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裴明淮答應了一聲,退出安樂殿,卻見這晚風吹得甚大,殿外的那些重瓣紫木槿一朵一朵地打著旋兒落了下來。信手拈起一朵,卻記起從前聽清都長公主說過的,淩羽初次進宮,便是在此處禦前劍舞,霄練神劍能削下滿庭紫木槿的葉子,花卻一朵不落。景風在安樂殿裏一邊笑一邊流淚,跪求文帝讓她遠嫁柔然,所說的話此時又清清楚楚在耳邊。

這木槿即便是年年都開,開得再好,看似一模一樣,卻絕不會是一樣的了。

裴明淮心下茫然若失,不知不覺走到了九華堂前,卻見幾個小宦官小宮女擁在門口,有的捧燭台,有的端盤子,淩羽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正踮著腳把一束用五色絲線紮起來的藥草掛在門上。偏那九華堂的門又太高,淩羽還有點兒夠不著,一個用力,“啊呀”一聲,就從梯子上摔了下來,引得旁邊小宦官小宮女們連聲驚呼,都搶過去接。裴明淮“嗨”了一聲,忙飛身過去把淩羽一把抓住了。

“你到底在幹什麽!”裴明淮責怪道,“成天爬高跳低的,你是猴兒變的麽?”

淩羽掙開他手臂,跳下了地,抬頭去看掛好的那束藥草,無非菖蒲艾草之屬。“看我掛的,好不好看?”又白了裴明淮一眼,道,“掛這個都會跌跤,怪誰?還不是怪那個騙了我內丹的……”

裴明淮於這事理虧,也無話可說。淩羽一低頭,卻見著裴明淮手上那朵紫木槿,笑道:“怎麽,明淮哥哥什麽時候也是惜花之人了?”

“我隻是在想,明年的木槿再好,也跟今年的不一樣了。”裴明淮笑道,順手想把那花擱開,卻被淩羽接了過去。淩羽也笑,搖搖手讓眾宮女宦官都自去,道:“是哪,這話我從前也跟皇上說過。我初入宮那一年,安樂殿前的木槿開得正好,可過了這十來年了,每年一樣的開得那樣好,雲蒸霞蔚一般,我卻再找不回那時候的心境了。”

他對著那朵紫木槿凝視半日,低低地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若真能如此,那倒也罷了。”

那朵木槿自他手中飄下,落在地上。淩羽也不再看一眼,嘟了嘴對裴明淮道:“我今兒特意跟你說了,叫你來我這兒,你到這時候才來。哼,若不是跟陛下說了,你一定壓根就不來了!”

裴明淮苦笑道:“我哪有你閑!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兒宴上出了那事,漫無頭緒,我跟吳震一道在查呢。”

淩羽忙道:“那可查到什麽了?”

“哪有這麽快!”裴明淮道,“你到底找我什麽事?”

淩羽已將方才那些傷春悲秋的心思丟到了一邊去,拉了裴明淮興衝衝地往九華堂裏走,口裏嚷著道:“你跟我來便是!”

裴明淮被他拖著走到了九華堂後麵,隻見一所屋舍,共有三門,還沒進去便聞到一股甚是特異的芳香,聞之頭腦清涼。卻見裏麵既有小浴池,也有大得可以在裏麵遊水的,邊緣都是白玉砌成,又有銅龜在側飲穢水。水是自宮外如渾水引來,此時小浴池中的水溫熱,微微升起白霧,細看原來水裏浮著的都是佩蘭,紫紅色的一束一束。一時間裴明淮看著也傻了眼,道:“你這得弄了多少來熬這個?還真是浪費人力物力!”

淩羽甚是開心,笑道:“端午以蘭湯沐浴,這可是自古以來的禮,什麽叫浪費人力物力!你聞聞,這香可真是好聞。”

裴明淮還是初次到九華堂這後麵來,此時打量四周,禁不住搖頭,笑道:“彤采刻鏤,雕文粲麗,趙時石虎九華殿也不過如此了。”

淩羽笑道:“九華堂原本就是照著九華殿修的,這個浴池自然也比照石虎宮裏的了,有什麽不對的。”

裴明淮道:“照著石虎的九華殿修,我總覺得不妥。”

淩羽這時抱了老大一個竹籃過來,裏麵全是曬得半幹的佩蘭,被他給全倒進了水裏。“你覺得妥不妥,不打緊。皇上他覺得無妨就行!”說罷又拖了裴明淮,笑道,“快來快來,去洗洗,我看你這幾日也倒黴得緊,正好去去晦氣!”

