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太一君

曲陵南一心一意等著師傅替她揍人回來,哪知等來的不是師傅胖揍人一頓,卻等來了許久不見的一個同門。

那位被勒令在西那峰閉關思過的天才師兄裴明。

裴明數月未見,身量似乎更為挺拔,絲毫未見一絲一毫因關禁閉而帶來的頹色;相反,他瞧著誌氣清明、韜光養晦的功法上了一層,舉手投足,已儼然有些高階修士的風範。

再不是當日那位被人一激,便忙不迭祭出“北遊劍訣”的莽撞少年了。

裴明乍一見曲陵南的模樣,露出幾分兔死狐悲的憐憫,歎了口氣道:“師妹,我一出關便聽聞你的事,你,你可還好?”

曲陵南其實不大記得他們交情有熟到殷勤探看的地步,但人家來瞧她,她還是高興的,於是笑道:“能吃能睡,除了不大有力氣,也沒甚不好。”

裴明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一如既往樂天知命。”

“要不然還能咋滴?”曲陵南上下端詳他,高興道,“你修為增進不少吧,真好哇。”

裴明笑容加深,手一伸,運起靈力,一柄冰雪般剔透晶瑩的小劍儼然懸於掌心,劍身波光流轉,若有若無的劍意隱約而來。

“啊,”曲陵南驚奇地道,“你能把劍弄成這麽小了,這樣好,這樣往後你便不會再隨便飛出一把大劍來砸死人了。”

裴明到底少年心性,再矜持自重,此刻眼中也露出三分得色,道:“我這段時日日夜苦練,好不容易才將北遊劍意化為掌中劍大小。”

“還能將它變大麽?”

裴明一聲清叱,掌中小劍滴溜溜轉動數下,飛上半空,成一柄長劍大小,屋內頓時冷意森森起來。

曲陵南打了個哆嗦,卻猶自笑道:“不錯,夏日裏你懸把冰劍在屋裏,那就涼快了。”

裴明這才想起她身受重傷受不得寒,忙將劍收起,道:“師妹,你冷麽?對不住,我一時忘了你的傷勢。”

“沒事沒事,”曲陵南不在意地擺擺手,道,“我穿得可多咧,嘿嘿,你瞧,師傅還給我大毛衣服,好看不?”

她沒什麽法術靈力可炫耀,便隻好拉著身上的玄狐皮大氅吹牛:“我師傅說了,這是玄狐的皮毛,玄狐可難抓了,穿身上抵十件八件大棉襖,哈哈,你瞧我躺**也不是沒好處不是?要擱往常,我師傅能給件道袍我就該做夢都笑醒了,哪會給我這樣的好東西?”

她一張小臉病得蠟黃,被水光潤澤的玄狐皮一襯,其實愈發顯得頹敗。可那臉上的笑意卻如當日活蹦亂跳時一般鮮活。

裴明瞧著不禁難過。瓊華派現下都傳,練氣期小弟子陵南因大比時被禹餘城弟子使卑劣手段打傷,致使丹田重創,便是雲埔真人的靈丹妙藥也回天乏術。她師傅文始真人為弟子資質盡毀而怒發衝冠,不顧凝嬰初成,尚需鞏固修為,便隻身殺去禹餘城討回公道雲雲。

這些傳聞,裴明一出關便聽到,隻是他不願相信那個生機勃勃的女孩兒會一蹶不振。他匆匆忙忙飛來浮羅峰看個究竟,可等他真見到曲陵南,他又寧可自己沒來過。

這個躺在病榻上弱不禁風的女孩,怎會是他閉關前所見那個耀眼明快的女孩兒?

“我已將北遊劍訣練至第三層,”裴明沒話找話,“過幾年劍意會更強的。”

“很巧啊,我也將太師傅教的虛空劍訣練到第三層了。”曲陵南遺憾道,“不過那是我受傷前,不然咱們現下便能比劃比劃。”

裴明握住拳頭,抬起頭道:“你放心。”

“啊?”

