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見裴明淮皺起了眉,便道:“你想一想第二天早上……”話未落音,裴明淮便道:“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還死了一個人。就是慶雲帶著紅婆來見的,綠桃!”
吳震笑道:“你想得真是快!不錯,就是綠桃。我們都走入了死局,始終覺得以常瑚年紀那麽輕,能知道什麽?擄她走有何意義?直到我想到這個綠桃婆婆,又想起那天在廷尉聽紅婆講過她的身世,綠桃是隨著常太後一起入宮為奴,後來又終生跟隨常太後,直到常太後歿。若說有一個人最清楚常太後有什麽秘密,那就一定是這個綠桃婆婆。所以,那天晚上在城外,羅刹真正想擄走的人並不是常瑚,而是這個綠桃。綠桃婆婆死狀極慘,眼睛被剜,手指被一根根剁下,照我看,一是為了湊合駁足王指鬘之說,二是對她酷刑逼供。你看,綠桃剛死,跟著羅刹就頻頻現身,那行動是快如閃電,又是去常太後陵,又是闖壽安宮,顯然是得了什麽分明的線索。隻是……”
裴明淮道:“什麽?”
“我不太明白,若要抓這綠桃婆婆來逼供,在哪裏都可以,何必一定要到平城來?”吳震皺眉道,“哪怕是太後的陵就在京城附近,而那個秘密又一定跟她的陵墓相關,這理由也不夠。畢竟在京城附近行事,那難可翻了不知多少倍!常氏觸怒太子,貶黜敦煌,若沒個重要的緣由,是沒法子重回京城的。不過,若換了我,我寧可設法去敦煌暗中劫人,也不想做得這麽驚天動地。”
裴明淮搖頭,道:“劫不了的。”
吳震奇道:“這又是為何?”
“敦煌公現今在敦煌頗得眾心,戰功赫赫。”裴明淮笑道,“這位敦煌公姓宋,是常太後母親,遼西王太妃的侄子。敦煌這幾年來因為柔然頻頻來犯,防備森嚴,不亞軍鎮,外人要來搶掠常家人,如何過得了宋將軍這一關!”
吳震恍然,道:“這就說得通了!”
裴明淮卻又皺眉,道,“可是,即便常瑚要嫁丘陵,丘敦氏求了皇上恩典,讓常氏全族回京,常瑚也必定會帶著綠桃婆婆,可是,誰能事先料到知道丘家會這麽做,難道還能是臨時起意……”一語未盡,已經明白了吳震的意思,頓時此前種種湧上心頭,失聲叫道,“原來如此!”
吳震哈哈大笑,拍手道:“你想明白了!”
裴明淮已向院外快步而去,一躍上馬,道:“事不宜遲。”又笑道,“我倒有個主意,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
平城內城外又有郭城,郭城南門住的大都是親貴重臣,丘府自然也在此處,紅牆青瓦,頗為氣派。
一乘華蓋牛車停在丘府門口,車簾一掀,慶雲自車上下來了。此時又見一名青年男子帶了數名隨從快馬過來,見到慶雲笑道:“妹妹比我到得倒快。”
慶雲微微一笑,左右一看,道:“明淮哥哥呢?”
穆亮回頭看了一眼,道:“想必馬上要到了。妹妹,我們等等便是。”
慶雲想了一想,道:“不等他了,我們先進去。”
“啊?”穆亮有點猶豫,道,“照我看,我們還是等等他的好……”
這時丘府管家迎了出來,麵上盡是愁容,強笑道:“是慶雲公主和穆公子到了!失禮了,失禮了……”
慶雲問道:“丘陵他怎麽樣了?”
