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濫情何為

在宵老師和班主任的運作下,老孔無一例外的成了班級的大班長,這給了本就趾高氣揚的老孔一次耀武揚威的機會。這完全符合老孔的胃口,渴望被仰視,也極力愛好俯視他人。

晨讀結束前的十分鍾,老孔從後排的凳子上站起來,人字拖在他腳掌上就像是兩隻不般配的船,啪啦啪啦撲打著地麵,移步到講台位置。

都別念了,我有事要宣布。

老孔一張嘴,全體都肅靜了,隻有蘇蘇後排的韓天還發出打呼嚕的聲響,這讓老孔很不爽,他撿起講桌上的碎粉筆頭砸了下去,蘇蘇頭一低,正好砸中了韓天,可惜的是這並無什麽用。

本爺爺頭一次布置班主任的命令就有人敢不聽,你們真是無藥可救。

班級女同學讓老孔的幽默逗樂了,隻有寒陽站了起來。

你誰啊你,跟誰爺爺呢?

我孔尚書,怎麽了,不服就去找班主任,我是想告訴你們,需要課表的同學到我這報名,我好上班主任那兒打印。

靠!

下麵靠聲一片之後,接著恢複了晨讀。

這時候,教室門口來了位少年,抱著足球朝老孔招手,老孔站起來提提褲子,笑嗬嗬的出去了。沐雪知道,那是宵老師的大兒子,宵雲風。老孔一出去,宵雲風就一把摟住老孔的脖子,就像摟著自己的狗那樣,老孔也滿配合的讓宵雲風摟著,兩人屁顛屁顛去了球場。

頓時,晨讀現場便炸開鍋了。

誒,同學,這位同學。

韓天被大家的議論聲吵醒了,一副很不爽的樣子,拉了拉蘇蘇的衣領,把蘇蘇嚇得直往前躥,她連頭都不敢回,也不敢跟韓天說話,低著頭,攥緊拳頭,兩腿自然而然的夾緊了許多。

那人是誰啊?

有人指著宵雲風問道。

宵老師家大公子,宵雲風。

寒陽冷冰冰的望著那道背影,邊說邊踏著下課鈴聲出了教室。

韓天還在繼續伸手把玩蘇蘇的頭發,沐雪瞪了韓天一眼,正好被韓天發現了,蹭一下,韓天站了起來,朝沐雪招了招手,姿勢跟宵雲風如出一轍,沐雪不加理會,插著褲兜也出去了。這把韓天氣的直跺腳,他咧著嘴的模樣仿佛要把沐雪給吞了。

喂,小蘇同學,你跟那位冷先生熟不熟啊,我不就拽你幾根頭發嘛,你看他把我給瞪的,你給我起來,請我吃冰棍去,給我道歉。

你沒毛病吧,韓天,一邊呆著去。

楊帆一下將蘇蘇擋住,準備和韓天開撕,兩人相互仇視著,誰也不服輸,突然,韓天身子往前,將無賴嘴臉一挺,直接頂到了楊帆的鼻尖,楊帆一時頓住了,臉頰惹了絲絲紅暈,隨即揚起她的玉手,一巴掌抓住韓天的鼻嘴,往後一推,將韓天送了出去。

王八蛋,你想幹什麽。

誒誒誒,我說你一個女同學怎麽還破口罵人呢,你好歹也是個高中生,也不講講禮貌,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啊,還摸我的臉呢。

趕緊滾,你算人嗎,姑奶奶就喜歡罵,怎麽,不服咬我啊。

韓天五根手指頭都快鑲嵌到一起了,緊緊的攥著,楊帆要是個男生,估計早被韓天撲倒在地了。他咬著牙,瞪著楊帆,嘴裏冒著熱浪,眼珠子都快擠出來了。

瞪什麽瞪,哼,告訴你,以後不許欺負蘇蘇,再有下次,看姑奶奶我不讓你斷子絕孫。

罵完韓天,楊帆拉起蘇蘇,嗖嗖的出了教室。周圍同學都被楊帆的霸氣給嚇傻了。

哪像個姑娘啊,簡直流氓嘛。

這時候坐在教室前排的何悅嘟囔著,正好被韓天聽見了。

你給我閉嘴,你懂個屁。

何悅扭過頭,不服氣的看了眼韓天,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韓天見狀,張嘴罵了一句:媽的,今天老子中邪了,老子惹不起,躲總行了吧,出門就該看看運勢。

