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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大學的那幾年我著實沒做什麽值得與人稱道的事,沒拿過什麽獎沒參加過什麽活動,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渾渾噩噩的度日,在那些日子裏陪著我的也就隻有狸一人,可是在當時的我看來他其實算不上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最要好的朋友生活在我的過去,不過作為普通朋友來看又有點過了頭,總之是個不知道該怎麽去定義的家夥。

學校附近曾有過一家遊戲室,老板是一個有著地方口音的慷慨男人--他允許賒賬。平常抽煙總會想到他的那些人自是不用說,就連我這種平常不怎麽跟他打照麵的也一樣能賒,不過是因為經常出現在那裏也說不定。當時我常用的是最靠近裏屋的一台機子,在上麵盡情的開槍掃射或是開著車子東倒西歪的跟著晃,那是我上大學以後才接觸到的東西,新奇,刺激,放鬆,不管有沒有錢、不管錢賒到什麽時候,一個星期裏沒有個幾天在那裏晚上通宵簡直就是不可能的。其實後來想想,老板允許賒賬的還有個原因就是我們是學生,學生總是怕被學校退學的。

大學前兩年那裏對於我簡直就是一個天堂和地獄共生般的存在,課就算有再多也願意逃掉跑去那裏,也因此沒少在補課重修上吃過苦頭,甚至還差點因此而畢不了業。可是在那裏完全不用思考我是誰,不用去想我平日裏的功課、在家裏辛勤勞作的老人,滿腦子隻要想著怎麽打死更多的敵人、怎麽開得更遠開得更快就可以了。不管外麵的世界如何,隻要遊戲裏的我還活著就可以了。

跟宿舍裏的人一個星期也見不上幾麵,他們去上課時我就在寢室呼呼大睡,他們在睡覺時我就在遊戲室通宵奮戰。為了不讓學校通知家裏我的“現狀”,偶爾也會去上一次無關緊要的課,反正老師講老師的,我睡我的,我們互不相幹。

通宵的時候難免會餓,我的錢卻往往不能讓我在餓肚子的時候能有所食,所以這個時候我就隻有更加賣力的往前衝……那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如果這個時候有一碗已經泡好的泡麵端到你旁邊來放著,你會不會吃?

“餓了吧?我看你打得也太起勁了,簡直就像是隻惡鬼在橫衝直撞一樣。”順勢坐到我旁邊的一個小個子一邊說著這話一邊端起他那碗泡麵哧溜哧溜的吃起來。

吃著麵含糊不清的說了句“熱乎的!你還不趕緊吃,一會兒我吃完了可就要吃你那碗了!”之後就仰起頭開始喝湯。當時正值冬天,冒著熱氣的泡麵確實很**人,看著小個子吃起來簡直就像是在吃什麽山珍海味一樣,我也就顧不得什麽有沒有錢吃不吃得起的事了。

喝完湯之後整個人都活過來了,連在不停地玩遊戲都沒能熱起來的手也覺得暖和了不少。

“謝謝,這錢我明天會還你的。”說完我放下空盒子又投身到遊戲當中,雖然是雪中送炭的人,我卻也並不想跟他扯上些什麽,扯上什麽都是麻煩。

半天沒聽到聲音我以為他已經走了,誰知道他在我旁邊的機子上開始玩跟我的一樣的遊戲。玩到淩晨我們一起在機子旁邊的角落裏補覺,等我睡醒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見了。

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出現在我的旁邊,那天晚上下了冷雨,所以遊戲室裏沒多少人,也不見老板的蹤影,我倒是對這些下起來的小雨沒什麽感覺,隻一個勁的玩我自己的遊戲,所以注意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旁邊了。

又一次戰死時我摸出泡麵的錢準備還他,等到他也戰死的時候我才伸出手去:“喂,泡麵錢,還你的。”

誰知他就隻看了我一眼就轉過頭去。“不用了。”然後掏出一根煙來點上,叼在嘴上以後開始新一輪的戰鬥。煙霧順著往上升起,沉悶的遊戲室裏煙味本來就沒散過,這時更加濃重起來。

跟昨天的語氣完全不一樣。我也不再等他打完遊戲,把錢重又揣回兜裏,開始我自己的遊戲。

小個子的狸一度隻是默默地抽煙打遊戲,從那一碗泡麵過後我們也沒有過多的言語,除了我們兩個的機子是挨著的以外,大概就隻有在睡覺時他總扯我衣服這一件事算是我們的交涉了。

大概是因為在遊戲室見過了,所以總能在學校的各個角落看見他,騎著摩托車橫衝直撞,像遊戲裏的那樣;笑得一臉燦爛的跟什麽人聊著天;個子雖不夠高卻總是出現在籃球場;以及食堂打菜時碗裏總有肉。

“喂,我說,你成天除了打遊戲就沒別的事幹了?”一天他玩完他那局問我,也不管我是不是正在要緊關頭。嘭,死了。不理他,繼續新的一局。

“我看你跟我也挺像的,我們都是到大學來混日子然後再出去混日子的。”他沒停,繼續說自己的。

“反正都是一天天的混日子,就怎麽都無所謂了。”聲音還在旁邊。

安靜了一會兒。

“哎,你去過那個地方嗎?”他突然小聲的湊過來問我。當時的表情雖然沒看到,但從以後他的行為表情動作看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依舊沒理他。

“我請客!”