裴明淮大驚,道:“你……今兒叫我晚上來你這裏,就為這個?”

淩羽正把竹籃裏麵剩下的幾株佩蘭也放進池子裏,頭也不抬地道:“不為了這個,還為什麽?你別不當回事,佩蘭在平城這處是不長的,得從外麵送過來,要這麽些還真費了不少功夫呢!”說罷又一笑,道,“明淮哥哥,這些都是南邊的風俗,自然這平城宮中沒幾個人愛。大代一族原本來自塞外,中原這些禮,他們原不懂的。你既在端午大肆鋪張,龍舟粽子不消說了,連梟羹都設了,想必也都是皇上點頭的,旁人要覺得不喜也不敢多說什麽。”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這些不過都是玩意兒,眾人哪怕是不喜,也不會特別在意。”

淩羽笑道:“那什麽不是玩意兒呢?”見裴明淮不答,拍手道,“我明白了,你跟皇上這般做,也是在試探眾親貴的意思,對不對?要改大的,就得從這些小事上來,對不對?”

裴明淮拍了拍他頭,道:“你隻管玩你的便是,這些事都不與你相幹。今兒多謝你好意了,我還要去禁軍那邊,乙旃惠和斛律莫烈兩位將軍都還等著呢,你好好洗你的吧。”

淩羽見他要走,忙叫住他道:“我特意請你來的,你怎麽好說走就走?都說了是替你去去晦氣的,這麽不給我麵子!”

裴明淮笑道:“罷啦,這畢竟是宮裏,我又比不你能這般隨性。不過真是多謝你了,還記掛著我。”

他說罷要走,剛走了兩步,忽聽得身後破空之聲,心下一驚,朝旁邊一閃,回頭卻見淩羽手裏摘了根花枝,便以這花枝為劍,刷刷刷三招封住了裴明淮去路。裴明淮自然可以用內力震飛這花枝,但此刻偏又起了好勝之心。他與淩羽比劍已不止一回,次次都輸,此時難得四下無人,既比不得鎖龍峽凶險,又沒滿場的人圍觀,再輸了也不怕顏麵無光。裴明淮凝神再看淩羽劍招,招招輕描淡寫,似有若無,但硬是把裴明淮封堵得無路可退,一直退到了那白玉砌的浴池邊上,鼻端聞到的都是濃濃的佩蘭芳香。

淩羽笑道:“我看你怎麽躲?”花枝刺出,這一招看似平平無奇,但裴明淮竟不知如何拆解,隻得躍起相避。淩羽花枝跟著追上,四麵八方重重疊疊而來,便似無數劍影,裴明淮連變三次身法,也沒躲過他這一“劍”,隻聽“嘩”的一聲,水花四濺,已落進了那浴池裏麵,狼狽不堪。淩羽卻在旁邊拍手大笑,丟了花枝,叫道:“怎麽樣?這下子,洗還是不洗,明淮哥哥?”

裴明淮真是哭笑不得,想罵淩羽兩句,卻見淩羽一張小臉笑得甜甜的可愛得很,烏黑的眼珠滴溜溜地看著自己,想著他也是一番好意,又實在罵不出口了。隻得道:“好好好,便承你的情了。隻不過這畢竟是宮裏,也未免太不合禮……”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淩羽打斷了,淩羽道:“端午浴蘭湯,還有比這更於禮相合的嗎?哪,《大戴禮》,要我教你嗎?”

裴明淮道:“我的意思是,在宮裏這樣鬧……”

“哎呀,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羅嗦!”淩羽叫道,“我都說了,沒有人來,更何況,皇上也不會管我的啦!”

