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文帝閉目良久,方才睜開眼睛,凝視淩羽,緩緩地道:“淩羽,朕很多年前就對你說過,朕自幼就是皇孫。那一年,我父親恭宗和先帝父子二人相繼崩殂,柔然可汗吳提的妹子鬱久閭氏所生的南安王在宗愛和赫連皇後扶持下登基。直到半年後,南安王也被宗愛殺了,我才登基的,那一年我十四歲。接下來的那幾年,我都數不清楚,殺了多少宗室皇親。莫瓌帶你入宮的時候,我跟你同年,都是十八,可我這十八年,恐怕就是常人的幾生幾世。我見你的時候,真是如獲至寶,恨不得把天下的寶貝都捧到你麵前,隻希望你留在宮裏。莫瓌素來心冷,但待你也是真好,隻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出生那日起就注定得活在這天底下最黑最汙穢之處,再沒看著一個幹淨通透得像山間流水一樣的你更覺心安了。”

裴明淮跟吳震怔怔聽著,見裴明淮想退出去,文帝道:“不必走,朕今兒說的話,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又對淩羽道,“沒錯,朕是想要九鼎,這十年前就對你說過了,哪有帝王會不想要的!但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得用你的命來換。是,我不想讓你知曉,我已經從耿嬪那裏知道了這些,因為我心裏明白,你一定會這麽想,想我會拿你的性命去換。不論朕怎麽待你好,你始終沒信過朕。”

淩羽叫了一聲:“陛下!”

文帝不看他,隻冷冷地道:“既然這層紙都捅破了,你又是如此想,那朕就成全你。”喝道,“明淮!”

裴明淮隻得應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明日啟程,帶他去鎖龍峽。”文帝道,“把九鼎給朕取回來。若是你敢私下放了他,你知道後果。”

裴明淮跟吳震麵麵相覷,都不知如何應對。過了半晌,裴明淮走到淩羽身邊,跪了下來,道:“陛下,九鼎有何用?值得如此?”

文帝笑道:“若無用,始皇帝在泗水中失了鼎,又何須要造作個傳國玉璽?”

“陛下,王孫滿見楚王問鼎時,答得最好。”裴明淮道,“欲一統天下,在德不在鼎。昔大禹有德,各方朝貢,獻金九牧,以鑄九鼎。桀有昏德,鼎遷於商。商紂暴虐,鼎遷於周。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受命於天。若君王有德,一統天下指日待焉,又何須此物?”

文帝冷冷地道:“朕自知德行比不上那些經天緯地的皇帝,所以欲得九鼎。一統天下那不是你這一句話,若你有這本事,你把南邊打下來可好?”

這話隻聽得裴明淮一背冷汗,吳震心裏隻默念“我沒聽到”。見裴明淮答不出來話了,文帝笑道:“既不能,那你就去替朕取來。”

裴明淮看了看淩羽,淩羽早已哭了,眼睛濕漉漉看著自己,隻是強忍著沒哭出聲來。裴明淮幾時見過他這麽可憐的模樣,一時間腦裏血也往上湧,大聲道:“就算陛下去取了回來,如此喪德,也得不了天下!”

吳震此時恨不得把自己兩隻耳朵都給捂住,卻隻聽文帝道:“夏德衰,鼎遷於殷。殷德衰,鼎遷於周。周德衰,鼎遷於秦。秦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淪沒,沉伏不見。可如今九鼎既現,便是說朕這大魏有問鼎之運,你問問你自己,若換了你,便在唾手之間,難不成你不會取?”

裴明淮道:“陛下,鼎三遷而迭,然五德相勝,無始無終。皇帝之德,存定四極,六合之內,皇帝之土。如今時移世易,非德不能問鼎!陛下,你是沒去看過那神陵,根本就是黃泉之境……”

淩羽原本還聽著,這時“哇”的一聲,終於哭出了聲來。“還說這些做什麽!他就是要殺我,說什麽都沒用!殺就殺吧,我死了,明淮哥哥,清明的時候你要記得給我燒紙啊!”頓時殿裏就聽見他哭,文帝被他哭得心煩意亂,怒道:“你鬧夠了沒有?朕本來就沒打算要殺你!朕是江山不穩固還是怎的,非得要你這東西?我大代親貴怕是連你那九鼎是什麽都弄不明白,哪怕是朕這皇位坐不穩,要你那東西也沒用!還不如征些糧草,多養些兵馬來得實在!不懂就不要裝懂,哭什麽哭!”

“……你騙人,你要是不記掛著,鎖龍峽派那麽多人來幹什麽?”淩羽抽抽噎噎地道,鼻子都揉紅了,“別當我傻瓜!”

