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今天是第七天。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本來該是坐車回去的日子。

工地上的太陽很大,哪怕已經進入十一月了,這裏的人大多數也都還穿著一件單衣幹活。一個下午我都坐在廢墟上看著他們。聽敲得叮叮當當的聲音,聽喧鬧的電鑽和別的什麽器械的聲音,人的聲音偶爾也能聽到,但大多數時候都被機器的聲音蓋過去了。他們說話基本是靠吼,而有時候吼上一嗓子也隻是為了開個低俗的玩笑。

在這裏聽風聲和感受陽光跟在那個小城裏聽到的感受到的不一樣,至於差別究竟在哪裏,大概可以用小河裏看魚和大海裏看蝦來形容了。小河裏的魚沒什麽特色,大海裏的蝦太多也隱藏得很深,很難注意到。

我不知道我還要不要繼續往前走。過來的這七天,我就像在尋找一個影子一樣,明明是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卻如進入黑暗一般,想起的事情似乎都無關緊要,所以才被我隨意地扔進記憶深處了吧。

人的記憶深處大概也是黑黢黢的,裏麵堆滿了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說它是個儲物箱,隻是因為我們放了一些我們當時以為很重要的東西進去。而事實上,那裏隻不過是個廢品收納站,灰塵、蜘蛛網、破碎的邊邊角角全都在角落裏積聚,它們往往冷眼旁觀,時不時地哼笑一聲,說上一句:“這個人又是這個樣子啊,他都忘了他前一次也是這麽做的了。”連更深層次的嘲笑都不願意。

因為我們總是在重蹈覆轍,所以連丟在記憶裏的東西都不願意站出來安慰自己。它們跟我們很像,冷眼旁觀這個世界發生的所有事情。

耳耳究竟在哪裏重要嗎?我來找的究竟是耳耳還是我和耳耳之間的記憶?

我有很多的問題想要尋找到答案,那些答案卻又往往包含著另一個問題,就這樣,無休無止。我不是個博學的人,就連大學我都沒有好好上,正經讀過的書也有限,大概有些問題的答案是在某本書裏能找到的,可我還沒有讀到。

我就這樣走在路上,問人,看每個人臉上探究的表情,聽他們滿是口音的回答。

“沒有。”

“沒見到過。”

“是個小姑娘啊,你怎麽上這兒來找了?”

“沒有照片你咋找?”

“你可以上網上去發個尋人啟事嘛,轉發很快的。”

“咋個可能找得到!”

“你們兩個是啥子關係哦,都找到這兒來了咯?”

最後還是,“沒見過。”

我盡量避免自己去想找到之後要怎麽樣,因為還沒有找到,所以不願意那麽早去想。因為還沒有找到。因為怕自己找不到。

工地上的聲音很貼近生活,他們流的汗很貼近生活,腳下的廢墟、破爛的小學課本和作業本很貼近生活,爛掉的衣服很貼近生活,唯有這風,讓我感覺我是站在生活之外的。

“抽根煙?”

“不了,謝謝。”

一個光頭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時間已經臨近傍晚了。

“看這樣子今晚要起風啊。”他叼上煙說。

“看上去很平靜啊。”

“看上去而已。小夥子,你哪裏人啊?”他吐出一口煙,嘴裏說著“哦,那裏啊,我聽說過,冬天不算太冷的地方,我有個堂妹就在那裏住。她是嫁到那裏去的,哎喲,好幾年都回不來啊。”

“娘家離那裏很遠?”

“嗯,就是這邊兒的人。”

“哦。”

“現在娃娃也有七八歲了吧。他們小的時候我見過,該有四五年了吧。”他又想了會兒,“不對,那時候我家宏兒也才四歲,是五年了,現在宏兒也九歲了,讀小學四年級。”

“在老家?”