“往後若我對上禹餘城弟子,不會手下留情的。”裴明一字一句道,“我會為你討回公道的。”

“好啊,可你為何要替我討回公道?”曲陵南奇怪地問,“他們又沒揍你。”

“他們出手太過歹毒……”

“嗐,那算啥,”曲陵南不在意地擺擺手道,“我也狠狠揍回那個雲曉夢了,我不吃虧。再說了,我師傅會替我找回場子的。”

裴明看著她問:“你不恨麽?可能,往後你就成一廢人,再也無法修煉……”

“師兄,你原來替我擔心這個啊?”曲陵南大為高興,“你真是好人,可你別擔心,無法修煉沒什麽不好,世上多的是無法修煉之人,難不成個個都是廢人麽?哎,旁的不說,你瞧那屋外花花草草長的多好?若皆以參天巨擘為準,那些花花草草難不成也都是廢物?”

“瓊華經上道,萬物萬事,皆得其所,順承乎天,則生人生物,順承乎己,則成道成真。往後我能修行便修行,不能便作罷,也不是什麽的大事,”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師兄,你要看開些。”

“你倒把瓊華經背得挺熟。”

“那是。”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響起雲埔童子大呼小叫的聲音:“小丫頭,不好了,快起來,老子跟你說,這回你爬也得爬起來,出了大事了。”

他二人吃驚地看向門外,雲埔童子已然駕著蒲團飄了進來,看也不看裴明,直撲**的曲陵南,一把將她連人帶大氅抓起拎到蒲團上,裴明在旁插嘴道:“師叔,您這是要把她帶哪去?”

雲埔這才看到裴明,盯了兩眼道:“原來是西那峰的小子,我問你,據說道微真君對你另眼相待,將北遊劍訣係數傳授與你,可有此事?”

裴明恭敬答道:“回師叔的話,弟子確實忝列西那峰,道微真君不計較弟子愚鈍,確曾指點過弟子,然傳聞有些不盡不實,師叔莫要……”

“甭給我廢話了!是就快跟來!”雲埔一把抓起他拋上蒲團,罵罵咧咧道,“一個兩個都不會好好說人話麽,盡給我扯閑篇,現在是扯淡的時候麽?你給我聽著,等會道微師伯要是發狠,你就給我上去求他,也不知他老人家現下年紀大了,心腸有沒有變得軟些,哎,這都是什麽事?”

“雲埔,到底發生什麽事?”

“什麽事?”雲埔一邊驅動蒲團飛起一邊道,“禹餘城城主率著徒子徒孫殺上咱們瓊華派了。”

“啊?”曲陵南不傻,立即想到她師傅,忙問,“那我師傅呢?”

“你師傅惹事後跑得比兔子還快,誰知道上哪?”

裴明少年心性,傲然道:“便是禹餘城城主親臨那又如何?難道我瓊華便怕了他?”

雲埔以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他,問:“小子,你新修行的?”

裴明紅了臉,點頭道:“弟子,弟子隻練氣期十一層……”

“果然是無知者無畏。”雲埔看著前方,小臉上首度顯出嚴肅,“單單一個禹餘城,我瓊華自然不懼他,可這回不知孚琛幹了啥,竟然連那個老妖怪都驚動……”

“什麽老妖怪?”曲陵南好奇問,“是真的妖怪麽?”

“呸,那就是個比方,一個活了上千年的老東西,跟上古妖族比也不遑多讓了。”

裴明比曲陵南曉得些掌故,此時變了臉色,道:“是,是當世第一修士,太一聖君左律麽……”

雲埔憂慮重重地道:“除了這個修為已臻化神後期的老妖怪,咱們瓊華派,又何曾顧慮過哪一個?他一出手,隻怕咱們所有長老峰主加起來,都不夠人家瞧的。”

他二人尚未飛至主峰,已被一陣移山填海的威壓神力逼迫得呼吸維艱、舉止停滯。遠遠的,隻見半空中三股劍意合力圍剿當中一人,仔細一看,那三人皆著藍衣道袍,當中一人相貌清俊,麵目和善,正是掌教師尊涵虛真君;左手一人年紀看著較長,也是慈眉善目,曲陵南與裴明等小弟子見他卻比掌教師尊要熟悉得多,正是講經堂長老;右邊的道人他們卻從未見過,他看著年紀比涵虛真君還稍長,麵目嚴峻,手中法器卻是一柄烏黑長鞭,劈空甩開,方圓數十日皆為之一震,幾乎令人感到那鞭子便是抽在自己身上那般心驚膽戰。

“戒律堂長老。”雲埔童子皺眉道,“他老人家都來了。”