文帝聽了,不怒反笑,道:“那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待得朕哪一日要傾力打下南朝,就用得著你了。否則即便是打下來了,南邊把那傳國玉璽當寶似地捧著,一定要說咱們是‘魏虜’,那時候就殺了你取九鼎,以昭正統!”見淩羽哭得跟個紅眼睛小兔子一樣,聲音軟了下來,道,“好了!別哭了,朕放了耿嬪便是。”

淩羽頓時不哭了,道:“真的?”又看著文帝,眼珠子滴溜溜地道,“那,陛下準備什麽時候去打南邊啊?我什麽時候得死啊?”

“那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文帝道,“你的命就暫且留著,朕哪一日想用,就取來用便是。你在宮裏吃了這麽多東西,以後總得拿你派點用場才是。”

見淩羽腮幫子又鼓了起來,文帝喚了一聲:“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應聲而入,文帝道:“傳朕的話,送耿嬪回她宮中。”見斛律莫烈領命走了,淩羽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我去傳話好不好?我想跟耿姊姊說說話。”

裴明淮插言道:“淩羽,你在宮裏到處亂鑽,成什麽話!不許到處亂跑!”

淩羽瞪他一眼,道:“我是天師,為什麽不可以?哪,你師傅寇天師從前冊封天師的時候,不也在內宮裏麵住著,妃嬪們也都向他請教如何延年益壽呢!前日她們也來賀喜我封天師啊!”

裴明淮道:“我師傅是得道高人,又年事已高……”這話說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對著淩羽有些話卻也不便解釋。淩羽又瞪他一眼,道,“我怎麽了?我不配當天師嗎?”說著又舉起一隻手,可憐兮兮地道,“我……我就是去見耿姊姊一回,就這一回,以後我再不敢了。我發誓還不行麽?”

文帝無奈,點了點頭。淩羽頓時開心了,也不哭了,一跳就跳了起來,跑了出去。裴明淮和吳震都無話可說,裴明淮道:“陛下,既然無事,明淮就先下去了。”

“去吧。”文帝道,“朕也被鬧得乏得很了,有什麽事你自己處置便是。”

裴明淮和吳震退了下去,出了永安殿,吳震一見旁邊沒人,便埋怨道:“你喚我進宮來做什麽!這不是替我找事麽!就為了找我來對那話?”

“你有什麽好埋怨的!”裴明淮道,“無趣的是我才對。早知陛下是戲言,我求什麽求?”

吳震看了他一眼,道:“你真覺著陛下是戲言?你自己騙自己吧!陛下是順坡下驢,先哄得淩羽安靜下來罷了。”

裴明淮歎道:“我能說的都說了,也無法了。”又道,“今兒叫你,原本是為了旁的事。”

他將今夜中天殿之事約略說了一遍,吳震聽著也在意了,問道:“你難不成還疑這乙夫人不是真凶?”

“誰知道。”裴明淮道,“隻是這乙夫人來的時候,神情再自然不過了,突然一下子就全變了,讓我多少覺得有些變得太快。”

吳震道:“可是,能跟莫瓌扯上關係的,除了沮渠昭儀,就隻有乙夫人了。皇上既認定了沮渠昭儀不會叛他,那麽除了乙夫人,別無旁人了。”說著拍了一下裴明淮的肩頭,道,“明淮,你想太多了。淩羽說得沒錯,你疑心太重,誰都不信。”

裴明淮不悅道:“對誰都不信,不是你吳大神捕教的麽?”

吳震搖頭笑道:“我說的是對案子,可你是對人。”

裴明淮一愣,吳震卻早已想到別處去了。“明淮,這事情古怪的地方還多著啊。為什麽一定要嫁禍沮渠儀平?那個寶蓮趁皇後中天殿設宴的機會溜出去,倒像是有意來栽贓嫁禍的一般。”

裴明淮遲疑地道:“若不是那個芸苔沉不住氣,偷了那個麵具,寶蓮一死,沮渠儀平是很難脫罪的。就算陛下喜歡她,不治她的罪,恐怕也隻能按母親說的,讓她離宮,去尼寺裏清修。”

吳震笑道:“說到沮渠昭儀,你必定會想到薑優。可我呢,我卻想到了鄴都案裏出現過的那毒藥,來自桃花姬姚碧,實在是太像殺死南陽縣君隨從一行人的毒了!姚姓也是涼國常見的姓,這個姚碧想必跟沮渠氏的關係比薑優更深,否則怎會追隨薑優數十年?”

裴明淮道:“可讓我奇怪的也是這處。明知道你我見過桃花姬的毒,一想就會想到天鬼,卻非得要用,就跟你我看到羅刹就會想到黃錢縣一樣……”

他話還不曾說完,忽聽到殿內有兵刃呼喝之聲,又聽韓陵忳喝了一聲:“好大的膽子!”裴明淮這一嚇非同小可,慌忙進得殿去,一看之下,更是驚得呆住。

方才由宛梨攜來的那個羯鼓竟已從中裂為兩半,一個少年半跪在地上,韓陵忳手中劍尖指著他頸間,深入半分,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極秀美,一張臉蒼白如雪,卻仰著頭有股高傲之氣。

