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嵐遮舊枝 第八節:夜風

(一)

五月初三。亥時。

龍婉兮推門進了止棄樓,仆從引領她來到樓上一間臥房中,說道:“這間房從未有人住過,一應用具都是新的。”

龍婉兮點頭稱謝,那仆從連說不敢當,告退離去,隨即樓中燈火熄滅。

在房中,龍婉兮又想了許久那卷心法上的字句,每次伸指待寫時,總有一抹滯澀堵在胸口,讓她難以寫成,如此苦思了一個時辰無果,她便和衣臥倒在床榻上,遲遲不能入眠。

忽然,龍婉兮聽到樓上閣中隱隱有風聲颯然;驚疑半晌後才恍然:“這定然是師父在閣中練劍的劍風聲,他的劍法已然入神,還有什麽好練的?”

聽了半晌劍風聲,龍婉兮困意上湧,迷迷糊糊中隻覺心法的字句在腦海中飛旋,捉摸不定,就像……就像一片飄忽的風。

想到此處,龍婉兮靈光一閃,仿佛悟到了什麽,當即坐起,可坐起後心中卻又歸於迷惘,剛才閃過的一點靈機已無跡可尋。

龍婉兮怔怔半晌,又躺在**,直聽到閣上劍風止息才沉沉睡去。

睡到淩晨寅時,龍婉兮莫名醒來,正覺醒得突兀古怪,忽然隱約感到門外似有一人靜靜站著;她下床推門而出,隻見白衣公子正背對著自己立在廊中。

龍婉兮嚇了一跳,問道:“師父,你……你何時來我門前的?”

謝雲留淡淡道:“你方醒之時。”

龍婉兮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隻好輕聲道:“師父,有什麽事麽?”

謝雲留道:“去閣上拿劍,隨我出門。”

龍婉兮愕然道:“此時出門麽?眼下可是深更半夜,朝會不是在辰時嗎?”

謝雲留卻不再多言,徑自朝著樓下走去。

龍婉兮無奈之下快步奔到閣上,取了“雲中一夢”下樓,在樓門口追上了白衣公子。

吱呀一聲門響,師徒兩人先後走入了淩晨的夜色中。

(二)

寅時淩晨,太尉府中。

高堯輔在房中輾轉難眠,索性點燈起來,怔怔發呆,眼睛望著桌案上的一張紙,紙上寫著那兩句詩:一枕寒聲湘浦雨,滿窗秋色洞庭煙。

“上回我答應了會去找蘇家妹子,卻沒能去成,不知道她怪不怪我?”

“過去一月之久,不知道蘇家的人是否仍留在汴京沒走?”

高堯輔越想越覺難捱,又過片刻,忍不住道:“無論如何,總得讓蘇家妹子看看我寫的這兩句詩。”口中嘟囔著,抓起案上的紙,悄悄溜出了太尉府。

夏夜漫天的星鬥下,少年朝著汴梁城西奔去。

一路急行到金梁橋附近,高堯輔憑著記憶找到了蘇家子弟暫宿的宅院,卻在巷子口停步,猶豫著深夜上前敲門是否不妥。

他呆立少頃,一路奔走的喘息漸漸平複,方鼓起叩門的勇氣,忽聽到門閂響動,宅門開了一條縫隙,從中閃出一個纖細身影。

高堯輔一驚,借著星月的光認出了那道身影正是自己相識的蘇家小妹子,蘇雨奇。

蘇雨奇在宅門口左右張望,高堯輔忙躲到巷口石牆後,偷眼看去,隻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著一身雪白衣裙,朝著巷子口走來。

高堯輔又躲遠了一些,見蘇雨奇走出了巷口,向西行去。

“如此深夜,蘇家妹子孤身一人是要去哪裏?這可危險得緊。”高堯輔心中迷惑,遠遠跟在蘇雨奇身後。

他沒有發覺自己身後也已多了一道青衣身影,鬼魅般隨他行走在夜色裏。

跟了許久,在高堯輔覺得腿腳酸漲時,才看到遠處有一片館舍在月下隱約可見。

高堯輔見蘇家妹子向著館舍走去,腳步輕盈。他躡在後麵,記起這裏似乎是一處官驛,名叫什麽都亭館的。

蘇雨奇走近驛館,躲在一株樹後,等守衛的三五兵士巡視過去,才身法靈動地彎腰潛行,繞到了驛館後牆。

高堯輔愈發疑惑,也小心翼翼地繞過兵士,跟到了驛館後,這時,隻聽不遠處的少女咯咯輕笑,回轉過頭來,似乎看見了自己。

躲在暗處的高堯輔一驚,卻聽蘇雨奇銀鈴般的聲音響起:“還不出來麽?”

