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走的秋

那是2002年秋,華僑中學高中部的樓頂上,一位清瘦的少年吃完中飯,正在上麵休息,他躺在枯燥的水泥地板上,睜大眼睛望著寂靜的天空,秋的風將陽光一片一片的切開,蓋在他單薄的身體上。九月的秋風,卻夾雜著爆裂的腳步,撕扯著藍天和白雲,抽打著這個多事的季節。沐雪側過身,躲避陽光的窺視,順便將腳掌的人字拖用力甩離出去,那人字拖在樓頂的地板上翻了幾個身,安靜的死去了。

走吧,走的越遠越好!

沐雪知道,七天後,父母便要離開大理,他和弟弟就要淪為留守兒童,不不不,是留守少年。留守少年最酷了,可以放縱不羈不問世事,可以天馬行空為所欲為,可以**闖**不懼老死。

他光零零的腳趾頭使勁扣動著水泥地,快要擦出火花來,他想大罵一聲:去死吧,少年,去死吧,為所欲為。

他清冷的眼睛似乎真的將為所欲為這四個字從身體裏剜走了,他將這種不能自已的情欲用力從眼縫中分娩而出,熱淚在碰觸風影的刹那,冰涼了。這時候,他那與地麵平行的視線裏,溜進來一張萼杯狀幹癟的花瓣,花瓣脫去了應有的色調,形如枯槁,那枯槁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樣子就像是剝開繭的幼蝶的翅膀。每顫抖一下,都煽動著沐雪火熱的身體,他感到身體輕了許多,仿佛風再一吹,他就要飄離樓頂,去往遠方了。

拉過衣領,沐雪蓋住了臉頰,他顧不上自己像條蟲子或是什麽,他累得沒有了思維,隻想大睡一覺。

這是個安靜得隻有風的下午,這是開學前的一天,但即便是這樣一個適合獨處的下午,也還是讓失去精力的沐雪跳了起來。

靠,媽的,吵吵些什麽,想死啊!

光著腳丫的沐雪蹭一下跳起來,眯著眼睛,剛要大喊出來。就被樓下足球場上的情景給堵住了嘴,順便堵住了他那軟弱的性情。被馬尾草覆蓋的足球場上,一位同沐雪年齡相仿的少年被一堆孩子打翻在地,他抱住腦袋,縮成一團,想要跑,又被一個高個的胖孩子按住。這些孩子手裏捏著棍棒,染著色彩各異的頭發,嘴裏掉下的煙頭點燃了幹脆的雜草。有個孩子脫了少年的衣服正在撲打那順風作勢的火苗,然而他衣服終於點著了,火還是毫無顧忌的宣泄著。草叢裏的籃球被手裏拿著牛角刀的小孩切成了兩瓣,被順手扔進了火光中,隻是秋日的火,是見不著火苗子的,這種寂寞的燃燒是最深沉也是最令人窒息的。

沐雪想下去救一把少年,但他太軟弱了,他害怕小孩手裏的棍棒和牛角刀,害怕他們頭發的顏色和吐在球場上的痰,還有那籃球燒焦的味道,看著那冒著青煙的籃球,沐雪感覺就像是自己的腦袋被點燃了。所以他怕的要死,馬上將頭縮了回去,癱坐在地上的時候,他彎著腰踉踉蹌蹌的去撿他的人字拖,他想盡快穿在腳上,好做出逃跑的準備,因為他懷疑,那群孩子中的其中一個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盡管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威脅,但無疑孩子眼神裏的為所欲為已然將他視為了一顆炸彈。

一時間,沐雪沉重的心情灰飛煙滅了,他的惆悵和悲情,那些秋風的悲涼,落葉的無聲,都變成了驅趕他逃跑的精靈。活著,需要理由嗎?不需要,活著隻是因為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死亡的恐懼,活著,是不需要悲情,更不需要矯情參與其中的。在青春裏活著,是因為欲望鞭撻著軀體成長,而等到欲望將軀體帶到中年,活著恐怕便是種戒不掉的存在感,當這種存在步入暮年,活著恐僅僅是對活著的難以釋懷罷了。

沐雪的逃跑,帶著悲憤,他很怕死,也怕疼,所以他想活著。他還沒有享受過球場上少年的待遇,也不願少年繼續享受。可他現在已經逃的遠遠的了,離開了學校,像一頭受驚的野狗,既無人問津,又惶恐難安。