一柄匕首掉在地上,刀柄鑲了一枚白玉,溫潤生光,刀刃卻在燭火下隱隱發藍。

裴明淮這時候忽然記起了胡長命說的話,“隻不過仍然跟我知道的有些不同,想必是他們來自龜茲王室,規格製式都大些……”終於恍然,原來胡長命說的就是這羯鼓比尋常所見的大,若不大些,哪怕這少年身形纖細柔軟,也不能藏身其中。

吳震已失聲叫了出來:“我就一直在想我漏了什麽地方!原來是……”話還沒說完,自知在禦前失態,忙住了口,隻望著那羯鼓發呆。方才宛梨被擒,那鼓原在角落,又本來沉重,一時還無人理會。羯鼓鼓麵上必有孔洞,這刺客窺見斛律莫烈、裴明淮、吳震都走開了,也知道文帝身邊要全無人護衛恐怕是不能的,若再等下去,羯鼓都會被搬走了,所以雖見韓陵忳留在殿中,仍冒險出手行刺。

宛梨是第一個刺客,而這少年是第二個。

文帝看了看自己衣袖,已裂了開來。韓陵忳自知失職,無話可辯,隻道:“陛下,是臣不力,方才隻顧那女子了,卻忘了這……這鼓。還請陛下降罪。”

文帝對裴明淮道:“將那匕首呈上來。”

裴明淮揀起那匕首,見刀刃光澤,知道有劇毒,便道:“陛下,這匕首上有毒,陛下還是別看了。”見文帝不答,隻得將匕首呈了上去,道,“陛下當心。”

文帝看了一看,道:“這匕首可不是西域來的。你是什麽人?”

少年自知無幸,更不答話。文帝見吳震在殿門口站著,未經傳喚也不敢進來,便笑道:“吳廷尉,你進來。”說著把匕首遞給裴明淮,道,“讓你好朋友看看,猜上一猜,這個人是誰?”

吳震自裴明淮手裏取了匕首,看了片刻,又朝那少年看了兩眼,笑道:“陛下,恕臣直言,這實在不是個難題,這匕首上姓氏都刻著了。何況他雖然打扮跟龜茲使臣相似,可聽他說話,分明是南邊人。”

文帝笑道:“那你說說看?”

吳震一禮,望向那少年,笑道:“司馬小君。”

裴明淮跟韓陵忳都一愣,裴明淮這時才去看匕首上刻著的字,果然是“司馬”二字。韓陵忳奇道:“司馬小君謀反,在平陵起兵,不是早就執送京城,斬首示眾了麽?”

“那就一定是假的了。”吳震道,回頭問那少年,“死的那個是你什麽人?”

少年冷冷地道:“是我義父。”

吳震奇道:“那你怎麽又跟龜茲這些人混在了一起?這怎麽也扯不到一處吧?”

少年這一回閉口不言了,吳震又轉頭回文帝道:“陛下,臣此前一一問過端午宴上廚房裏麵的人,究竟有沒有閑雜人進過廚房?按他們的形容,畫了一幅畫像出來,正是麵前這個司馬小君。他想必也是用與今日一樣的法子,藏身羯鼓之中進到靈岩寺,穿了侍童衣裳,偷偷去在太子碗上下了毒。隻不過,陛下,侍童衣裳是哪裏來的,他又是如何知道太子用的是哪一樣食具,這恐怕還得另查。”

文帝微微點頭,對韓陵忳道:“讓他過來。”

韓陵忳叫道:“陛下……”見文帝緩緩點頭,隻得拉了少年,朝文帝座前走了兩步,劍尖仍刺在少年頸間。裴明淮見這情形,早已站回到了文帝身邊。

文帝伸手拉起那少年的發辮,裴明淮見了他發辮上墜著的珠貝,心裏一動。隻聽文帝問道:“你見過莫瓌?”

裴明淮此時已明其意,雖龜茲使臣整一個都是假的,但應該也是自西域而來,而從西域過來,必經青海道的鄯善且末,而那處一直是由吐穀渾占據,幕後之人就是明麵上出身乙弗氏的莫瓌。麵前這司馬小君辮上墜著的珠貝跟乙夫人一模一樣,隻能是來自乙弗氏。他自然深知天鬼素來不露形跡,但處處都有他們的影子,現在看來,司馬小君謀反一事也跟天鬼脫不了幹係,在京城被殺的更是個替身。

隻是司馬小君又為何會跟著龜茲使臣一同前來刺殺文帝,一時倒是想不明白了。

韓陵忳一直十分戒備,兩眼緊盯司馬小君,這時道:“陛下,此人既是妖人,就交與籍坊便是。”

文帝放了手,讓那珠貝自指間滑了下去,笑道:“不必,這個人你派人看著,朕要親自問。”

這一來不止韓陵忳怔住,連裴明淮和吳震都愣住。裴明淮道:“陛下,此人既來行刺陛下,是從沒打算過能活著回去的。天鬼既放出了這顆棋,那我們就絕不可能再從他口裏知道什麽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