“唉,一直昏迷不醒,藥石無力。”丘管家垂頭道,“多謝二位來看了,隻是他現在這個樣子……”
慶雲道:“不妨,我們來都來了,進去看看。我也帶了些藥來,雖不知有沒有用,也煎給他服罷。”
穆亮見慶雲執意如此,也隻得隨她一同走了進去。到得丘陵房中,鼻端聞到的都是藥味,丘陵躺在**,放了帳子下來,房間裏隻點了幾根蠟燭,光線甚是昏暗。慶雲蹙眉道:“怎麽還是這麽黑黑的?也不開窗透透氣。上次我來就這樣,今天還是這樣。”說著便去推窗,窗一推開,頓時屋子裏就明亮了許多。
丘管家叫道:“公主,那是大夫吩咐的,不能讓風吹了……”
穆亮不理會丘管家,掀開簾子走至床邊,隻見丘陵兩眼緊閉,躺在**一動不動。穆亮低聲喚道:“丘兄,你怎麽樣?”
慶雲端了支蠟燭過來,剛走至床沿,忽然驚叫道:“他流血了!”穆亮忙道:“是嗎?”忙伸手去掀蓋在丘陵身上的氈毯。
突見寒光一閃,原本躺在**跟個死人一樣的丘陵猛地坐了起來,一柄短刀直指向慶雲。但慶雲似早有防備,腰間匕首出鞘,寒光森森的刀刃也抵著丘陵的胸口。此時穆亮已看得分明,丘陵右臂確實有傷,重重包紮也依然滲出了血來。
“你方才是不可能看到我傷處流血的。”丘陵瞪著慶雲,道,“誰讓你們兄妹來的?”
慶雲一笑,道:“你說呢?”
這時隻聽房門外兵刃碰撞聲響,不過片刻,便又告平靜。裴明淮快步進來,身後跟著吳震,還有一隊禁軍,個個兵刃見血。見到屋內情形,眾禁軍立時搶上,刀劍齊架在丘陵頸上。丘陵自知無幸,冷笑一聲,丟了手上短刀,問道:“淮州王是怎麽想到的?”
裴明淮微笑道:“丘將軍好忙,一麵裝作在府上昏迷不醒,一麵卻在城外扮作羅刹鬼興風作浪。其實回頭想來,這段時日四處戒嚴,除了皇上親命,若無太子殿下與我的腰牌,那是不能夜裏出城的,更不能四處亂走。偏偏出了一樁意外,便是南陽縣君被擄,你是她的未婚夫君,自然特許帶親衛在城外四處搜尋了。除了你丘敦氏和獨孤氏二家的親衛,再無他人能在這時候橫行城外。”
此時隻聽腳步聲響,進來的卻是太子,眾繡衣隨侍其後。裴明淮忙向太子見禮,太子道:“獨孤昌已束手就擒,父皇要問他的話,帶進宮裏了,也叫我把丘陵一並帶去。”說罷轉向丘陵,喝道,“本王要先問你,東郡王呢?”
丘陵笑道:“難不成我還能留他活口?那夜實在不巧,撞上太子你一行人夜半入宮,又被你那侍衛婁提發現了我們的蹤跡。原本想著這機會也不錯,太子你那晚匆匆進城,沒帶多少人,憑我們這些人還真有可能把你們給殺了。我就不喜歡下毒這等事,還是一刀砍了頭的痛快。隻可惜那時離宿衛太近,他們很快就趕過來了,我們差點都陷在那裏……”歎了一聲,道,“定國發現了是我。我以他為脅,好在太子你跟定國自小的交情,想都沒想就放了我們走。”
太子冷冷道:“那時候,我就想,這個羅刹鬼得對我有多熟悉才是!你還沒回答,定國呢?”
丘陵沉默半日,道:“太子殿下可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同在鹿苑打獵,常常去的那個山洞?”
裴明淮本以為陸定國早該不在人世,此時聽丘陵所言,陸定國想必是還活著,心裏奇怪,不由得問道:“你竟還留著東郡王?”