“肯定的嘛,帶出來也不好給他們找學校啊。家裏又有老人,方便照顧嘛。”

“這樣啊。”

“是啊。”他長舒一口氣,“每次我們都是早上天不亮就走,以前他醒了就會哭會鬧,但是今年他沒哭,就那麽看著我們走的。後來聽他爺爺說,我們走了之後他就又回去睡了,不過他爺爺好像聽到他抽鼻子的聲音了。哈哈,還是會哭的嘛。”

“畢竟還隻是個孩子。”

“是啊,要是能在家裏待著誰也不願意出來啊。娃娃還那麽小,能在家裏多待兩天都感覺特別高興。但是工期不等人啊,你必須得早點走。啊,聽說你是在城裏上班的?”

“嗯,就在那個小城裏。”

“哦,那也不錯啊,買房了嗎?”

“還沒,工資不算高。”

“哦哦,也還沒娶媳婦是吧?該考慮了。”

“嗯,會考慮的。”

“大家都在幫你打聽,中午的時候,是個大概那麽高、二十四五歲的姑娘是吧?”

“嗯,留著長發,可能穿著黑色的裙子,背著個黑色的大包。”

“穿什麽衣服都知道?”

“也是聽見過她的人說的,換了別的衣服也是有可能的。”

“哦哦。”光頭點點頭,不再看我。

好大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那邊的人也有些停下了手裏的活點上一支煙,天色漸黑,他們點上燈繼續作業,光頭指間那點煙的火星越來越明亮。

他息煙頭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我那兒還有點活沒幹完,先過去了啊。”

“嗯。”

他走了之後我就坐在那裏看著在逐漸亮起來的燈光下作業的人們,直到他們來叫我吃飯。

晚上果然起風了,呼呼的風一直在吹,我很久都沒能入睡。晚飯時候他們都說沒見過耳耳,連可能是她的人都沒見過,倒是談起了那天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新聞。

因為是晚上而且起了風,大家就都把飯碗端進棚裏,坐在**或者是小凳子吃,有默不作聲吃飯的也就有不停說話打破安靜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很熱鬧。

“哎喲,那個姑娘兒我見到過,長得不咋個樣!”說話的人看上去四五十歲,世故的臉上笑一直沒停過,拉長了臉上的皺紋。

另一個接上話說:“聽說是二麻子新娶的婆娘。”

“我說你們這些人,就曉得關心別個的婆娘,有本事自己去找一個噻!”是白天那個被他們稱為麻子的老婆的女人,人有些胖,嗓門很高。

“不說這個咯不說這個咯,把人家惹生氣了!”

“哎,我們說的是二麻子,又不是你家那個麻子,你著啥子急嘛!”一旁的人哄笑道。

“放心,你們家的麻子不得再娶婆娘的,有一個就夠了!”

“哈哈哈哈!”

“哎哎,聽到我說!聽到我說!我前兩天在手機高頭看到一個新聞,好像就是在隔我們這不遠的地方,一個施工地上死了好幾個人!”一直插不上話的一個眉毛很粗的人站起來叫道。

“哦,那個新聞啊?我也看到過。不是啥子稀奇的新聞。”李由看著他回應說,轉過頭來又小聲的跟我說:“這個人最喜歡聽風就是雨,你看著吧,他肯定會說我們這裏也不安全!”

那邊的人聽到李由的話不予理會,邊上的人也有湊熱鬧或是不知道的,催促著他講那個新聞。此刻的他就像一個說書的人,站起來的時候也沒放下空碗,反倒是手舉著空碗左右晃著,左手更是在說話的時候做各種手勢,就像在演講一樣。

“具體地方我搞忘記了,其實那天我看到新聞就想說的,不過幹了一天的活路就把這個事情忘了……”

“哎哎,不要說廢話了,搞快點,聽到的。”

“哦哦,反正就是說是一個新開發的城鎮啥子的,是把山推了蓋房子那種,遇到了大風嘛表得是大雨,怎的山上的石頭啊啥子的都滾了下來,把房子都弄塌了。再加上是發生在晚上,開卡車的司機像是因為大風之類的沒看到路,從一邊的崖坎坎摔了下去……”

立馬有人接話問詳情。“那個司機死了吧?”

“大晚上的開啥子車嘛,還是那種天氣!”

