自己的名字,向大家介紹自己,第一個介紹自己,往往是容易讓人記住的。

佟拿著粉筆,受了侮辱似的,她說:“我寫不來。”

這是教書先生始料未及的,底下孩子大笑,這件事像是讓他們一下子成為了相交多年的好朋友,指著佟相互笑。

佟砸了粉筆,跑出了教室,在外麵待了一整天。

她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像一具行屍走肉,她感覺不到難過,秋風吹的臉和心都冷冰冰的。

後來,她又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家,這裏已經換了主人了,男女主人忙裏忙外的布置著新家。佟看到女主人微微隆起的肚子,他們將迎來他們的孩兒。

佟想,如果他們知道這裏死過人,他們是不是還會笑的這樣開心。

這裏不屬於她了,她的身份是陳家二小姐,可她不知道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