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詩倒不必了。”祝青寧玉簫一展,倒似有股吸力一般,一隻竹杯就平平地朝他飛了過來,“誰搶到誰喝。”

裴明淮笑道:“喝你一杯酒還這麽難!”伸手虛抓,又把那隻竹杯朝自己這一頭抓了過來。那竹杯就在二人之間移來移去,隻是勁力都使得巧,若真是使實了,莫說是隻竹雕的杯子,就算是隻鐵鑄的,也得被絞得粉碎。

最終那隻杯子被裴明淮抓到了手裏,裴明淮笑道:“我不客氣了。”

祝青寧見他一口就飲了一杯,搖頭道:“你這喝法,是多日沒喝過了嗎?白糟蹋了我的好酒。”見裴明淮喝了杯酒,反而變得神色鬱鬱,奇道,“怎麽啦?我看你回了京,倒是越來越不快活的樣子。你年紀輕輕就封王,位極人臣,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你看我像快活的樣子嗎?我有什麽好滿意的?”裴明淮又抓了一竹杯酒,一仰脖喝了。祝青寧這次也懶得跟他搶了,盯著他看了半日,道,“比起才認識你的時候,好像你是有些兒變了。我說的不隻是裝束打扮,不隻是你回了京就沒那麽江湖人了,更像王孫公子。”

裴明淮凝望那曲水流觴,也不知祝青寧到底找了多少個竹杯,一個個地從麵前漂過。“我說我寧可是江湖人,吳震卻說我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卻不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說來也是,連吳震這樣的朋友都對我頗有微詞,我妹妹都能指著我的臉罵,我也實在覺得自己做人差勁得很。”

祝青寧奇道:“誰是你妹妹啊?你不是隻有兩個哥哥嗎?”微一轉念,道,“我明白了。是那位華英姑娘?我就說,她的武功路子跟你一模一樣,寇天師不是會輕易收徒兒的人。那為何她說她是你家丫頭?”

裴明淮道:“國史之禍餘音在耳,能少連累一個是一個。府裏一個丫頭,要避禍容易,若是家裏的小姐,那就不成了。”

祝青寧臉上現出黯然之色,喃喃道:“國史之禍!國史之禍!世家大族,提起來仍是談虎色變!也難怪你們要未雨綢繆了,裴氏一門如今權傾朝野,若是有哪一日出了事,怕是株連之禍……”說著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我這話說得不妥,你別見怪。”

裴明淮道:“這又什麽不妥的!我是真巴不得有人能直說出來!”深深歎了口氣,道,“吳震不明白,連華英都像是不明白一樣,我才是有苦難言。”

祝青寧淡淡一笑,道:“吳震麽,那是因為這位神捕大人並沒有你這般的出身,他當然領會不了。倒是你妹妹不明白讓我有些不懂,那麽精靈的一個姑娘。”

“……我也不明白。”裴明淮茫然道,“我都沒鬧明白,華英到底在生什麽氣。連你都一眼能看出來緣故,她怎麽就不知道?”

祝青寧又是一笑,凝視那些竹杯在流水中搖搖曳曳,低低地道:“大約不是人人都經受過那滋味吧。我能明白,是因為我有一日突然發現,我原以為我的出身跟我早沒什麽幹係,我在江湖上也算自由自在……全然不是如此!我身不由己就會被卷進去,我有什麽聰明本事一概都不管用,實在是身不由己地就被人所挾……再以為自己能看得淡看得開,畢竟是有父有母的血肉之軀,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裴明淮笑道:“可我就不願意信這個邪,我總是想憑自己的聰明本事來……”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笑容中頗有酸澀之意,道,“但連華英都不明白我,說我隻顧自己。我自己有什麽好顧的?還不是為了裴氏一門有個善終?”

聽他說到“善終”二字,連祝青寧都隻覺心驚。又有一隻老鴰飛過,“啞啞”叫聲淒厲,聽在二人耳裏,麵前這本來情致盎然的曲水流觴,都全覺不出詩情畫意了。半日,祝青寧方低聲道:“明淮,你怕是想太多了。”

裴明淮道:“常太後一家就是前車之鑒。也是風光一時,無人能比,兄弟個個封王,連常太後的母親宋氏都封遼西王太妃,現今還不是他人砧板上的魚肉!”他手裏本握著個空了的竹杯,此時運勁,那竹杯已被他捏得寸寸裂開,“不管要做什麽,做得是對還是錯,我都決不會讓我裴氏再赴常氏的後塵。隻要能保我家人無虞!”

祝青寧歎道:“明淮,你這話應該去跟你妹妹說。再不,去跟對你有所誤解的吳震說也成,跟我說不是白說麽?”