曲陵南沒顧得上聽雲埔童子說什麽,她此刻全副心神皆被遠處交手四人吸引。不隻她,身旁的裴明此刻也全神貫注,貪婪地注視場中人物一舉一動。高階修士交手千載難逢,而類似這般玄武大陸的頂級修行高手過招,則是許多修士終其一生都無幸目睹的一大盛事。

此刻己方瓊華三老皆為元嬰高手,論修為,則戒律堂長老略勝一籌;而論法訣變幻精奇、妙不可言,卻是當舉講經堂長老;而若論穩重自持、從容不迫、攻守兼備,則首推掌教師尊涵虛真君。這三人各有千秋,單挑出來,任一手法攻法皆能令弟子參悟半生、受用無窮,如今合起來連綿不斷,宛若秋水長天,一望無際;又如驚濤駭浪,氣勢洶湧。

曲陵南隻恨不得自己多長幾雙眼睛,多長幾個腦袋來觀看參悟。然以她的修為,往往相通了一招,再定睛看去,場上眾位師長已然拆過十餘二十招。到得後來,她已顧不上領會其間妙用之意,隻瞪大眼睛,恨不得牢牢將眾人所使刻進腦子裏。

可瞧著瞧著,她的注意力漸漸讓場中那人奪了去。原因無他,如此多厲害法訣法術,綿連不絕、攻勢淩厲,卻始終奈何不得場中那人一分半毫。甚至那人並未挪動半分,雙手空空,未見任何法寶法器、符籙法訣,隻伸手隨意拆招,便令三位瓊華長者應接不暇。

曲陵南靈力盡失,自是看不出場中三位師長看似出招不斷,實質上卻被那中間之人散發出來的壓倒性威力弄得靈力窒滯、抓襟見肘。

鬥到酣處,那人忽而仰頭舉臂,這一尋常舉動,盡令曲陵南心頭大震,果不其然,也不知那人如何做的,手指一劃 ,虛空中突如其來一股強勁疾風,越卷越強勁,直橫掃千軍、吞噬萬物,嘩的一下猛地吹來。涵虛真君臉色一變,虛空劍訣不斷發出,同時大喊一聲:“退!”

三位元嬰高手同時往後急躍,狂風夾著刀刃疾馳而過,轟隆數聲,堪堪將主峰山石吹墮不少。這等巨大威力令曲陵南瞧得目瞪口呆,隻聽身旁的裴明結結巴巴道:“風馳劍訣,這,這才是風馳劍訣。”

小姑娘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風馳劍訣這般厲害,她忽而心生慶幸,當日與她比試的雲曉夢所用的“風馳劍訣”真是皮毛中的皮毛,充其量隻是一件劣質的模仿品,若她真能習得此劍訣真髓,恐怕現下就沒她曲陵南什麽事了。

“太一聖君,就為徒子徒孫這點事,您真要對我瓊華不依不饒麽?”涵虛真君朗聲問道。

疾風過後,當中那人漸漸露出麵目,這傳說中的玄武大陸當世第一人,卻原來是個看過去不過三十幾歲的男子。他身材挺拔、劍眉星目、英俊不凡,一身葛衣短打,渾身上下無一絲多餘紋飾,比之禹餘城任何一位尋常弟子都要來得樸素。他此時聽聞涵虛真君的話語,微微皺眉,兩片薄唇上下一碰,淡淡吐出兩個字:“廢話太多,來打。”

他話音未落,五指微張,五股疾風無端而起,四下再度風雲翻滾、夾雜閃電霹靂不斷。三老麵色嚴肅,個個不敢托大,立即全神貫注,給予應對。然修行一道,越往高處走,修為之差距越明顯。太一聖君入化神期已不知過了多少年,早已修至化神大圓滿,隻不知為何,一直無法渡劫成仙。可他便是不成仙,此時也是半仙之體,元嬰修士再厲害,與他相較也好比肉體凡胎。化神期前他可能需法器法訣相助,入化神期後,則天下再無法器法訣能與之相匹配。他站在場上,與眾位元嬰修士一比,高下立判。

