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古寨幽

涇川實際上並非一個地名,確切地說,它是一個寨子的名字。

此古寨隱匿於深山老林之內,四周終歲縈繞重重迷霧,迷霧之外又是密林重重,盤根錯節,更有凶獸毒物出沒,人跡罕至。

古寨無出入門戶,外圍古老的牆體與樹根生於一處,遒勁蜿蜒,宛若蛇行痕跡。外人來,隻能見到巨木參天,枝椏繁茂,掩蓋得此處暗無天日,寒意森森。非高階修士,無法窺破那一片樹影之間被人下了極為繁複的禁製;而樹影之內,卻別有洞天福地,雞犬相聞,阡陌交錯,屋舍炊煙嫋嫋,一片和煦安然。

這樣的安靜祥和,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涇川人。他們自給自足,自得其樂,基本無需與外界往來。

但時間一長,有些年輕人便不大願意在此終老一生。在他們看來,寨子裏再祥和美好,可也比不上外麵的世界刺激新奇。哪怕前輩再告誡,規矩再森嚴,年輕的心一旦蠢蠢欲動,便無所畏懼,亦無可阻擋。

在偷跑了好些年輕人後,某一任涇川寨主便下了道開明的法令。凡年滿十八的少年男女,皆有一次外出曆練之機會,為時三年。年輕人們發下毒誓,絕不吐露古寨秘密後,便可離家遊曆。他們可利用此三年時間,感受外界,增強見識。三年期滿,則需回轉,若不回來,時限一到,那人身上的涇川曲氏一族血脈便會顯露無疑,而帶其回家的神引亦會消失,這個涇川人,從此是生是死,便全靠自己的命數了。

通常而言,見識過花花世界的喧囂與煩躁,自幼成長於寧靜安詳的涇川人,都會默默選擇安心返鄉。然凡事總有意外,每一代外出的年輕人,都有幾位回不了家。有人被繁華世界中的利欲權柄迷了眼;有人被情欲愛欲困了身;有人是輕信他人,做了修士修煉的墊腳石;也有人橫遭不幸,三年前未滿就已然送了命。

涇川女子多窈窕貌美,天賦異稟,身具靈脈之體,與修士雙修,能助對方修為一日千裏。久而久之,玄武修行人士個個曉得“得一曲家女,勝過千枚丹”一說。

熙熙攘攘,利之所趨,修行界甚至關於何為女子身具靈脈之體有詳細的甄別之法,涇川曲氏女名動天下,然落入高階修士之手的曲氏女,卻全都早早隕落,無一人活過三十歲。

古寨中有一間特別的屋舍,專門放置這些回不來的女孩兒之靈牌。一入門,巨大的案桌整整齊齊擺放著的碧玉靈牌。幾千年下來,靈牌早已擺滿內外三層,看上去密密麻麻,難以盡述。

每個靈牌上都簡單刻著女孩兒們的姓名、出生年月,每個牌子,都代表一個曾經鮮妍美麗的女子。

其中就有曲陵南娘親的。

曲陵南站在屋子當中,恭恭敬敬給這些靈牌鞠了躬,然後閉目一會,這才轉身而出。

屋外的空地,此刻站了十個年輕人,皆是一般朝氣蓬勃,單純美好。

這是這一代年滿十八,獲準外出曆練的曲家人。

他們已與各自親眷話別過,背著簡單的行囊,笑得一臉興奮與歡喜,皆道:“南兒姐姐,我們要走了,你可有想要的玩意兒?待我們回來給你捎上。”

曲陵南手一揚,十片薄薄的符籙現於掌上,此乃清河親製的上等符籙,上附幻陣,於危急之時擲出,便是元嬰修士亦能擋上一擋,用於保命已是足夠。

曲陵南手一推,符籙便自動飛至每人手中,她揮手道:“趕緊走吧,有這個符籙防身還回不來,你們也別說自己姓曲了。”

“放心吧南姐姐,我們沒那麽沒用。”

曲陵南想道有沒有用可不是你們說了算,而是要你們的運氣說了算,可自從進了涇川寨子之後,她不再如以前那般羅嗦,而是日趨日地沉默居多,於是她選擇了點頭,道:“我說的話,都記得了?”