“這話還真不是。”裴明淮笑道,“跟一聽就明白的人說,那就不必再解釋,自然是暢快得很。”

說著向祝青寧舉杯,道,“還是魏子桓說得好,伯牙絕弦於鍾期,仲尼覆醢於子路。”

祝青寧見他鄭重,也舉杯相迎。二人飲了杯中酒,一時無言,卻都轉頭去看那水中月。半日,祝青寧道:“若是真想趁如今遠離廟堂,你也不是辦不到,就是看你肯還是不肯了,舍得還是不舍得了。”

“不是那般容易的。”裴明淮笑道,“不是一個走字,就能全家走個精光的。又不是逃難,隻顧性命!”

祝青寧默然半晌,道:“也是,想當年平原王府數百人之命,隻換了我一人之命,如今隻餘長草骷髏!”

裴明淮這才發覺自己失言,忙要賠禮,祝青寧搖頭道:“所以我說,要想獨善其身真是難得很,有很多難以推托的事。人生在世,哪裏有什麽至人無己!”

裴明淮又去看腳邊流水,卻不見杯子過來了。祝青寧道:“沒了。”

這時裴明淮才發現,自己過來早不止一個時辰了。頓時想起淩羽,道:“哎喲,我這是都忘了時辰了!”

祝青寧笑道:“酒也喝完了,我也要走了。”他最後一個字已在數丈之外,裴明淮望著地上空杯,仿佛天地間又隻自己一人了,一時隻覺悵悵。

忽聽見不遠處一個洞窟中有細微聲響,裴明淮一驚,喝道:“誰?”武周山石窟寺所鑿洞窟綿延十數裏之長,這偏遠地方的雖絕無皇家所開的壯觀,卻仍是零零星星散著些小窟。隻見一人從一個不到一人高的洞窟裏麵鑽了出來,對著裴明淮一揖,道:“原來是淮州王在這裏!”

裴明淮驚得差點掉了下巴,他跟祝青寧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竟然都沒發現這個人就藏身附近?且他這時認出了此人,不是別人,就是最近常常被提起的李衝,心道難不成這個人也是個高手?可看他行動間,全無一點會武的樣子。

李衝看出了他的疑慮,忙道:“是這樣子,那個洞窟裏麵還連著個小窟,跟外麵全然隔開了,聽不到外邊的動靜。我一直在裏麵靜坐,坐到現在,出來透口氣,卻見到了淮州王您。”

裴明淮道:“李大人怎的大半夜跑到此處來靜坐了?”

聽他不乏狐疑之意,李衝急忙道:“我這個人,不怎麽合群,今日被拖著來武周山石窟寺,見著人多,我就一個人往僻靜地方走,不知不覺越走越遠。隨意找了個洞窟看看,卻是個禪定窟,景致絕佳,又幽靜得很,我也就在這裏坐了下來,一直坐到現在。卻不料淮州王也在此處,實在是巧得很啊!”

裴明淮被他氣得無話,李衝又問道:“方才我仿佛聽到有簫聲傳來,著實不同凡響,是淮州王在此……”再看了一看裴明淮,一支簫自然是沒法藏在身上的,知道不是裴明淮,忙道,“能吹出那樣簫音的人,必定是高人,不知是哪一位?咦,奇怪,洞裏不是聽不到外麵的聲音嗎,怎麽還能聽到吹簫?”

祝青寧先前吹簫,自然是運了內力的,否則裴明淮又如何能隔了幾裏就聽到?裴明淮自然也不會對著李衝解釋,說句實話,他是實不願跟祝青寧見麵的事被人所知,但總也不能一劍把麵前這個李衝殺了滅口,更何況李衝是一口咬定自己壓根沒見著人。裴明淮料想應該是實情,李衝不會武,人在洞窟深處也罷了,若是出來偷聽偷看,自己跟祝青寧沒有不察覺的道理,也就隻能說是“巧”了。當下板著臉道:“是我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李大人,今晚之事,盼你勿要與旁人說起。自然了,若是要說,我也無法……”

李衝忙道:“三公子既然不願人知道,那我自然是不說的。”

裴明淮歎了口氣,心道這次真是栽到陰溝裏了,兩個高手居然沒發現旁邊有個大活人蹲了半日。便道:“李大人繼續用功罷,我得走了。”

李衝見他要走,忙道:“我一直有話想對三公子說,無奈公子對我頗有成見……”

“不敢。”裴明淮打斷他道,“李大人有什麽話,隻管說便是。”心道你一大清早從我母親居所出來,還惹得流言如沸,我能不對你有成見麽?我沒一劍劈了你算你走運。

李衝道:“長公主殿下說……”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裴明淮就無名火往上冒,道:“我母親若有什麽話要對我說,自會吩咐。”

“不不,三公子你誤會了。”李衝忙道,“不僅公主殿下,連陛下都說,我想的那法子甚好。”

裴明淮這時倒是明白了,蘇連也在他耳邊提過,知道此人才高,說起來也是為國為民。當下火也下去了,歎道:“李大人,三長製雖好,隻是談何容易!哪個宗主願意把手裏的人口放出來?大使連著兩年下去檢括戶口,雖有成效,但也不大。宗主督護已數十年之久,要想動其根本,絕不容易。”

李衝莊容道:“不容易的事多了去了,若是不做,那豈不是永遠做不到?宗主盤剝人口,若是咱們把賦稅定少些,雜調也少些,百姓擔子輕了,人人都會是願意的。隻要百姓願意,宗主又算個什麽?”