堂堂瓊華,便是神仙踢館,說不得也得擋上一擋,更何況這半仙乎?涵虛真君三人暗吞助靈丹補氣,雙手一拍,仍舊躍上對陣。

隻這次太一聖君似乎不願再逗他們玩,他雙袖一翻轉,一個巨大的暴風漩渦於掌底生出,漩渦中隱隱有雷電閃爍,其威力之大,竟不遜於天劫雷陣。涵虛真君等人一見,均露驚色。戒律堂長老當機立斷,大喝一聲,靈力灌入長鞭,直指雷陣破空而來。涵虛真君亦不敢怠慢,雙掌翻飛,虛空劍齊出;那邊講經堂長老法訣一變,全換成雷霆萬鈞之淩厲攻勢。

他三人皆欲搶在太一聖君發難之前破了這見鬼的風馳劍訣,生恐此人下手無度,瓊華眾弟子要糟了池魚之殃。然化神期大能修士威神之力,又豈是那麽好破?隻見太一聖君臉上帶了興味,深吸一口氣,竟瞬間抽取周遭靈力,凝成軟綿綿,卻又無堅不摧的防護之陣,將諸種攻擊抵擋在外。隨後掌下疾風漩渦拋出,刹那之間,竟擴至鋪天蓋地,宛若整個瓊華派皆籠罩在狂風雷暴之下。

太一聖君大喝一聲:“去!”風陣迅速卷成漩渦,將三名瓊華元嬰修士團團圍住,三人麵色一變,手捏法訣,不得不運息與相抗。就在此時,東西兩邊一紅一白兩道閃電飛馳而來,劈啪聲中,紅色電光硬生生砍斷困住涵虛真君的旋風;白色電光將困住戒律堂長老的風陣當空劈開。隨即兩道電光又齊齊合力,轟隆一聲,將壓在講經堂長老頭頂的旋風劈成四瓣,講經堂長老一躍而起,破口大罵:“太一聖君,為後輩們這點不入流的小事,你就上我瓊華逞威風,算什麽前輩高人,你禹餘城數千年清譽,卻原來便是逞凶馳惡,一味喊打喊殺麽?”

涵虛真君卻整頓衣冠,先朝東邊施禮道:“多謝道微師兄相助。”

東邊半空悄然立著一位仙風道骨、長髯飄飄的中年修士,藍色道袍一塵不染,左手一柄冰雪長劍,清俊麵目上一派冷淡,他說話語氣也冷冰冰:“掌教客氣了,瓊華有難,我豈可袖手旁觀。”

“他是誰啊?這般厲害?”曲陵南問雲埔童子。

“當然厲害啦,全天底下,與這老妖怪的風馳劍訣能相提並論的,也就咱們道微真君的北遊劍訣了。”

裴明見曲陵南仍有些不明所以,便麵帶恭敬道:“此乃我西那峰老祖道微真君,道微真君入門比掌教師尊還早,故掌教要稱他一句師兄。”

“就是教你那厲害劍訣的師長麽?”

裴明點頭道:“正是。”

“你運氣也太好了,得他來指點,”曲陵南握拳道,“你好好練,他日也要成為像他那般的厲害人物。”

少年心潮澎湃,默默點頭。

涵虛真君見道微真君一來,臉上神情放鬆許多,轉頭對西邊朗聲道:“孚琛,太一聖君為徒孫之事來咱們這討公道,你且上前將事態稟報便是。”

曲陵南轉頭一看,驚喜地道:“是師傅,師傅來了。”

雲埔童子冷哼一聲道:“總算沒惹了事就跑,有點良心。”

西邊飛來一人,玉麵無瑕,風儀萬千,正是剛剛凝嬰成功的文始真人孚琛。他朝涵虛真君施了弟子禮,轉頭對太一聖君左律道:“聖君,我上禹餘城討說法,不過為日前練氣期弟子大比,我嫡傳弟子被貴派弟子下重手毀去丹田一事。我那弟子雖愚鈍頑劣,然不至於歹毒奸惡,且她今年不過稚齡女童,入門未及一年,她便是有錯,我瓊華上有門規,下有戒律堂,再不濟,也有我這做師傅的能教訓一二。斷無錯到罪大惡極,到要貴派弟子親手毀去丹田,斷她修行的地步!貴派中人此舉一是罔顧練氣期弟子大比的規矩,二是視他人性命修為於無物。往小處講,是貴派動手的弟子心腸歹毒,下手無狀;往大處講,卻是你禹餘城教養弟子不當,妄稱名門道宗。”