裴明淮苦笑道:“皇上是不會管你,但我也不能不講規矩……”

淩羽打斷他道:“你就放一百個心吧!這算什麽事兒,皇上他對你,是什麽都能恕的。你不必這般小心謹慎,處處多疑。”又笑道,“我還備了些酒,我這就去拿,你洗著吧!”

本章知識點

北魏內外朝行政結構及禁軍情況簡述

這兩個問題寫一本專著都怕不夠,但是因為北魏行政結構的特殊性,可能會給讀者造成一些誤解,在這裏先揀最重要的點說一說,這種概括的情況下有些說法不是絕對準確(以學術的觀點來看)。

北魏在孝文帝太和改製前,一直實行著一個非常獨特的內朝+外朝並行的複合行政體係。外朝就是我們一般理解的那個朝廷,北魏外朝基本上還是三省製,尚書省門下省秘書省。但是,三省的長官哪怕是尚書令,也未必有多少實權,太保太尉等也大多是虛銜。尤其是在漢人擔任三省長官的時候,那權力往往就更有限了。跟傳統的三省製相較,北魏的三省有不少創新之處,比如中書省文士多(即漢臣多),門下省反而相當重要(因為有相當多的內行官員也在門下省掛銜),尚書中的都曹尚書、殿中尚書職能特殊等等。在這裏很難對北魏的外朝職能北魏的外朝職能作一個全麵的敘述,大約還真可以片麵地理解為“對外的”,禮製文治是一個重要方麵。

在北魏前中期,內朝才是真正重要的行政中樞。剛才提到的內行官員就是內朝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現在一般說的內朝,是宮內禁中,任職的多是內監宦官之屬。但是在北魏前中期,絕對不是。簡單地說,內朝是由拓跋氏政權從部落遊牧聯盟製轉變為中原封建君主製的過程中,從原來的分部製轉換並發展出來的行政機構。內行長官執掌政事的權力遠高於外朝,總體而言,內朝是能製衡外朝的。

而在這種情況下,內侍長(內行長)就是直接受皇帝命令的,權力大的可以達到接近傳統的尚書令的地步。

在九宮係列裏麵,官職是作了簡化的。北魏特有的一朝天子一朝官製的情況,讓人無所適從。我們現在就以九宮係列的官職來補充說明一下北魏內外朝機構的情況。目前出場的官員大多數都屬於內朝係,哪怕是作為漢臣的裴霖也是內朝係,因為他屬於外戚集團,這是特例。屬於外朝係的,有一位具有代表性:沈信(太傅隻是個好聽的虛銜)。還有一個,韓明。沈信和韓明都是負責禮儀文化方麵的事,沈信位高,還會針對諸如南伐方針政策之類的事提出建議,可以從這方麵理解一下外朝職能。

內侍長(內行長),現在明確指出的有兩位,一是韓陵忳,一是羅伊俐。其實內侍內行應該是一樣的,但是為了在書裏明確區分,就寫成各是各的了。羅伊俐領羽獵禦食鷹師三曹;韓陵忳的地位高於羅伊俐,屬於剛才說的,直接聽命於皇帝並有決策政務及統領禁軍的實權,隻不過為求簡明,重點就把他放在了統領麒麟官這個職責上。這裏解釋一下,因為北魏入主中原的特殊曆史(尚武),所以基本上高官都領將軍之職(哪怕是文官),有相當一部分看起來像掛名的將軍是有實際兵權的。還有,北魏一直是爵位跟官職不分家的,甚至有官職和爵位一樣可以世襲的慣例。

裴明淮除了封爵之外,之前一直沒有提過他到底是什麽官職,這是不想把故事搞得更複雜。因為北魏在官職上常常有員無定數(即可能一個官職上有很多名)的情況,多了怕弄混。但是以裴明淮的情況,毫無疑問應該是內侍長(內行長),跟韓陵忳一樣。漢臣很難做到這個職位,但裴明淮這樣雙料外戚加皇帝盛寵,破這個例說得過去。而且北魏皇帝在孝文帝以前,亂封濫封的情況也太多,問題不大。