眾年輕人齊齊笑道:“記得,人心難測,保命要緊。”

曲陵南這才微笑地頷首。

“還有還有,長得越是好看的人說的話越不能信。”一個圓眼睛少女清脆響亮地道。

大家哄笑起來,一位年紀稍長的男孩笑道:“南兒姐姐長得最好看,難不成她的話也不能信?”

少女急紅了臉,跺腳道:“南姐姐自然不同,哎呀不跟你說了。”

“南兒姐姐,什麽算是好看的人?”另一個少女有些羞怯地問,“我覺得好看,旁人卻未必認同,旁人覺得貌若天仙,可我偏生覺得一般,那樣我該提防誰?”

曲陵南一愣,道:“自然是你覺著好看之人。旁人覺著美醜與你何幹?”

少女抿緊嘴唇,卻又天生強脾氣,又問:“可是,若有人相貌出眾,卻品行高尚,君子端方;有人相貌醜陋,行為粗鄙,卑鄙無恥,我卻因其相貌有先入為主之偏見,這樣豈不以貌取人,忠奸不分?”

曲陵南認真思考了一會道:“你說的確乎有理。”

那少女微微紅了臉,被鼓勵下越發大膽,又道:“若有人前麵不騙我,後麵卻騙我;又有人前麵騙我,後來卻待我好,那我到底是該信什麽,不信什麽呢?”

曲陵南認真道:“你說的這些疑惑,需當你遇上那個事,遇上具體那個人方能自行判斷,豈可由我一言以敝之?若要我說,隻不管外人如何,你隻需守住心息相依,神定虛空便可。”

眾年輕人齊齊低頭稱是。

曲陵南忽而覺著有些詞窮,揮手道:“你們走吧。”

年輕人離開後,周圍驟然靜了下來,曲陵南回頭看看那間屋舍,默然不語。過了片刻,她微微一笑,道:“清河,你怎的鬼鬼祟祟的?”

清河自樹外閃身而出,他入涇川後,得享此地豐厚靈氣,元神之傷已痊愈,能時常凝成實體四下走動。他人形是一幅麵如冠玉、氣質軒昂的模樣,此時更將那風度翩翩演繹到十成十。

曲陵南頭也不抬,問:“怎的,有事?”

清河笑道:“是有大喜事。”

曲陵南轉頭問:“寨子裏有人成親?”

“那算什麽喜事,”清河嗤之以鼻,“是主人你自己金丹將成,你可有感覺?”

曲陵南淡淡地道:“金丹想成便成,不想成便不成,橫豎我隻在寨子裏呆著,也不打架也不比試,修不修成金丹,也無甚要緊。”

“主人此言差矣,修行一途,自當孜孜不倦,問鼎大道。金丹凝成,元嬰得結,皆是問道之途的幾個階段而已,難不成主人修仙,卻是為打架?”

曲陵南噗嗤一笑:“清河,你口氣越來越像我當年的太師傅……”

她口氣一滯,隨即道:“是前太師傅,瞧我,又口誤。”

清河麵色不變,笑道:“且別管您那些個前塵往事,主人這些年在涇川古寨潛心練青玄功法,修為本就該大進,金丹得成,卻有一樁大喜事,不知主人想知與否?”

“甭賣關子了,”曲陵南笑罵,“快說。”

清河道:“主人,你可還記得涇川秘境?”

“困住你跟青攰的那個漂亮地方?”

“是。”清河柔聲道,“青玄仙子隕落後,世人為尋其洞府秘藏,多方爭鬥,卻不知青玄仙子的洞府,並非什麽藏於九天之上,斷崖之下的實在洞府,而是就在涇川秘境之中。”

曲陵南睜大眼睛,問:“哦?”

清河嗬嗬低笑,道:“涇川秘境與涇川古寨一體同生,隻憑有緣,方能出入。上回主人入涇川秘境,秘境已然認主,隻待你金丹大成,青玄仙子當年留下的東西,便可盡數為你所用。”

曲陵南眨巴眨巴眼睛,問:“那個,好東西多嗎?值不值錢?”

“主人,錢乃俗物,秘境中所藏天地寶材,豈可以俗物作衡量?”清河無奈地笑道,“你可曾記得,當初入秘境之前,曾入我布下的幻境?那幻境中的有一房間,每一樣擺設皆是至寶?”