他原本口才便好,此時侃侃而談,端得是一身正氣,越發擲地有聲:“敢問聖君,我上禹餘城問責,可貴派一不致歉,二不將犯事弟子交出,左元清道友更是咄咄逼人,顛倒黑白。我原本心存疑慮,為何一練氣期弟子上我瓊華,卻膽敢違背大比規矩,公然傷我瓊華弟子,見了左元清道友方恍然大悟,原來卻是有長輩暗地撐腰,弟子方敢如此膽大妄為。我迫不得已,出手與左元清道友理論,原也是衝著禹餘城與瓊華派多年交好,不可為一不顧大局之婦人,攪了咱們兩派交情。然聖君今日親臨我瓊華,卻又所為何來?是以大能修士威神之力迫我等屈膝,奴顏媚骨,搖尾乞憐?抑或以聖君之尊,行打手之實,致道門正宗體麵於不顧,一錯再錯,令事態愈發不可收拾?”

“文始真人,你莫要東拉西扯混淆視聽,你上我禹餘城,重創我派高階修士,左元清師妹此刻還生死不明,這筆賬又怎麽算?!”

孚琛一瞥,隻見原來今日場上還來得數位禹餘城高階修士,發話之人,正是城主左元宗的胞弟左元宇。孚琛微微一笑,風度十足道:“若是我下手太重,那待左道友康複,盡可找我麻煩便是,這般動不動將老祖請到旁人家裏充當打手,也是太一聖君心懷寬闊,又疼愛徒子徒孫,若換作我瓊華,那便算欺上瞞下,不尊師長了。”

他這話明褒暗貶,直將左律此番作為說得一文不值。左元宇大怒,正要反唇相譏,此時卻聽涵虛真君輕咳一聲,不痛不癢地訓斥道:“你個猴兒,當著諸位道友的麵,連自家門派都能開涮,真是豈有此理!”

孚琛忙行禮致歉道:“徒兒不敢。”

涵虛真君哼了一聲,正色道:“太一聖君,事情緣由不過爾爾,不值我兩派大動幹戈。這樣吧,你派弟子有錯,孚琛上門傷人亦有錯,兩下揭過,就此作罷如何?雲埔,雲埔!”

雲埔童子翻了下白眼,不甘不願地駕著蒲團上去,上頭還載著一個曲陵南,一個裴明。涵虛真君見這三個小家夥湊一塊又是來看熱鬧,忍不住眉心一跳,卻不好訓斥,隻說:“將瓊花玉露丹拿來。”

雲埔大叫道:“師尊,那丹可是我壓箱底的寶貝,方子上的靈藥難尋,煉製極難,我才不給!”

“拿來!那不是你的私產!”

“不給!憑什麽孚琛闖禍,要拿我的東西做人情?”

此時道微真君在一旁冷冷地插嘴道:“讓你拿便拿,羅嗦作甚?”

雲埔童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道微師伯,此時聽他發話,隻好一臉肉痛地自懷中掏出儲物袋,磨蹭了半日,才摸出一個玉瓶,遞過去道:“隻有兩顆。”

涵虛真君接過,打開瓶蓋,一股清香瞬間撲鼻而來。他頷首倒出一顆,道:“瓊花玉露丹有起死回生、重塑金丹之大用。我瓊華也隻餘二顆,現下便贈與左元清道友一顆,隻要她還有一口氣,服下此丹便無大礙,他日修行進階也大有裨益。”

此靈丹太過珍貴,此舉已然給了禹餘城天大的麵子,左元宇臉上也好看許多。他不是左元清那等無知婦人,腦子一轉便明白利害關係。當即恭敬接過,道:“涵虛真君化幹戈為玉帛,實乃我道門幸事,多謝真君贈藥。”

一場禍事消弭於無形,涵虛真君此刻臉色也溫和不少,對太一聖君道:“聖君難得蒞臨本派,不若入殿小坐,待我奉上清茶,以盡地主之誼?”

左律此刻皺眉,指著孚琛與道微真君道:“一冰一火,紫炎北遊,難得,來打。”

孚琛挑眉,道微真君臉上冰冷,刷的一下亮出掌中冰劍問:“還打?”

左律眼睛一亮,便如孩童見到新奇玩具一般躍躍欲試,總算說了一句比較長的話:“無高手過招,我來瓊華作甚?”