“嘿嘿,這下子那個老板要賠得多喲。”

粗眉毛的人繼續說:“新聞高頭是說有三個人死了,兩個人輕傷。”

“輕傷?傷的不輕才對吧?新聞高頭說的都是唬人的,浪大的風能把山高頭的石頭都吹下來,還弄得修的房子都塌了,怎麽可能就隻有三個人死、兩個人輕傷?吹得不輕還差不多。”光頭的聲音在角落裏響起。

“哎呀,新聞嘛,都是這個樣子的。”

聽上去似乎是那晚我看到的那個新聞。

在場的女人心生憐憫:“倒是可憐了死的人啊,說不定人家屋頭還有娃兒在。”

“你怕啥子,這種不賠個十多萬能結束?”

“那屋頭的娃娃也沒得父親了啊,還是可憐!”

“哎呀,我們那邊有一個人就是在工地上死了,施工的時候摔下來死的,那個老板賠了他屋頭八十萬!”

嘩聲立馬響起。“八十萬?!”

“那個人都六十歲了還跑到工地上去幹活!”那個人繼續說。

“那就是那個老板該他們家的!這就等於是給小輩的人找錢噻,八十萬,還是不得少喲。”

“是噻!還是安逸喲,畢竟都是六十歲的人了。”

“那人家家裏頭說不定還是想要人在呢。”說這話的依舊是女人。

“不管咋個說,這就是命噻,命裏那個老板就是該他們家八十萬,不管他屋頭咋個想,有了這八十萬,那小輩的生活都要好過很多噻!”

“哎哎哎,”粗眉毛的吼著,“你們又扯到哪裏去了!我是想說,我們這裏實在是太危險了!大家也平時也應該注意到這些!注意安全才是!”

“不安全又從個?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人,這輩子的命就是這個格式了!你要是成天都想到可能摔死,還不如不要幹了!”不滿的聲音在房間裏飄**,看來誠如李由所說,大家都知道這個人的秉性,並且不樂意的大有人在。

其實也不難理解,畢竟危險是客觀存在的,要是有人主觀的去誇大危險就會搞的人心惶惶而不能好好做事,這樣子反倒容易出事。所以大多數的人還是希望去忽略這樣客觀存在的東西的吧。

“人都要是死嘞,你怕個錘子啊!”

“他那個人就是怕死,你又不是不曉得。”

“我隻是在提醒大家!”粗眉毛的不承認,此刻的眉毛已經皺在一起了,“我當然不希望哪個出事,出事了大家都不好受,我隻是希望大家能重視這些事!那死球了的我也不好去說啥子,但是肯定是因為他們重視得不夠!像那個大晚上的刮著大風都還開車出去的,那怪哪個?還不是怪他自己!還有那個……”

“好了好了!都知道都知道!”有人打圓場順便截了粗眉毛的話頭,連我都看的出來,要是不攔著他估計他能說一晚上。

“道理是那個道理,你不說我們也都曉得,所以你也不要動不動就說出來唬別個了,沒得哪個信你的!”

……

晚上我跟李由睡一塊兒,在這裏能聽到的除了呼呼的風聲和風把什麽吹得嘩啦嘩啦響的聲音就是一些人打呼的聲音了。大概這也是我睡不著的原因之一吧。都是忙碌了一天的人,他們打呼的聲音卻是相似而各不相同,就像在演奏什麽樂器一樣,和著風的節拍,他們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出來的這幾個晚上我其實都睡的很踏實,至少感覺上是這樣的,做一些以前從沒做過的夢,夢到一些以前從沒夢到過的人,或是不做夢的一覺睡到天亮。從心裏上來說,那種感覺是很舒服的。

似乎是麵對著這樣的一群人,我才覺得生活有了質感。“質感”這個詞是自己蹦到我腦子裏來的,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風可能呼呼的吹了一夜吧,我不知道,在由風指揮的交響曲裏,我想起了下雨天裏家裏那些鍋碗瓢盆組成的交響樂團,它們一起演奏的樂曲似乎更讓人感到舒心一些。

等習慣了這個交響樂曲的節奏,那些聲音就不那麽影響我的睡眠。在朦朧之中,我似乎看到穿著黑色長裙的耳耳向我走來。

她問我:

“你為什麽想要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