他口袋裏並沒有多餘的錢,所以他隻能在這個華僑鎮上瞎溜達。這裏的華僑多半是自衛反擊戰的老兵,當然,他們是帶著越南女人一同回來的,就定居在大理市四麵環山的一個小鎮上,起名華僑鎮。因此,這裏街上跑著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混血,他們骨瘦嶙嶙的原因多半是因為父母的一方或者雙方涉毒所致。

沐雪來到鎮裏的醫院門口,門口有家牛肉米線的門麵,門口老板娘畫著濃妝,嘴裏叼著香煙,正和一個食客聊著不正經的話題。沐雪要不是尿急,他還真願意多聽聽這些不可多得的段子,所以他拐進醫院尿了泡尿,當他急匆匆從醫院小跑出來的時候,店麵的門已經掩上了,他躁動的情欲裏想要得到的那些段子也隨著門口汩汩煮熟的牛骨頭爛掉了,這爛了的肉香味夾雜在店裏男女**的節奏中,給這個秋的午後膩上了一層煙熏的灰。

那年,他才16。他的心就被突如其來的煙熏給踹了一腳,偏離了原來的位置,他夾緊瘦弱的雙腿,撒野似的逃走了。

他不知道害怕些什麽,他將一個愜意的下午分成了一段段不安的逃離,就仿佛青澀的神情被割成了零碎的幻象,割痕的狹縫裏被撒了一小把鹽,但縫裏有尖銳的一道光,他便無可選擇的在鹽漬裏開始了他的奔跑。

拋棄這個詞一下就奪去了他的意誌力,他感到後背肌肉一點點在鬆弛,在逐步撤走給予他依靠的力量,從肌肉裏鬆弛下去的除了他的父母,還有未知恐懼強行注入的那劑毒素——近視的青春。沒錯,他的青春戴上了近視的眼睛,開始了他麻爪無力的青旅生涯。

馬尾草被火苗燒得劈裏啪啦,壯烈,但又悲情。寒陽飄逸的頭發變成了枯草,映襯著腮邊紅腫的拳頭印。看得出來,這是個俊朗的少年,單眼皮,大眼睛,眼珠子黑的很有靈氣,可以裝進去整個夜的寂寞,眼白像一卷漂白的紙,畫下了整個白晝,也畫下了一絲冰冷。看得出他剛剛哭過,那淚水的痕跡讓風吹的歪歪扭扭,被火苗子一烤,燒成了一把蛇形的淚劍,他就坐在草地上,手掌向後撐著腰身,倔強的咬著唇,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籃球,好像他的夢想全都塗抹在了球身上,被火奸殺了。後來他才告訴沐雪,其實他的夢想裝在了球心,是那場火將他的夢想燒開了花。

沐雪從校外回來就一直坐在雙杠上望著寒陽,而在寒陽眼裏,那時候的沐雪就像一隻愚蠢的鳥,蹲在雙杠上等著挨槍。看得出這個校園有多寂寞,沐雪眼裏隻有寒陽衰退的樣子,寒陽眼裏卻隻有暴動的秋。

他望著寒陽撿起了燒破的秋衣,套在身上,走向禮堂牆腳的自行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時間感覺生活被欺騙了,他以為寒陽會跟他一起浸泡在這個寂寞的校園裏,他以為自己不是唯一被折磨的那個。但寒陽走了,自行車轉動的軲轆畫了一個大大的黑圈,一個寂寞得讓人窒息的黑圈,甩到了沐雪脖子上,緊緊套住了他。他幾乎是從雙杆上掉下來的,他真的錯了,沒有誰會陪著誰一直走下去的,他用了一次仇恨的思考,卻換不來一頁明朗的天空。

到了傍晚,校園陸續闖入了人流,寂寞的空氣被拔得亂七八糟。

高年級的學長返校了。

和他一樣,住在這形同火柴盒的平房宿舍,他躺在洗衣粉洗過的床被上,那是離家前母親特意為他準備好的,就算是接下來三年他唯一的家當了。洗衣粉的味道有股清香,他可能是餓了才對味道感知如此之親切,深深吸了一口,感覺鼻孔的毛囊都被漂洗了一遍,清爽至極的夜席卷而來。這種清涼讓他忘記了拋棄,忘記了饑餓,也忘記了寒陽。不過,他心頭劃過了不滿足的惡念——要是整間宿舍就住我一人該多好。他是忌諱的,他的忌諱來源於他想要隱藏自己的饑餓感,要將那副萎靡的狀態殺死在屋簷之下,他覺得這是見不得人的秘密,兜裏的二十塊錢被他捏成了一條堅硬的紙棍,他恨不得將其戳進肉裏。他也不想開燈,隔壁高二的學長用卡帶機放著流行音樂,他就那麽聽著,做起了一個小偷,時間就這樣被卡帶機的齒輪帶走了。

嘎吱! 哐!