道微真君一貫麵無表情,長劍橫胸,整個人筆挺傲立,宛若萬年冰雪雕鑿而成。他視線持平,目光中無悲無喜,便是對著化神期老怪,亦毫無懼色,卻也未見得有多欣喜。與他相較,孚琛的表情卻多了許多,他一聽到左律的話,臉上當即露出常見的溫文淺笑,配上那張臉,當真如和風熏柳。隻是憑著對師傅的了解,曲陵南卻能從中瞥見師傅眼中的一絲譏諷,以及他微微的興奮。似乎與左律這樣的老妖怪過招,於他也是迫不及待、躍躍欲試之事。

然而他說出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他衝左律禮數周到地道:“晚輩忝列瓊華真人一流,本領低微,況凝嬰初成未過百日,如何是聖君對手?再則聖君尊駕瓊華,我派上下蓬蓽生輝,更斷無與貴客過招之理,萬望聖君恕罪……”

曲陵南心忖,師傅又開始裝模作樣了,雖不明了為何他處處愛在外人跟前擺出一副謙謙君子的受禮模樣,可本著師傅總是有他的道理,就算看著沒道理也定是徒兒愚鈍體悟不到道理何在的原則,小姑娘還是願意換個角度看待問題。比如那個什麽聖君本事太強,適才三位長輩合力與之交手,都落了下風,現下隻師傅和那位道微真君二人聯手,怎麽看都打不過,故師傅說些大話,把這無甚意義的比試忽悠過去也對。

可她還沒心忖完,那廂師傅又道:“若是聖君今日興致頗高,有心指點晚輩,那晚輩也就恭敬不如從命,隻是聖君修為太高,我等有心無力另說,怕隻怕聖君勝之不武,贏得無趣……”

孚琛這裏東拉西扯,那邊左律已然聽得頗為不耐,而此番與他同來的禹餘城徒孫左元宇更不是草包,當下朗聲道:“文始真人,哦,道友雖未辦凝嬰大典,然卻已是實實在在地晉升元嬰,要改稱文始真君了,文始真君莫要過謙,閣下大名響徹玄武大陸,天下修士誰人不知?您與道微真君皆為修士翹楚,當世高人,再這般謙讓下去,怕是明年也謙讓沒完。不若這樣,以一炷香為效,一炷香內,三位各顯所能,鬥個痛快,一炷香後,三位團團罷手,以招會友如何?”

孚琛笑著道:“左元宇道友此言差矣,我等修為豈敢與日月爭輝?聖君的風馳劍訣,一動之下便是移山填海之大能威力,道微師伯的北遊劍訣當然可以與之斡旋,我卻身無長物,連本命法器也煉製不久,管不管用還另說。與聖君過招,別說一炷香功夫,隻怕頃刻之間,我這新鮮出爐的元嬰修士就得去見瓊華列祖列宗,雖然聖君有命,小道舍命亦不為過,然我終究是瓊華弟子,這條命還想留著多煉幾年……”

左元宇沒想到孚琛一張好皮相之下竟能討價還價沒臉沒皮,一番話說下來全然不顧道統正宗修士傲氣,直與市井無賴無異。饒是他最擅與人打交道,此刻聽了也不禁有氣,忍不住出言譏諷道:“文始真君真是會說笑話,誰人不知你天縱奇材,況你如此自貶,又將你師尊涵虛真君置於何地?”

他原以為以涵虛真君這般遵道統的修士聽了,定會羞愧,繼而出言嗬斥孚琛,哪知涵虛真君一派道骨仙風,笑嗬嗬地道:“左道友見笑了,我這徒兒自幼膽小,做事就愛個瞻前顧後,可話說回來,他要整日忙著比試打鬥,打不過誰就來老道我跟前哭要師傅替他做主,那才叫不知將師長置於何地啊。”

左元宗對上涵虛真君一雙明察秋毫的眸子,心裏不覺一驚,他慌忙別開眼,不敢再亂言語,卻聽左律淡淡地問:“你待如何?”

孚琛等的就是他這句,當即微笑道:“聖君,風馳劍訣名揚天下,晚輩甚為敬畏,未免束手束腳……”

左律平淡地道:“我不用便是。動手。”

孚琛微微皺眉,眼中情緒不明,此時隻聽道微真君冷冷道:“孚琛,廢話忒多,打了就是。”

孚琛側臉一看,隻見道微真以運起北遊劍訣,手中冰劍頃刻間化作七八十股,劍刃皆對著左律,左律眼睛一亮,頷首道:“來!”