“記得,”曲陵南點頭,“是有那麽個房間。”

“那些東西都不是假的,”清河笑眯眯道,“而且,那不過是青玄仙子所藏之萬一罷了。”

曲陵南皺眉,想了想問:“其中,是不是有一株名為玄雲草的靈草?”

清河道:“是。”

“那太好了,”曲陵南真心實意地笑了,“杜如風師兄昔日待我不賴,我記得他入幻境後,盯著那盆花花草草眼珠子都快掉下了,可見心裏是極為想要的。我雖被逐出師門,跟他不能再稱兄道弟,可送點東西給故人還是使得。”

清河聽得眼睛都直了,恨鐵不成鋼問:“主人!你竟然想拿整盆玄雲草去做人情?”

“不就是一盆草嗎,”曲陵南問,“不成麽?”

“給他一片葉子已然是天大的人情,是他清微門祖宗積德了!”清河憤憤不平道,“主人,我可先跟你說,那些東西我辛苦守了千年,連青攰想碰一碰都不成,好容易留到現在,可不是為了讓你胡亂揮霍的!不成,你往後要拿裏頭一根草都得過問我,我答應了才行……”

“曉得了,你這個小氣鬼。”曲陵南笑了,“沒想到我練青玄功法還有這好處,不早說,早說我早就勤快些嘛。”

“哎,主人別走,我還沒交代完呢……”

“羅嗦什麽,不是說好了嗎,那些東西繼續給你看著就是。”

他二人正說著,忽而從外跑進來一個老者,發須皆白,拄著拐杖,喘氣道:“陵南,陵南你瞧瞧,這是咋回事?”

曲陵南忙停下,伸手扶住他,道:“祭祀大人,您忙點。”

祭祀勻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個透明水晶圓球,此刻五彩斑斕,內有裂縫慢慢生長。

“這不是監管外頭禁製的法器?”曲陵南皺眉問。

“可不是,我剛剛施法放孩子們出寨,轉頭就發現有異象,”祭祀滿臉惶恐,“別是有什麽大能修士守在寨子外邊心懷不軌吧?那我們這次出門的孩子不是都……”

他越想臉色越白,幾乎都要站不住,曲陵南忙扶緊他道:“您老人家先別急,寨子的禁製乃當年青玄仙子親自布下,當今世上,除非左律前來,旁人想破這禁製皆不大容易,不然寨子這千年平安從何而來呢?”

“就是平安得太久,大夥都安逸慣了,沒人願好好學祖宗們留下的咒文法術,哎哎,真要有事可怎麽辦?我早就說了別讓孩子們出去了,每出去一批人,都得折損一兩個,不心疼啊,可沒人聽我這老頭子的,哎哎,這可怎麽辦……”

老祭祀憂心忡忡,曲陵南對老人沒轍,隻得耐著性子一邊聽,一邊衝一旁看好戲的清河踹了一腳。清河迫於主人之命,隻得說:“老丈莫要驚慌,待清河去瞧瞧可好?”

“是啊,清河本事可比我高,有他去最好。便是那禁製有損,清河也能補回去。”

清河立即道:“主人,那禁製乃青玄仙子所下,我可沒那本事……”

“閉嘴!”曲陵南瞪了他一眼,罵,“補不了你不會布幾個幻陣下去?實在不成,把三生三世幻陣布在寨子口!”

“啊?”

“反正你趕緊給我過去!”

清河低頭一笑,道:“好了,我去便是。”

清河去後,曲陵南扶著老祭祀坐在樹下歇息。頭頂樹葉枝蔓橫生,說不上名字的葉子細若流水,陽光自葉麵傾瀉,撒下流金點點。

老祭祀一直在邊上絮絮叨叨表達憂慮,曲陵南左耳進右耳出,漸漸有些走神。恍惚之間,她隻覺頭頂綠蔭愈來愈模糊,宛若一團綠色煙霧,霧中籠著光亮,有人聲隱約之內傳出。

曲陵南雙足像自動有了意識,朝那團綠色光走去,煙霧迷茫,水汽氤氳,朦朧之中,一個頭梳雙鬢的妙齡少女俏臉含霜,振振有詞道:“何為靈根?何為天賦?大道無邊,眾生皆同,何來高低之分,仙門廣開,證道艱險,何來天賦之別?我便是不信,四靈根便怎樣?雜靈根又如何?終有一日,我要教這滿天下的修士瞧瞧,雜靈根者亦能問鼎仙途,得證大道!”