宿舍鐵皮門被東西撞了一下,沐雪的瞳孔在黑暗中突然被嚇得放大了好幾倍,摸了摸口袋裏的那根“紙棍”。

還在!

咚咚咚!

有人沒有,開門。

沐雪半天不敢出聲,他不知來者何人,一頭紮進了被子,隻露出兩隻腳掌,他連呼吸都壓製著。外麵的人又敲了一輪門無果,隨即一道光從窗戶打到了那雙光腳掌上。

沐雪再也藏不住了,他用手擋住眼睛,咧著嘴輕聲輕氣的問道:你找哪位?

開門,快點。

外麵的人不解釋,倒是很利索。沐雪移步到窗前,臉貼在玻璃上又望了望外麵。

我是你室友,靠!

外麵的少年急眼了,無奈的向沐雪解釋,就像麵對一尊無動於衷的菩薩。

門打開的一刹那,少年一個疾步闖了進來,將沐雪瘦弱的身子撞到了一邊,看都沒看他一眼。隨即用拳頭給了開關一下,白熾燈電棒撲哧撲哧在少年臉上閃了幾下,穩定了下來。

這就是騎車離開拋棄沐雪,現在又強勢歸來的寒陽。

我說你怎麽不開燈,豬啊你是?

沐雪還沒見過哪個少年會拿這副語氣跟陌生人說話,心裏更是緊成了一團麵筋。他不打算開口,裝作上廁所,奪門走了。他自知難以麵對這樣一個室友,他的臉到處是瘀傷,他的嘴卻硬的像廁所裏的石頭,沐雪對他的憐憫之心突然隨著下體的一股暖流流進了廁所。這就是他處理緊急事故做出的態勢,仿佛他永遠都在逃離,而不知麵對意味著什麽。

寒陽脫了衣服,穿著褲衩,手裏拎了條新毛巾,擰開了宿舍門口的水龍頭,接了一盆水直接從頭上淋了下去。頓時,香皂攪合著洗發水的味道,彌漫在涼颼颼的夜色裏,他臉上那把蛇形的淚劍和大片汙濁在香皂的浸泡中,乖戾的流進了水溝。寒陽一邊往身上打香皂,一邊望著廁所門口佇立不前的沐雪,心中罵了句傻叉!

你不回來了是嗎,不回來我鎖門睡了?

寒陽收拾完自己,開了一罐可樂,站在門口對著不遠處的沐雪喊了一句。沐雪側眼瞅了瞅寒陽,又低下了頭。

寒陽搖了搖頭,轉身躺了下去,屋裏的燈光從敞開的門框中射向了漆黑的夜,為迷失的心照亮著遠行的路。

沐雪回來的時候,寒陽早就睡著了,地上扔了他脫下的衣服和止痛藥,還有倒在地上的可樂瓶。沐雪咽了口水,撿起了地上的衣服,拿著洗衣粉和臉盆出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對眼前這個凶巴巴的室友還存有一絲好感,況且這個室友今天挨了揍,一想到他是自己接下來三年要麵對的同窗,沐雪決定選擇一個好的開始來對待。

嘩啦啦的水衝洗著沐雪的手指,寒陽的衣服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怎麽搓洗都無濟於事。

就這樣吧,既然洗不幹淨。

這是沐雪的妥協,也是仁至義盡。

也許情緒就是這麽奇怪,擰開水龍頭就被衝走了,沐雪內心裏那個強勢無禮的寒陽漸漸的清澈起來,就如同飄在夜風中,帶著洗衣粉味道的紅白格子衫,醒目,分明,這便是寒陽給予沐雪的又一個印象。

宿舍的床還有四個位置空著,現在隻剩下沐雪清醒著,他的心跳的很厲害,他不知該如何麵對明天的第一道光。迷離的夜,一段空靈的葫蘆絲吹響了,那曲調沉悶著,又仿佛撞擊著,一會停下來,一會又開始,就從那遍布馬尾草的足球場生出。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

沐雪一下就想到這句詞,但心裏卻萬般叫罵:傻叉,神經病吧,大晚上不睡覺,吹什麽狗屁。

不過,暴動的秋就這樣涼了下來,在寒陽清楚的鼾鳴聲中,在未知名的葫蘆絲旋律裏,也在沐雪累倦的皮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