說著,韓天點了根煙,離開了教室,那天上午就再沒回到過教室。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韓天玩蘇小小的頭發成了種戒不掉的習慣,他那手就像沾了潤滑油的玻璃球,在蘇小小的世界裏滾個沒完。而蘇小小每次麵對韓天的無賴,都有種被輕視和受辱的感覺,同時又對這個無賴產生了恐懼心理,她不是拒絕,她隻敢逃避,韓天每次在後桌不規矩,她便起身離開。但課堂的時候,她隻能把椅子緊緊的靠在課桌上,恨不得將身子趴在桌麵聽課,這樣韓天的手就碰不到她了。

晚自習的時候,老孔手裏拿著打印好的課表開始按著名單往下發,發到沐雪那的時候正好沒了。

哎喲,爺爺對不住你了,走走走,跟爺爺上段老師辦公室去一趟,給你再打一份。

沐雪不跟老孔計較,他知道老孔那點孤傲,確切的說,不是孤傲,是可憐,看在他可憐兮兮的份上,沐雪跟他出了教室,正好看見宵雲風在踢球。

我看你跟他還挺熟的,總跟他混在一起。

沐雪指著宵雲風問老孔。

宵雲風什麽都不是,他就是一條狗,我是看他可憐才跟他一起玩的,要沒有爺爺我,他連狗都不如。

沐雪一聽這話,遂不會往下接了,隻啊了一聲應付了事。但老孔的話無疑引起了沐雪濃厚的興趣,在他看來,真正的那條狗是老孔,老孔卻反咬宵雲風一嘴,不知為何。

最近的寒陽不怎麽在宿舍住了,一下晚自習便騎著車往家鑽,沐雪和他的僵局始終沒有打破,沐雪覺得責任在自己,他以為寒陽隻是避免共處一室的尷尬才選擇回家,然而後來他才知道,這都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自從楊帆給了他一巴掌之後,就再沒主動搭理過他,這本就夠沐雪心煩的了,但眼下有件更頭疼的事,這種疼不是煩所能替代的,這種疼就像是千萬隻螞蟻撕咬肌膚,無論你顧及哪都無濟於事。

開學一周的日子到了,意味著沐雪即將和父母別離,這不是種簡單的別離,這種別離直接將沐雪劃到了留守兒童的群落,雖說他早已不是兒童,但恐怕連兒童都不如。事情很簡單也很複雜,一場洪水埋沒了沐雪家僅有的兩畝土地,取而代之的是無情的沙石和淤泥,那些填充物就像是沐雪心頭的垃圾,堵塞著血管也約束著呼吸,就好像每一口吸進肚裏的氧氣都被洪水衝來的填充物給牢牢綁架了,同時綁架的還有這一家人的口糧。四口一家,麵對著無情的洪災,顯得乏力而無望,那不是依靠意誌就可以逃離現實的,也不是通過努力就能平息一切。淤泥沉重的呼吸著,逼迫著這個單薄的家庭做出最後活下去的決定。離開,離開即是告別眼下的負擔,也是開創新的未來,當然,潰軍是沒有和現實談判的條件的,至於未來是不是未來,誰也不好說。但不走,意味著集體被災難所掩埋,他們實在沒有辦法把二畝地從泥沙堆積如山的土地上摳出來。

告別大理或許是唯一的選擇。早就和父母約好了周末回次家,所以一下課,沐雪馬不停蹄的往村裏趕,他不好意思等楊帆一起了,一方麵是兩人近期關係有些緊張,再一個嘛,讓沐雪覺得自尊心很受折磨的是,楊帆她爸早早的騎著摩托車等在了校外。摩托車,多麽神聖的三個字,對這窮鄉旮旯而言,簡直就是新世紀初的驕傲品,而那些能騎著自行車馳騁四野的同學,自然也成了沐雪心中的榜樣,寒陽便是其中一個。

為了避免楊帆的摩托車追上自己,沐雪特意選擇了小道,他抄著一片金燦燦的水稻田就去了,把敞亮的大道留給了楊帆,他害怕摩托車輪子碾壓到他的自尊,他害怕那髒兮兮的人字拖攪起了路麵的塵埃,擾了世人的清淨。走了十多分鍾的樣子,他忍不住的回了回頭,遠遠地,那輛五羊摩托後座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拐彎的大道上消失了。他那顆緊張的心終於才安靜下來,他一下子有了十足的馬力,沒有半點猶豫的往前衝,稻香從他的耳邊掠過,鑽進他疲憊的思考中,這片充滿希望的田野上奔走著這麽一個喪誌的少年,簡直是天下之最不配,而一想到等待他的是無盡的分離,稻香的味道一下變得濃重起來,微醺著他的淚腺,幾絲清泓開始縈繞眼眶。

直到晚飯之前,沐雪都沒有勇氣跟父母說話,他感到自己遠遠沒有道出離別的勇氣,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年齡,都還未到達和分離談判的資格。盡管多年後他覺得那次談判是不公平的,但他別無選擇。