此番話說得意氣風發,豪氣衝天,曲陵南聽得暗暗叫好,正待看個真切,卻見眼前景象一變,那少女已變了個模樣,麵上不再有那等顯而易見之喜怒,她長發委地,目光悲憫而悠遠,抬起手隨意一抬,滿樹梨花,朵朵綻放,步履所及之處,綠草茵茵,百木欣榮。可這滿眼生機卻不能令她有絲毫歡欣,她轉過身,朝身後一個人問道:“你真個以為,你修為不進,是我未將心法傾囊相授之故?”

曲陵南這才發現,有個身影模糊之男子跟著她,那男子雖看不清臉龐,卻不知為何令曲陵南很有幾分熟悉。

那男子冷聲道:“人人皆道你乃天下第一大能修士,我跟你修習多年,修為不進便罷了,近來反倒隱隱有後繼無力之跡象。我自問修煉刻苦,一日不輟,思來想去,隻有所修功法不對的緣故。你若真個不願教我,我亦不強求,可你騙我這麽久作甚?”

那女子麵露苦笑,一瞬而過,繼而道:“那你想怎樣?”

“不怎樣,我要離開這裏另尋他法。”

女子目光中掠過悲傷,黯然道:“你要走?”

那男子奇怪地道:“有朝一日我定是要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你忘了曾應承我何事。”

“我曾應承你何事?”

女子微微閉眼,疲倦道:“罷了,你想走便走吧。”

男子點頭道:“那我走了。”

他倒也幹脆,轉身便要離開,臨行前想了想又轉頭道:“我沒怪你。”

女子看著他,淒然一笑,慢慢地道:“你此刻心裏定然在想,修煉該依靠自己才對,靠別人果然靠不住,不過也是自己識人不清,怨不得我。所以你說你不怪我,對不對?”

那男子呆了呆,隨即點頭道:“不錯,你明白就好。”

曲陵南看得暗自搖頭,她想這倆人真個麻煩,男子分明還有話說,女子分明亦有苦衷要訴,可莫名其妙的,倆人就是不肯好好說話,一句話能講清楚的事,非要遮遮掩掩,拐彎抹角,自己給自己添麻煩。

果然倆人一拍倆散,可女子卻凝望著那男子離去,久久不動。

曲陵南歎了口氣,卻見畫麵又一轉。那女子此次萎靡在地,麵呈灰白,已到強弩之末,隻因修為高深,這才苦苦撐著一口氣,一男子扶著她慟哭不已。那男子曲陵南一眼便認出,正是陪著她這些年的器靈清河。

曲陵南忽而恍然大悟,天底下能令清河哭得如此傷心的,除了已然於千年前隕落的青玄仙子,再無他人。

畫麵中的清河哭得一塌糊塗,可他扶著的青玄仙子卻笑了,她輕聲問道:“清河,你哭什麽?”

“主人,我哭你。”

“你若是哭我,大可不必,我修煉多年,卻到此刻方知昨非今是,你該替我歡喜才是。”

“可是主人渡劫失敗……”

青玄仙子虛弱一笑道:“那又如何?修仙證道,不為天賦所縛,不為凡塵所阻,隻是第一步,還要修清淨澄明心,大悲大憫心,我以前隻是修了身,卻沒修心,縱使修成天下第一大能修士,事到臨頭依然無法得證大道……”

“主人,莫要說了,清河以元神之力保你魂魄不墮,咱們躲進去涇川秘境再想法子,總有法子可想的……”

“不用那麽麻煩了,”女子吃力地搖頭道,“我以龐雜心證清淨道,無法可想,此世已了,我將以最後靈力,分出一縷純淨魂魄,再入我曲家女兒血脈,加以時日,終究會有個像我,卻勝我百倍的女子來替我做完我今日未竟之事……”