小巷子裏彌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惡臭,就像是這裏土生土長的氣味一樣,大概是怎麽努力都無法將其祛除幹淨的。時不時地就會有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架著個喝醉酒的男人路過,或是沒喝醉清醒著的男人摟著女人的腰嬉笑打鬧的慢慢走過去。

“看到了嗎?那邊那個!”狸指著街尾那個穿著長大衣的女人說道,“她啊,還不錯。怎麽樣,要不要去試試?”

狸的衣服雖說不上幹淨,但是要比我的新得多,所以他在我過去之前跟我換了衣服,並且邊脫衣服邊告訴我應該怎麽做。他的個子比我的小,人也很瘦,所以衣服穿在身上有點緊,但是很暖和,比我自己的衣服暖和多了。他大概也發現了這一點,說:“你的衣服怎麽這麽薄啊,簡直不像是過冬穿的衣服!”

女人一直站在那裏沒走動,大概是等著客人自己上門吧。我就如她所願自己過去了。

長什麽樣子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但是那件近看就可以看出是劣質產品的大衣我卻還記得,因為是在冬天,我對她那一件比我的衣服還薄的大衣記憶過甚。灰色的衣服,在略有一點光線的街尾處看不出有什麽特別來,但是等到了光線好的小旅館房間後,才知道那是顯示著陳舊和貧窮的顏色。

在去小旅館的路上我們是說了話的,甚至是進了房間我們也一直在講話,尤其是我,一直在緊張,一直想要說點什麽,不過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麽,究竟有什麽可說的。那天晚上的錢也是狸給我的,後來我才知道狸是遊戲室老板的兒子。

老實說,那是我第一次跟一個女人上床,腦子裏能想得起來的就隻有那件灰色的大衣和女人坐下來講話時不停抖動的腿。那之後我再沒找過她,狸也是。偶爾路過那一片也還能看見她,遠遠的,還是一件長大衣。

之後我跟狸的關係就好起來了,準確的說是狸主動跟我要好起來的。不同於一開始的默默抽煙酷酷的不說話,熟識了我才知道他的話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不過真正回想他究竟說了些什麽卻著實需要一番力氣,甚至有時候還會覺得他找自己說話什麽的就像是自己杜撰出來的一樣,沒有什麽真實依據。

冬天過去夏天來到,遊戲室裏的風扇呼呼呼的使勁吹都沒能把人身上不停出來的汗水和煙味給吹掉,外麵一陣一陣叫喚的知了聲能夠遠遠地透過記憶傳達出來,我和狸還在樹上看到過一隻知了叫喚的全過程。僅一隻,聲音就大的不行,伴隨著身體的抖動它發出來的聲音也不一樣,就像吹哨子一樣,先是一聲一聲的吹,最後好像沒什麽力氣了就拖長了音吹,一曲終了時它就是那樣的,抖動的尾部不再回縮。

“沒什麽意思啊。”我們坐在雜草上看著對麵樹上已經停止抖動的蟬,狸長呼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句,然後躺下用手撐著腦袋。

我還繼續盯著那隻蟬看,等著它的下一次鳴叫。

“你說我畢業了也開個遊戲室怎麽樣?”他半開玩笑的說,“再在旁邊開家小旅館。這樣就他媽的玩的也有了睡的也有了。哈哈。”似乎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幹嘛要再開一家?直接入住你爸的不就行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躺下來,那隻蟬一直不叫。

他掏出煙盒拿出一支煙準備點上,看了看我又放了回去。“我爸打算把遊戲室賣了。”

“賣了?不是幹得好好的?”

“他打算開家網吧。”

我們兩個都沒說話,蟬卻突然叫了起來。

“老子要是有錢想開幾個遊戲室就開幾個!”他的聲音滿是憤恨。他們父子倆的關係其實不怎麽好,大概是因為做父親的看著兒子不學無術還成天賴在遊戲室裏看不下去吧,大學好歹是考上了,但僅限於此。

“你看過城角的那群貓沒?”我問他。

“哪群?”他對我突然提起貓的事感到驚訝,不過還是回想了一下,“哦,成天找不到吃的餓到皮包骨頭的那群啊。”

“嗯。”

“怎麽了?”他興致索然。

“我前兩天見它們一起吃另一隻貓來著。”

“真的假的?”他有些來了興趣。

手撐得有些發麻,幹脆直接平躺下來,眼睛看著天空,萬裏無雲。

“假的。”我說。

他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