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陸小楓:

素年真的長大了,她看我的時候,目光裏再也沒有像一隻小鹿那樣天真爛漫的色彩。但是她更漂亮了。我們在故鄉呼嘯的長風中一起長大,我以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的喜怒哀樂曾經離我是那麽近,好像原本就是我生命裏的一部分。

但此時她出現在我麵前,在大學校園裏一個狹窄的林蔭小道上。真是緣分,我們有一個多月沒見,她和開學報到時一樣,穿著舊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衫,頭發比之前長了一點,差一點就及腰了,在斑駁的陽光下被染成淡淡的紅色。沒有以前愛笑。她手裏抱著一本《中國建築史》,建築……我覺得,她不適合這個專業。

後來,我在文學係的教學樓前看到她,懷裏的書變成《長生殿》,果然。

那天,我吻她的時候,她臉上寫滿驚恐,說我瘋了。我是瘋了,可是你不早就知道嗎?你那麽聰明,你可以把沉默寡言的紀銘追到手,你怎麽發現不了我對你的感情?你不想承認罷了。

現在你站在我麵前,一副被命運折磨摧殘過的淡然姿態,真的很讓人討厭。我知道,是紀銘那個混蛋讓你從一個女孩兒變成一個女人,然後那個混蛋又毫不猶豫的離開了你。我恨他,可是我又羨慕他,我甚至連成為混蛋的機會都沒有。

說來也諷刺,我竟然是在她們已經成雙成對之後,才發現自己的感情。那天中午,我從教室出來去吃飯,我看見擁擠的人流中,素年的小腦袋一晃一晃的在人群中閃閃發光。在她身邊,是那個一直名列前茅的紀銘,我早就認識他,在開學典禮的大會上,他就坐在我左邊,穿著規規整整的校服,在校長講話的時候昏昏欲睡。

他們竟然在一起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小素年剛上高一就走進了戀愛的小殿堂,她把那根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地馬尾散下來,烏黑濃密的鋪了一肩。她搖晃著他的手臂,笑起來像一朵粉嫩的桃花,好看的讓我心頭一疼。我竟然心疼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才驚覺,我喜歡她。

一瞬間我悵然若失,我不知所措,眼看著他們馬上就要朝我迎麵走來,我快速走進食堂的到後門,到底在躲避什麽,自己也說不上來。

之後,我經常在學校看到出雙入對的他們,我惡狠狠的想過,這麽招搖的談戀愛,把教導主任招來了才好,把這對甜蜜的鴛鴦拆散了吧,這樣也許我就有機會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把素年的小腦袋抱在自己的懷裏。我是那麽自私那麽壞的一個人,她始終記著我的美好並且一臉天真在窗戶外麵跟我比劃手語,然後再一臉嬌羞幸福的被紀銘帶走。

紀銘把素年從我們教室的窗前帶走的時候,冷冷的掃了我一眼。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眼神,但是素年那麽美好,美好的可以讓我原諒一切。

她的美好和葉薇不一樣。

葉薇,我終於還是無法逃避這個名字。素年說的對,這個名字我再也不會忘記了,死亡真的可以為一個人留下最深刻印記,於是死亡給了葉薇一個印章,她把它狠狠的按在我的心上,終我一生也再難抹平。

小時候,她就那麽漂亮,是那種站在一群女生中間安安靜靜的就可以脫穎而出的漂亮,我從沒告訴任何人,我曾經為了她對我的親近而感到驕傲。像她這樣,如同小公主一樣的女生,該是所有男孩兒追捧的對象,但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一副乖順的樣子。那時候不到十歲的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樣的局麵,我是說,當葉薇笑意盈盈的看著我,遞給我一個阿爾卑斯牛奶糖的時候,我手足無措,說不出話來,我在接不接棒棒糖之間猶豫很久,最後,葉薇掰開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上,我甚至隔著糖紙都能聞到那種甜甜膩膩的味道。

可惜年少無知,可惜歲月倉促,可惜,那麽我們小的身體,裝不下太多真情。多數時間都是沒心沒肺的度過,我記得有一次,素年跟我說:“小楓,我媽說你特別好,長的好看,學習又好,懂禮貌。她還說讓我長大以後嫁給你,哈哈,我媽其實很有趣,是不是?”

“你媽真這麽說?”

“那當然,我媽還說了一個詞,叫什麽……青梅竹馬。”

我說:“我長大以後可不想娶你,到時候天天吵架,可怎麽過日子。”

素年笑眯眯的小臉一變,說:“你怎麽能嫌棄我,我還不想嫁給你呢!”

“不嫁最好!”