裴明淮再不喜李衝,此時聽了他這話,也不由得動容。李衝見他意動,又道:“長公主殿下說……”忙看了看裴明淮的臉色,道,“說宗主督護這事兒,我也是紙上談兵,不是我這般洋洋灑灑寫幾篇文章就能成的。又說三公子在外麵日子多,最是知情,叫我來請教你,再討陛下的示下。”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那也不是在這裏說。這地方隻適合談文論詩,若是要談正事,還是另挑個時候吧。改日我來拜訪李大人,可好?隻是我見識也淺,請教二字實不敢當,倒是李大人見識過人,我要來請教的才是。”

李衝見裴明淮這態度變得太快,倒是有些惴惴。裴明淮笑道:“既有便民利國之言,豈能輕縱?從諫如順流,趣時如響赴,方得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乃陛下之幸也。”心中記掛著淩羽,又一拱手,道,“我這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與李大人詳談。”

李衝忙道:“三公子請自便。我就還在這裏多坐一會,靜思一番。”

*

淩羽在樓閣上看到“鳳凰銜書”起火,人都圍了過去,圍得個水泄不通,竟看不到接下來如何,哪裏肯依,本想跟著從窗戶跳出去,想了一想,歎了口氣,還是隻得從樓梯跑下去。偏跑下去又全是人,擠在人堆裏麵,半日都不曾擠過去,倒是被人流給卷到了一邊兒去。正在生氣,忽聽有人在叫他:“阿羽!阿羽!”

淩羽回頭一看,卻是當日在大道壇的時候一同玩耍的少年,已好些時候不見了,很是驚喜,笑道:“是阿桓!”

那阿桓擠了過來,拉了淩羽道:“你都好久不回來了。又聽說封你作了天師,我們都想,以後更見不著你了。”

淩羽低頭,強笑道:“哪有這回事,我閑了就回來。”又問道,“你娘的病,都好了吧?都有醫有藥吧?”

“好了,好了,都好了。”阿桓忙道,“大家都想你呢,你空了就回來逛逛。對啦,他們幾個今兒都來了,都在那邊。前日摘了些鮮桃送你,送到大道壇了,就是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淩羽甚是開心,笑道:“好,那我們一起過去。大道壇的東西,我讓人去取便是。”

阿桓拉了他便走,問道:“你一向在宮裏做什麽啊?”

“近來不是老不下雨嗎,祭天求雨啊。”淩羽笑道,“等下雨了,我就出來找你們玩兒。”

二人說著說著,不覺便走到了水邊,此處已離石窟寺娛戲之所甚遠了,大樹枝葉掩映,地上放了小小的幾盞燈籠。幾個少年正在那處抓魚,見了淩羽一個個喜出望外,都撲了過來,拉著他東問西問。

淩羽笑道:“你們在幹什麽?”

“這裏魚多,正在抓魚。”阿桓拉了他過去,道,“你看,咱們都抓了一小木桶了,一會兒生個火,烤給你吃。”又指著旁邊幾把香草,“連料都找好了。”

淩羽拍手笑道:“好!在宮裏可沒法子烤魚吃!從前我在山裏的時候,倒是常常去抓魚來烤著吃!”

他脫了鞋,跳到了水裏去。正全神貫注地在水草裏麵摸魚,頭都快埋進了水裏,忽然聽到阿桓大叫一聲:“你是誰?”正要回頭,腦後被重重撞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陸睿原本是跟著陸定國的,陸定國見到出事,忙著陪太子一起過去了,陸睿原想跟過去看熱鬧,忽見著淩羽也跑了下來。陸睿雖知這新禦封天師之名,也知道貌如少年,但這回見著還真嚇了一跳,看起來比自己年紀還小得多。陸睿再老成畢竟也是少年人,便想著去跟他說說話。可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平民少年仿佛與淩羽很稔熟的樣子,跟淩羽說了幾句話,淩羽就開開心心地跟他一同走了。陸睿左右無事,便跟了上去。

可這一路人多,陸睿跟著跟著,哪裏還看得到淩羽的人。不覺有些失望,又張望了幾眼,打算回去,忽見著遠處有幾星火光閃動,倒像是什麽被燒著了一樣。陸睿不知為何,心裏卻有些不祥之感,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見到水那邊景象的時候,陸睿大驚失色,隻見方才那個拉著淩羽過來的少年,連同另外幾個年紀相仿的,都倒在血泊裏。一個小木桶也被撞翻了,幾尾魚正在地上亂跳,才支起來的火也被撞倒了,連著紙做的燈籠都燒了起來,就是這火光把陸睿給引過來的。

一個打扮十分古怪的人一手把淩羽按在水裏,右手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就對著淩羽脖子刺了下去。陸睿大喝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