父親先放下筷子,摸著小兒子沐錦的頭,語重心長的對沐雪說:今天把你們兄弟兩叫回來,是有件事要和你們商量,我和你媽聽你們兄弟兩的,你們有一個不同意,我和你媽就不走了,日子再難過也要在這裏熬下去。

去吧,爸,你們趕緊走吧,出去外麵就能活下去,不走,我看是活不下去了。

沐雪一邊往嘴裏喂飯一邊言語道,他的眼睛沒有勇氣抬起來,冷冰冰的望著碗裏的米粒,心中卻早已沸騰得快要將五髒六腑煮熟。

我們走了,你還要照顧好你弟弟,你能不能照顧好他。

母親補充了一句,心疼的望著兩兒子。

媽,你們走吧,我聽我哥的話。

沐錦所認為的走,恐怕大多還是那種渴望逃離家長約束的驚喜感,而從未真正體會過何為家庭的四分五裂。

沐雪忘記了後來的談話,或者幹脆就沒有再談過什麽,他知道父母是決意要走的,他知道那次談話可有可無,但他很勇敢的同意了,也許,他也期待著逃離家庭的約束,而不知責任何為。

當天晚上,父母便開始打包行李,將一家四口的未來裝進了臃腫的包裹中,很難相信那裏麵裝的就是一家人的一生,這是不行的,更是不可選擇的。

沐雪已經忘了父母具體是哪天離開的,因為沒有最後的道別,沒有來學校看他最後一眼,就那樣走了,把他和弟弟留給了他們的自我抉擇中。

自由,對於沐雪來說,從那時候起,便有了非同尋常的定義。

在他眼中,老孔是整個華僑中學最自由的人,現在他也是了,他可以四處為家,再沒有人管他回不回家寫不寫作業,更沒有人管他學到了知識還是學到了闖**。

楊帆是在半個月後才知道沐雪事情的,那天沐雪正好一個人從奶奶家往學校返,遠遠地便聽到摩托車在屁股後麵追趕的聲音,他太敏感了,一聽就知道是楊帆來了,那摩托車熟悉的聲響。沐雪警覺得像一隻兔子,撲通一下就從馬路上跳到了兩米深的道牙子下麵,將自己藏了起來,他害怕楊帆追上來問他,害怕被問到父母離家的事,更害怕和他說完話後留他一個人孤獨前行的感覺。

但這次,他沒有成功逃掉。摩托車在他跳下馬路的位置停了下來。

沐雪,你在下麵嗎,幹嘛呢,趕緊上來。

是啊,你這個孩子怎麽跳下去了呢,趕緊上來,跟我們一起走。

父女兩站在馬路上,勾著腦袋往下麵瞅,沐雪再也藏不住了,他覺得自己露在外麵的不是軀體,而是那顆貧窮的心髒和骨架。

叔,楊帆,是你們啊。

沐雪低著頭往上爬,沐雪父親拉了把楊帆。

聽說你爸媽走了?去哪兒了這兩人,怎麽說走就走啊,這一個村的也不告訴一聲。

爸,你幹嘛呢?

楊帆一聽他爸那話,馬上就製止,她已經閱讀出沐雪臉上那一條條難堪的表情,遂不讓父親再問。

沐雪,上車,跟我一起走吧。

啊?不不不,你們走吧,我自己走還挺有意思的,嘿嘿嘿。

有什麽意思,路那麽遠,你趕緊上來。

是啊,你這孩子,你上來,叔送你們去學校。

沐雪一看躲不過去了,很難為情的上了車,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摩托車,借了楊帆的光,也傷了他的自尊。

下了摩托車,沐雪一句話沒跟楊帆說,徑直走了。楊帆拎著包在他身後小跑。

誒,沐雪,你等我一下啊,你家到底咋回事呢?

沐雪蹭一下回過頭,差點將楊帆撞倒:怎麽回事?不要你管,你讀好你的書,那麽愛管閑事呢。

要不是蘇蘇正好返校回來,楊帆還得尷尬的晾在原地。而那個不知好歹的沐雪此時已躺倒在**,內心複雜不堪。

一顆孤獨的心就要開始寂靜的生長,他沒有被拋棄,他隻是被生命選擇了一次,這次選擇讓他變得決絕,變得落寞,他自以為是的拋棄勒索了他緊張的青春期,讓他變成了多年以後的另外一個人,而恐怕那時候他仍然不願相信,那隻是生命對他的選擇,選擇他作為上帝的寵兒,去開拓經營自己完全自由無羈的生活,而那些為自由承受的痛苦也許隻是青春該有的償還,他卻完完全全將罪過歸結到那次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