嘩嘩聲中,空中七八十柄冰劍每劍又再化作七八十樣,頓時半空皆是冰劍,瞬間齊發,破空而去。疾馳聲中,道微真君毫不留情,右手一團一劃,眾劍成網,聲勢奪人。

左律麵露興奮,手掌一翻一推,他身邊的空氣驟然陷下一個巨大窟窿,他再一兜,那窟窿頓時長大到無邊無際,宛若一麵看不見的軟牆,每柄冰劍擊中都猶如打入棉花中不著力。左律手一收,陷入軟牆中的眾多冰劍竟然都猶若被無數看不見的手掌掐住劍柄一般,喀嚓聲不斷間,齊齊被碎。

就在此時,孚琛的紫炎刀已然運起,巨大的紫色火刀聲勢浩大,夾著炙熱火焰,直劈那堵軟牆,刀勢淩厲,銳不可當,便是那又軟又有彈性的牆也被這股強力硬生生撕開口子,嗤嗤聲中,口子越來越大。道微真君抓住時機,靈力運轉,一柄巨大的冰劍淩空而起,北遊劍意宛若流光爍影,遊走整柄冰劍,璀璨奪目,頓時直插被紫炎刀撕開的軟牆。左律眼中亮光愈盛,見此勢不可擋的北遊劍意直取麵首,竟麵不改色,不閃不避,反倒生出愈多興味之色。他大喝一聲,雙掌平平一推,直將北遊巨劍抵住三尺之外。道微真君一見,立即揮袖,淩空注入七八成的靈力,登時逼得左律直直向後滑行數丈。

左律眼睛微眯,忽而一笑,手指輕點,如沾花拂柳般輕柔,卻就在這一點之間,一道亮光自他指尖溢出,宛若靈活的絲線一般纏繞住北遊巨劍;他再手腕翻轉,那亮光絲線猛然縛住劍身,左律神色一凜,用力一捏,喀嚓數聲,整柄巨大的冰劍瞬間被絲線勒成數段。

曲陵南看得眼睛發直,北遊劍意有多厲害,她比誰都知道。當日裴明不過三腳貓功夫,便能驅使一柄超出其修煉階段的巨大冰劍,險些轟倒講經堂。這一劍訣之所以能與風馳劍訣相提並論,最大的原因便在於,它能於使用瞬間提高攻擊力和殺傷力,令施用者散發出超越自身極限的不可思議之能量。

而道微真君修煉北遊劍訣時日深遠,功夫又豈是裴明能相提並論?他便是顧慮左律身份,適才出手未盡全力,然亦用力達七八分。可這樣殺意巨大的劍訣,在化神期老祖麵前,竟然能被其徒手折斷。

她心忖,這個左律難怪成為當世第一人,修士修煉到這個階段,呼風喚雨、移山填海皆有可能,動輒天地色變,四維震動。

像他這樣何必成仙?本身已然臻於化境,成仙與否,反倒其次了。

隻聽她師傅一聲怒吼,發須瞬間轉紅,渾身燃起紫紅色火焰,手持紫炎刀飛身躍起,身與刀化作一線,竟不顧一切向左律撲去。曲陵南失身大喊:“師傅!”

那邊涵虛真君與道微真君也紛紛色變,一個喊:“不可!”,另一個喊:“聖君手下留情!”皆雙雙飛去。可他們到底晚了一步,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左律已麵色冷峻,雙手齊推,化神期修士巨大的能量瞬間釋放,孚琛的紫炎刀雖劈開他的防護罩,然卻也被他一雙肉掌穿透刀刃,直取咽喉。

就在此時,一個女童的聲音尖利喊:“放下我師傅!”隨後,一個裹著厚厚大氅的毛球猛地衝了過來。左律初初以為是靈獸一流,正要拂袖趕開,哪知那個毛球半空突然力氣不繼,直直掉了下去,大氅散開,露出一張五官尚未張開的女孩之臉,左律一瞥之下,眼露詫異之色,隨即想也不想,五指張開,瞬間將那女孩抓到跟前。

曲陵南情急之下自蒲團那撲過來,可撲了過來才想起自己重傷未愈,哪有一點靈力能支撐自己使出縱雲梯?正在她扼腕此番救不到師傅,自己也要摔成肉泥時,卻不曾想被一股極大的吸力裹住,整個人忽的一下被扯到某處,隨即被人拎著領子提到半空,她睜眼一看,那拎著自己跟拎個麻袋似的人,正是師傅萬萬打不過的活了千年的老妖人。