當時我怎麽就那麽不開竅,那麽好的培養感情的機會,就白白錯過了,如果我說一句:“你媽說的對,如果以後找不到娶你的人,我就娶你。”也許素年就會在很小的時候被我感動,那現在就是另外一番光景。我就不會一個人坐在聲色流光的酒吧裏灌酒,也不用對著一個個上前搭訕的女人假意客套著。

是呀,如果我說了那樣的話……沒有如果,我沒有說那樣的話,後來她找到了紀銘,並且一腔熱血的衝著一生一世天長地久白頭到老和他談戀愛。

我以為這樣就算了,不過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不過是一個阮素年罷了。我每天還是可以過的瀟灑自如,繼續高傲冷漠的旁觀一切。

後來,葉薇回來,那是經年之後,我第一次看見她。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三秒鍾,三秒鍾我終於認出了她,然後我們相視而笑,如同提前排練好的一出重逢的戲。黃昏時的陽光意味深長的籠罩下來,落了一身斑駁樹影。

我該怎麽形容當時的感覺,不是簡單的久別重逢催生出的感動,我看見長大之後更加美麗動人的葉薇,突然有些莫名的自卑,她看我的眼神幹淨透徹的嚇人,我悄悄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沒有看出來,然後做出一副老朋友的樣子,說:“好久不見”又加了一句,“你都長這麽高了。”

說完我就有點後悔,這樣的語氣好像我是個長輩一樣。沒辦法,我在她麵前總是無法把每一個細節做的舒舒服服行雲流水,從小時候就是這樣。我看見在她臉上展開一個無比溫暖的笑容,我從那個笑容裏讀出一種叫做懷念的東西。

於我,也是有感動的。是那種生命裏某一件事物離開很久後突然回歸的感動,那一刻我似乎隱約感覺到,接下來的生活,不會再像一灘死水一樣平靜安詳。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種不平靜的代價,竟然就落在葉薇身上,且那麽大。

她喝酒,她去酒吧唱歌,她夜不歸宿,這些事情是我一點點摸索到的,我試圖猜測其中原因,卻不願意相信她是那麽脆弱那麽容易墮落的一個人。

直到醫生說出心髒病這三個字,我看著她一如既往明媚的笑臉,恍然大悟,“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不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覺得沒那麽嚴重,應該沒事兒的。”

“沒事兒!沒事醫生會讓你住院觀察?葉薇?你把我傻子嗎?”

她笑:“現在的醫院不都是小題大做嗎?你還不知道?”

“別說了,今天就住院,我給你去辦手續,你在這裏等我!”

我想,那年剛上高一十六歲的我,真正初嚐了長大成人的感覺。那個晚上,我跟葉薇呆在醫院裏,她安安靜靜的躺在病**,我坐在椅子上,相對無言。

但我的手心裏全是汗水。

深夜,我看著窗外的月亮發呆,覺得此情此情不太真實。小時候一個院子裏玩的小姑娘,如今回來了,別後相遇的生疏羞澀竟在她明媚的笑容裏,**然無存。

原本仰躺著的她突然轉過身來,麵對著我說:“小楓,我睡不著,你能不能,抱著我睡?”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當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或者怎麽拒絕,躊躇間,卻看見她不知何時已經滂沱而下的眼淚。月光如水,籠罩著她白皙的臉龐,好看如童話故事裏高貴而落魄的公主。

好吧,抱著你。

我站起來,側躺在病**,把她輕輕摟在懷裏。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將嘴唇襯托出一種瀲灩的紅,我輕輕的吻了上去。甜甜的味道,像一顆櫻桃。當時我想,不然,葉薇,讓我愛你一次吧,既然素年那個小傻瓜都學會愛情那種東西了,她愛的那麽不管不顧那麽投入那麽幸福,我一定也可以。葉薇,請你相信我,讓我給你幸福。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陪著葉薇在醫院裏,我把這當作自己的愛,我覺得我是在認真的愛一個人。學校裏流言蜚語馬上就傳開,我在這流言蜚語在這妄自定義的愛中找到最鮮活最生動最瘋狂的自己。

我如同全身心投入了一個遊戲,無法自拔,葉薇就是這場遊戲裏最大的籌碼。

後來,素年也開始去葉薇的病房,我才發現,兩個不算太熟的女孩兒,原來可以聊的那麽投機,葉薇笑容慢慢變多了,她變的更溫柔,更善良,更堅強,更寬容。

她知道我的對素年的感覺。我也知道她知道,素年那個聰明又敏感的家夥,也許更加知道。

但所有的秘密都在進入到病房的那一刹那融化在滿屋子幹淨的白色中,融化在葉薇彎起的眉梢裏,融化在她們屬於女孩子的悄悄話裏。

她們其實很偉大。

其實我得感謝上帝,讓這樣的兩個女生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在她們身上我看到某種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讓很多事情得到寬容,比如,我在葉薇的病房裏,等待素年到來的隱秘心思。

陸小楓一直都是個膽小懦弱的陸小楓,不要叫我陸小鳳,我沒有那麽風流倜儻瀟灑隨性,更沒那麽足智多謀勇敢果斷,當時我唯一的願望隻有葉薇能健康的活下去,讓我能不管愛也好心疼也好或者自私的尋找慰藉也好,可以認認真真的照顧她保護她,這樣美好的女孩兒,不應該過早的殞命。

但是,八月一日淩晨,手術室的燈光熄滅,葉薇死了。

我一直沒告訴素年,那天在學校裏的林蔭小路上看見她,我隻是想簡單擁抱一下,然後告別的。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吻了上去。不用原諒我,素年,就算是我喜歡你這麽多年的一個報酬吧,就這一個吻,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打擾你甚至消失在你的世界裏,陸小楓永遠是陸小楓,永遠不會像你喜歡的那個陸小鳳一樣風流瀟灑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