她一句話未完,已渾身經脈逆轉,骨骼節節作響,顯是散功之兆。女子痛苦地呻吟一聲,強自舉指點自己眉心印,靈力一運,硬生生抽出一縷悠然光芒,手一鬆,那光芒便若流星一般,散落到空中,終究漸次不見。

女子目送那光芒流散,麵露微笑,看向清河道:“我去後,你守涇川秘境及我的洞府。青攰頑劣不堪,無我壓製,恐為禍人間,你哄他入秘境,困他一些時日,隻盼那孩子能就此去去野性……”

清河這器靈也不知怎麽修的,將凡人那些個傷別離的情感學了個十足十,曲陵南聽他哭得不像樣,忍不住皺眉想,這清河真是糊塗,青玄仙子彌留之際,目光仍有眷戀之意,想來有什麽還放不下,可清河為人器靈,卻隻知道愚忠,不曉得為主人分憂,都這時候了哭什麽哭,趕緊了了她的心願才是。

可惜清河隻知道哭,青玄仙子終究撐不了多久便香消玉殞。

曲陵南眼睜睜看著青玄化作光點宛若流螢般消失空中,她忽而有種說不出的悵然,心中被挖空了一塊,那些來自青玄仙子的遺憾,忽而傳到她這裏,就仿佛她確實活過那一世一般。

直至今日,她才終於相信,自己是與青玄一體同生。

曲陵南氣海翻湧,靈力旋轉蹭漩渦,她閉上眼,再度如小時那般整個遁入氣海之中,觸目皆是金色光芒,星星點點,漂浮空中,紛紛被那漩渦所吸引,卷入正中央,慢慢地,一顆金丹逐漸凝成,忽上忽下,漂浮於雲海當中。曲陵南一躍而上,手掌平攤,金丹自動自覺跳至她掌心中,忽而光芒四射,耀眼異常。

霎時間,紫府山河湧動,靈雨漫天,頭頂雷電密布,劈啪聲不絕於耳,粗大的閃電狠狠劈裂地麵,地動山搖,岩漿噴發,吞噬一切。

曲陵南凝神不語,隻托著金丹,渾身靈力運轉不休。五靈之力匯作金色洪流,衝刷大地,所過之處,地裂填平,山崩倒生,岩漿退回,而天雷逐漸偃旗息鼓。

不知過了多久,拂麵清風沁涼入膚,曲陵南睜開眼,手一鬆,金丹升至半空,滴溜溜轉個不停。霎時間,紫府內萬物複蘇,地表覆蓋春色,鶯飛草長,欣欣向榮。

一派寧靜坦**。

這一刻,無論是青玄那一世經曆過的種種悲苦與掙紮,她這一世經曆過的種種背叛與傷害,忽而宛若被五靈之力滋養過的大地一般,曾經滿目蒼夷,卻仍然能煥發生機。

此刻的她,心源澄明,氣海清淨,呼吸之間,氣定神閑,丹結功成。

曲陵南將神識調出氣海,緩緩睜開眼,卻見自己仍盤膝坐於樹下。

她身邊布下極為高明的防禦法陣,陣眼處,清河笑眯眯地看著她,目光柔和。

“清河。”曲陵南回之一笑,道,“我金丹結成了。”

“恭喜主人。”清河笑道。

“辛苦你護法了。”曲陵南一躍而起,隻覺身子靈動地幾乎能禦風而飛,她輕飄飄轉了幾圈,又翩然落下,心中大喜,笑出聲道:“清河清河,你瞧見沒?我能飛了!”

“主人本來就該會飛,正如你本來就該金丹結成一般。”清河撣撣衣襟站起,負手而立,不以為然道,“主人閉關衝金丹已有些時日,與其關注那點飛不飛的小事,不如整理儀表為要……”

曲陵南低頭一看,果然自己一身汙垢,想來金丹重塑肌體,又將些凡塵雜質排除體外所致。她聞了聞,一股酸臭之氣衝鼻,連她這麽不講究的都受不住,當下道:“好臭。”

“主人稍候。”清河手一抬,一套白色衣裙配碧綠絲絛赫然而現,他柔聲道,“此乃你往昔所穿之物,我替你管了多少年,終於能親手還給你。”

“你還管衣裳啊?”曲陵南驚奇地問,“那你會梳頭不?”