離得近,她才發現左律看起來更年輕,眼眸墨色深邃,皮膚毛發無一處不展現出這句皮囊正處在力量與靈活度的高峰期。不僅如此,這個老東西居然眼神清澈,流露出單純的震驚,隨即又有遲疑,又有歡喜。

曲陵南還搞不懂這算怎麽回事,突然間又被左律舉到近前,幾乎鼻子碰到鼻子,那雙黑到極致的眼眸似乎要將她整個淹沒,隨即她腦子一疼,一股寒氣直鑽入腦。

這個人在勘探她的腦子。

曲陵南大驚,她活了這麽大,首度感到在絕對的強勢麵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無能為力。她咬著牙,僵硬著身子,硬生生地捱過了被左律從頭到尾,從裏到外探察了一遍,似乎連五髒六腑,連丹田內海,連意識精神都被他仔細翻了一回後,左律手一翻,將她放到腳邊。

曲陵南氣喘籲籲,比打了一場生死之架還累,她剛鬆了口氣,卻又立即想起她師傅還沒脫困,抬頭喊:“喂,把我師傅放了!”

左律仍舊拎著她的衣領,問:“這是你師傅?”

“對。”

“為何我要放他?”左律認真地問,“他適才對我有殺意。”

“為什麽不能對你有殺意?”曲陵南奇怪地反問,“你上我們瓊華來不明不白就踢館,這麽多師伯師叔沒人能耐你分毫,整個瓊華的人在你跟前都丟盡了臉,我師傅恨得想宰你不是人之常情麽?難道他還留你吃飯?”

左律想了想,道:“言之有理。可我為何要放他?”

“因為你要留著他跟你打架。”曲陵南耐心跟他講道理,“你看看我師傅,比你年輕一大截,天賦好又勤奮,這樣的人,你給他時間,他本事追上你是遲早的事。而且你看,他還不是你們禹餘城的人,跟你打架不會給你留麵子,你日後再收拾他,肯定比現下就宰了他有趣很多。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左律惜字如金地問:“要我放人?”

曲陵南點頭道:“正是正是。”

左律一下鬆開手,孚琛一得自由,立即搶先一步,將曲陵南整個卷入袖中,抱著一躍而開。

左律並未阻止他這麽做,他目視遠方,似乎沉入自己的思緒當中默然不語。趁著這當口,孚琛狠狠一拍曲陵南的腦袋低聲罵:“不要命了嗎?撲過來幹嘛?有沒有腦子啊?這種情況下他怎會殺我!”

曲陵南嘿嘿笑了,隨後,她把臉埋入師傅懷裏,悶聲道:“師傅,咱們能好好一塊呆著,別跑出去折騰了行嗎?”

“嗯?”

曲陵南抬起頭,道:“我此番若真活不成了,可不想臨死那天找不著您。”

孚琛看著她,目光複雜,過了良久,才微微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道:“果然病了就更傻了。哪個說你活不成?我第一個不答應。”

曲陵南嘿嘿笑了,可笑著笑著,眼眶卻莫名其妙有些酸,她吸吸鼻子,抱住了師傅,轉頭還有空瞥了呆愣愣的左律一眼,道:“師傅,那怪人傻了。”

孚琛沒回答她,不一會,左律卻回過神,開口道:“練氣期弟子,丹田碎,麻煩。”

曲陵南聽得莫名其妙,孚琛卻收緊抱著她的胳膊,朗聲道:“聖君所言極是,若小徒是金丹期弟子,小道便是憑著違背門規,也會求師尊賜下瓊花玉露丹。”

“重塑丹田。”左律輕描淡寫地道,“功法給你。”

他拋過來一個玉簡,孚琛接了,左律又道:“她先不能死,她死你死。”

曲陵南這句聽明白了,探頭糾正左律道:“我愛死便死,隻與老天爺有關,與旁人皆無關。”

左律道:“我尚未想通。”

“想通啥?”曲陵南皺眉道,“你想不通我便不能死啊?”

左律點了點頭。

“麻煩。”曲陵南建議他,“你快快想通吧,不然你本事太高,還不讓我死,我活著還得算你的份,忒麻煩。”

左律又點點頭,道:“十八歲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