接下來說說禁軍。北魏的禁軍也情況特殊,值得特別一提。

通常來說,禁軍就是負責的是禁中(常常包括京城)的防衛情況。但是北魏不同。北魏的禁軍,其實在前傳《禦寇訣》裏麵特意介紹過一次。皇帝領兵親征,他帶的那支軍隊實則就是禁軍(騎兵),這是北魏最精銳的一支軍隊,其戰力和機動性在當時可謂天下無敵,由拓跋氏部落聯盟的部落兵組成(拓跋宗室、帝室九姓、勳貴八姓都算)。總數考證下來大約是二十萬左右,但能夠隨時調用的禁軍實則應該有三十萬左右,還有十來萬可能是由畿甸地區的兵構成,這一點不再展開了,涉及內入諸姓的問題,太複雜了。反正皇帝能夠以最快速度調動的最精銳的軍隊就是大概三十萬。注意,在北魏,哪怕是宮中值守的禁軍也隨時可能出門打仗(包括隨皇帝親征和領命出征),九宮裏麵的羽林中郎將乙旃惠(乙旃為帝室九姓之一)就是典型。羽林中郎將是羽林、高車、虎賁三係裏麵等級最高的,所以,《禦寇訣》裏麵,少年皇帝見了淩羽就封了這個,絕對是在亂封,當時人人都提意見……二十年後封淩羽右衛將軍仍然是亂封(更上了一個等級),皇帝你高興就好……

除了我們常說的羽林虎賁(高車羽林是特例,專為高車人所設,這個在九宮裏說得很清楚了,高車斛律氏在文成帝即九宮中皇帝原型的時代曾經在禁中風頭極盛,有《南巡碑》為證),殿中尚書也有掌管宮中安防的職責,殿中尚書“知殿內兵馬倉庫”,有多重要可想而知。在《九宮夜譚》裏麵,有很有趣的一筆,即裴明淮對文帝說:我哥那殿中尚書是虛銜,幹脆你封我個什麽吧。然後文帝很大方給了個左衛將軍。其實這是在委婉地說明,像殿中尚書這種過於重要直屬皇帝的職位,很難交給漢臣,哪怕是外戚,所以裴明淮他哥雖然是殿中尚書但是隻是領的虛銜(各曹尚書都可能不止一位,也可能一位兼領數曹),並無領禁軍的實權。真正最終給了領禁軍實權的是裴明淮和淩羽。但是注意,他們兩個領的左衛右衛將軍並不管全部禁軍,韓陵忳領的禁軍(即麒麟官係),這個他們就管不了。還有一個真正有實權的殿中尚書——於烈(這個是曆史人物,勳貴八姓之一),從皇帝派於烈護衛蘇連至鄴都可以看出來,皇帝對於烈的信任等級有多高。順便說一句,孝文改革的時候,八姓勳貴大都起了不滿起了異心,就這個於烈沒有。

說到這裏,可能大家已經覺得北魏的禁軍係統太複雜了,其實,遠比我所說的還要複雜,這裏隻是揀九宮係列出現過的簡單講了一下,已經比原來的大大簡化了。諸如羽林三係以下的配置,內三郎內幢將等稱呼,全部都省了。

另外,為了盡量簡明易讀,九宮中人物的姓氏和官職基本上都是漢化後的說法了(就像《魏書》實則就是個漢化本)。比如說剛才提到的內行長羅伊俐,他這個羅姓就是簡化過的漢姓。比如說《九宮夜譚》之二《偷天劫》中裴明淮的熟人盧令,他是標準的漢族高門盧氏,但後來提過幾回的太武帝近臣盧魯元這個“盧”,就是簡化過的胡姓,不能混為一談。順便說下吳震,他母親來自大族上穀寇氏,而他父親是盧水胡。十六國南北朝時代這樣的民族大融合,在中國曆史上是獨一無二的。

以上這些,在九宮三部曲的第一部《九宮夜譚》隻稍作涉及,而在《九宮天闕》會繼續展開,畢竟,現在序章才結束,剛從江湖邊緣走到宮廷核心,各方勢力才亮相完畢,準備正式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