清河微微頷首,目光越發溫柔:“若主人吩咐,我自會代勞。”

曲陵南笑眯眯接過衣裳,一個飛躍,飄入她在古寨中所住之竹樓。引靈泉濯洗,又使了好幾遍除塵術,總算把自己弄幹淨。她展開那套白色法衣,樣式正與當日她於環境中所見的畫像中,青玄所穿的衣裳。那法衣輕若無物,裁製精細,裙擺隨著走動層層綻放,猶如午夜白曇,素雅高潔。腰間的碧綠絲絛輕靈飄逸,僅從外表上看,已是令女修心動的美服,可這兩件東西來曆不凡,全是上品防禦法器,且上身後與修士心意相通,動靜相宜,便是最平庸的女子穿上,亦能顯出三分逍遙自在的仙姿。

怪不得那畫上的青玄仙子,美得不似修界中人。

曲陵南一生中從未穿過此等好衣裳,她有些拘謹,小心翼翼拽著碧綠絲絛走出門口,一推門,清河站在其外。

他目光瞬間呆滯,隨即漸漸湧上水光,混合著說不出道不明的思念與激動,顫聲道:“主,主人,你回來了……”

“怎樣,還能看嗎?”曲陵南拽著裙裾皺眉道,“裙子太長了……”

清河沒有回答,曲陵南一抬頭,卻見他淚流滿麵。

曲陵南明白,他定然是想起昔日的青玄仙子了。她走過去,不甚熟練地拍拍清河的肩膀,道:“那什麽,別哭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清河伸出雙臂,將她一下抱住,頭埋在她的肩膀處,哽噎難言。

“我沒那麽快死,別哭。”曲陵南不曉得如何安慰他,隻得像哄小孩似的道,“乖啊,給你吃顆糖?”

她笨拙地寬慰清河,清河猶自哭個沒完,不過那法衣也確實有其厲害之處,清河流了那麽多淚,卻不見其上有所沾濕。

“我還是我,不是青玄。”曲陵南認真對他道,“我不會似她那樣死。”

清河點頭,道:“我也不會讓你死。”

他們正說著,忽而腳下之地猛然一震。

曲陵南一愣,過了片刻,地下又震了一震。

“不好,寨子禁製被震動,外頭定然來了什麽厲害角色,清河,”曲陵南一躍而起,皺眉道,“你前幾日沒將麻煩清除掉?出寨的孩子們呢?”

清河忙道:“他們沒事,我前幾日出寨所見的不過是兩個尋常修士打鬥,誤打誤撞碰到禁製,後來我即刻布下迷蹤陣,引他們往別處打去,孩子們亦從另一條路離開。”

曲陵南道:“難不成那倆個修士還沒打完?”

清河搖頭道:“不會,那二人一個金丹初期修為,一個不過築基期,按理孰高孰低,早該了結。除非……”

“除非什麽?”

清河道:“除非他們手裏有什麽厲害法器。或者其中一方來了什麽厲害的師長同門助陣……”

曲陵南二話沒說,立即朝寨子外飛去。卻見寨子外樹木狼藉,倒了一片,一個五彩光柱衝天而起,光柱中困著一名長身玉立的青年修士,那股震動古寨的淩厲之力,便是自此法陣發出。而一邊發動法陣之人卻是一位女修,她此刻已力竭倒地,嘴角沁血,臉色慘白,卻苦苦支撐,拚盡全力也要將陣中人困死方休。

曲陵南一看,這倆個竟然都是老熟人,女的麵容姣好,正是雲曉夢,而陣中男子長身玉立,仔細一認,卻是杜如風。

清河喃喃地道:“怪不得有如此威力,原來是萬年靈木所製之法陣……”

“咦?”曲陵南奇怪道,“這法陣不是清微門鎮山之寶麽?怎會掉過頭來對付清微門的首席弟子?”

清河無奈地道:“主人,法陣與神器不同,法陣沒有器靈,不會認主,誰拿就給誰用,很顯然這位女子或偷或搶或騙,將人家的寶貝弄到手,反過來要將來追回寶貝的人宰了以絕後患。”

曲陵南皺眉道:“雲曉夢怎的過了這麽多年還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不成,這事我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