“我跟定國也是從小的交情,實在下不了手去。不過留在那裏,過不了幾日也得餓死渴死了,太子殿下要救人就快去吧。”丘陵笑道,“太子不會忘了那地方的。”
太子慢慢地道:“我真沒想到,自小一起的人,都會一個個背叛我,還一個個地想置我於死地。”
丘陵神情忽然變得猙獰,五官扭曲,竟如那羅刹鬼一般,“這也是我想說的。太子你就算不念著代姓親貴這上百年的親緣血脈,也該念著咱們自小一同長大的交情。太子你覺得我們是叛了你,可你就不想想,是你先想置我們於死地啊!”說罷仰天狂笑,再不理會眾人。
聽丘陵說出此言,連太子都怔在那裏,終於一頓足,快步而去。眾人都無言,慶雲道:“太子殿下一定是吩咐人救定國去了。”
裴明淮看了看她,道:“慶雲,我說了,等我一起來。偏你逞強!若是出了什麽事可怎麽好?”
慶雲笑道:“我這事兒不是辦得俐落得很?”說著朝穆亮眨了眨眼睛,道,“哥哥,你說是不是?”
穆亮笑道:“是,妹妹巾幗不讓須眉,我這做哥哥的比不上。”
裴明淮也笑,卻仍是一沉臉,道:“以後再別幹這樣冒險的事了。”
“明淮哥哥,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慶雲道,“對啦,丘伯伯……丘騰呢?這府裏好像沒見著他呢。”
裴明淮道:“他原本帶人在城外,想必是聽到風聲逃了。自有人追去,先不理會這邊了,我進宮去看看。”
本章知識點
平城宮是個什麽樣子?
平城其實在九宮係列的時代叫“萬年尹”,後來才改回平城。“平城宮”這叫法,有時是指皇宮,有時是指平城內城(與郭城相對),都可以。
對於北魏京城大同的皇宮,記載得最詳細的,應該是《南齊書》:“截平城西為宮城,四角起樓,女牆,門不施屋,城又無塹。南門外立二土門,內立廟,開四門,各隨方色,凡五廟,一世一閒,瓦屋。其西立太社。佛狸所居雲母等三殿,又立重屋,居其上。飲食廚名「阿真廚」,在西,皇後可孫恒出此廚求食。……西鎧仗庫屋四十餘閒,殿北絲綿布絹庫土屋一十餘閒。偽太子宮在城東,亦開四門,瓦屋,四角起樓。妃妾住皆土屋。婢使千餘人,織綾錦販賣,酤酒,養豬羊,牧牛馬,種菜逐利。太官八十餘窖,窖四千斛,半穀半米。又有懸食瓦屋數十閒,置尚方作鐵及木。其袍衣,使宮內婢為〔之〕。”
“正殿施流蘇帳,金博山,龍鳳朱漆畫屏風,織成幌。坐施氍毹褥。前施金香鑪,琉璃缽,金碗,盛雜食器。設客長盤一尺,禦饌圓盤廣一丈。”
“自佛狸至萬民,世增雕飾。正殿西築土台,謂之白樓。萬民禪位後,常遊觀其上。台南又有伺星樓。正殿西又有祠屋,琉璃為瓦。宮門稍覆以屋,猶不知為重樓。並設削泥采,畫金剛力士。胡俗尚水,又規畫黑龍相盤繞,以為厭勝。”
首先我們要確定一點,《南齊書》是南朝所記,這一章名為“魏虜傳”,其輕視之意溢於言表,所以肯定會誇大北朝的鄙陋之處。但是,你說《南齊書》通篇都是在貶低,好像也不是,比如寫太子晃東宮“婢使千餘人,織綾錦販賣,酤酒,養豬羊,牧牛馬,種菜逐利”,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確實很難想象。同理,我們也無法想象太子宮跟個菜市場一樣……但是太子晃與民爭利,是《魏書》都明寫的,所以,對照《南齊書》,恐怕是真的。另外,“宮門稍覆以屋,猶不知為重樓”,如果不是親見,也難以想象。
所以,綜合各方麵的資料,加上考古方麵的情況,我覺得,至少在太武帝時候,平城宮應該是修得一般,製式比較亂,但擺設不錯,反正他們早期靠搶,啥玩意都有。《魏書》裏有一條記載,說是太武帝時候,宮牆倒了壓死了人,多少跟《南齊書》中的“土屋”有對應之處,不過,《南齊書》把很可能是“雙闕”的建築稱為“二土門”,也是過了。還有就是當時北魏建築一定處於強烈的“胡漢雜糅”的狀態,因為在正殿裏,既出現了“流蘇帳,金博山,龍鳳朱漆畫屏風”,又出現了“氍毹褥”,就是織有花紋的毛毯。這個細節非常重要,表明了這時候的北魏皇宮雖然大量使用了中原物件,但他們仍然習慣坐毛氈,還是原來的生活習慣。
文成帝時代,平城宮有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修了太華殿,在宮城西邊。這就是一個向中國古代建築傳統靠攏的做法了,原來的主殿是永安殿,在東邊。在九宮係列裏,太子是住的離宮——北宮,離靈泉池和北苑都很近,古時候那附近可能有個“葦子灣”(所以在《須彌樓》裏麵,太子進宮的路上盡是蘆葦)。本來這個北宮在景穆太子時代隻是偶爾一住,但在景穆太子和太武帝雙雙暴崩之後,“東宮”就似乎成了禁忌,這時候平城宮中原本的“東宮”成了什麽樣子,是一件沒法求證的事,所以九宮裏索性就讓太子繼續住北宮了。就距離上而言,北宮比崇光宮還要遠,而且方向不同,在方山到平城這條路的中點部分。
無論如何,關於平城宮的資料是太少了,在《九宮夜譚》裏麵,已經盡量複原了有載的建築,如白樓、板殿、五色琉璃殿等。目前九宮係列出現的皇宮是按複原圖配置的,比如文帝正殿為太華殿,但有時候還是在永安殿見臣子,永安殿分前殿後殿,後殿是皇帝寢殿。而在永安殿後是安樂殿,安樂殿後麵又有九華堂和臨望觀,等等。九華堂值得特別說明,這是在太武帝時代修的,據說可能名字來源於石虎九華殿,本是嬪妃住所。但根據平城宮複原情況,九華堂與永安殿、安樂殿在同一縱線,又在最角落,很難想象它是嬪妃住所,倒像是跟臨望觀、紫樓屬於同一組遊賞休閑的建築。太武帝時冊封寇謙之為天師,下詔讓寇謙之遷入內宮,這是有詔書可查的,最可能就是住在這一組建築裏麵(靠近皇帝,離後宮較遠),所以在《須彌樓》裏麵,參考了這個設定,淩羽住了九華堂。
有一個輔證可以讓人比較相信《南齊書》的說法,即在所有北魏的資料裏麵,除了皇後中宮有載外,從沒見過別的妃子住某宮某宮的說法,讓人不得不去正視《南齊書》中說太子妃妾“皆住土屋”……九宮係列是作了美化的,哪個妃嬪住某某殿都分得清楚,但我認為大家估計就住一大院子裏麵,並沒有那麽細致,住的地方還有好聽的名兒。例外的是皇後,皇後中宮正殿為中天殿,左右有雲母堂金華堂,皇太後有壽安宮,但嬪妃住所實在無載,估計就在壽安宮與中宮旁邊那塊地方,中間有甬道相隔。
還有就是離宮崇光宮,就別信記載裏麵說的簡樸得很的話了,光憑它千裏迢迢運了兩根石虎時代的柱子過來我就不信。我到過崇光宮遺址,這裏跟獻文帝“修禪”的鹿野苑是相鄰的配套建築,現在看起來都是依山傍水,風景秀美,千年以前不知道是怎麽個風水寶地。而且離平城太近了,開車二十分鍾而已,從平城宮就能望到。
最後,我們再來看《南齊書》中對平城郭城至關重要的一條記載:“其郭城繞宮城南,悉築為坊,坊開巷。坊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這大約是最早的“坊”了,而到了唐朝的長安,“坊”達到了極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