雖然此時情形讓高堯輔頗覺怪異 ,可時隔多日聽到蘇家妹子的清脆嗓音,仍讓他心中微動,剛要走出去,卻瞥見一瞬裏蘇雨奇的身邊已多了一道玄色衣衫的身影。

玄衣人見到來者竟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不禁驚疑不定,喝道:“小丫頭,方才是你說話麽?深夜亂走什麽,快快回家去!”

蘇雨奇抿嘴欲泣:“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玄衣人聞言皺眉,眼神中帶著幾分警惕,走近一步,方要開口,忽然蘇雨奇抬袖一揮!

躲在不遠處的高堯輔看到,蘇家妹子的袖中似飛射出千點星光,在暗夜中一閃即逝——星寒的光在月色映照下猶如一道道雨線,貫穿了那玄衣人的周身要害,透背而出!

玄衣人刹那間身遭重創、血流遍體,張口欲呼;蘇雨奇卻已斂袖收回了寒光,彩蝶穿花般伸掌輕按在他的咽喉上,微一發勁,那玄衣人便發聲不得。蘇雨奇楚楚可憐地道:“叔叔,你幫我回家告訴爺爺,就說我迷路了,好不好?”

若不見其行隻聞其聲,怕是人人都會生出憐惜之意,高堯輔本已被這一幕嚇得肝膽俱裂,再聽到這聲嬌柔求肯,隻覺說不出的詭異可怖,背脊流過一陣陣濕寒。

那玄衣人也是心神震駭,感到喉嚨上微鬆,顫聲道:“我……我們是半水堂梁……”話沒說完,便覺得心口微涼,眼前一片黑暗。

蘇雨奇回袖理了理衣裙,嬌滴滴道:“你再不回答,我便當你答應我了,快些去陰曹地府說與我爺爺知曉吧。”

玄衣人卻再也無法回答什麽了,他的屍身撲通一聲癱倒在地。

高堯輔汗透衣衫,兩股戰戰,正恐懼失措間,忽聽蘇雨奇又嬌聲輕笑起來:“高家哥哥,你是不是也想躲著嚇唬我?我膽子可小得很,你快出來嘛。”

高堯輔聞聲腦中轟然一炸,雙腳不聽使喚,鬼使神差地走出暗處,哆哆嗦嗦道:“蘇……蘇家妹子,好,好久不見。”

蘇雨奇掩口輕笑,朝著他走來,隻見月色下少女身影纖弱嬌柔,眉目秀麗非凡,隻是臉色有些蒼白。

高堯輔眼見少女越走越近,隻想拔足逃走,可雙腿卻抖如篩糠。蘇雨奇走到了高堯輔麵前,靜靜望了望他,幽幽道:“這樣深的夜裏,你跑來見我,一定是很想我了。”

高堯輔唇舌打顫,一時不能言語。蘇雨奇蹙眉一歎:“高家哥哥,我本沒想過要殺你,隻是不巧得很,今夜你偏偏撞見我出門,跟著我來到了這裏——方才那個叔叔說到‘我們’,想來他的同夥也在左近,若拖得久了,我可沒法子去殺那四個使者啦,高家哥哥,隻好對你不住啦。”

高堯輔涕淚滿麵,口中哆嗦含糊道:“不,別,別殺我呀……”

蘇雨奇皺了皺眉,溫聲勸道:“高家哥哥,你哭哭啼啼的樣子可不好看呢。好啦,你一直想著我,我心裏感激,雖然我這些天沒想過你,不過我答應你,在你死後,我會常常想一想你的,好不好?”

說完這番話,蘇雨奇神情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即又變得冷冷冰冰,揚起袖來便待擊下。

——一道青色身影如電般掠至,叮叮叮三響,兩人過手三招,蘇雨奇被長刀迸發的三重斬勁震得滑步退出數尺才立穩,她冷眼望著憑空而臨的青衣人,骨節秀美的小手裏捏著一柄短劍。

青衣人也斜眼打量著嬌弱的少女。那日他在引出洛笙寒比鬥前,曾事先探明:那條巷子前後居住的都是尋常百姓,且頗為僻靜。沒料到仍然被一個瘦小的蒙麵人橫插一手,以至沒能斬殺洛笙寒;於是這些天裏他不時去金梁橋邊的巷子附近查訪,探到那巷子左近確然皆為民舍,隻有一處宅院有路過京師的蘇家子弟借宿;他暗中留神多日,終於在今夜給他撞見了異樣,便一路跟來。

蘇雨奇手腕一抖,短劍在黑夜裏顫動,化為虛虛實實的劍花,隨即清哼一聲,躍起在空裏,劍花在月下驟然綻放盛開,瀟瀟劍雨綿綿灑落,罩住了青衣人與高堯輔的身形。

青衣人大笑起來,長刀在密集如雨的劍光中掄掃,勢如狂龍。

一片火花濺射開來,兩人各自退步。高堯輔睜開雙目,覺出自己並未被刀劍砍中,提起的一口氣鬆了,幾乎癱軟在地。

蘇雨奇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並未直接跟蹤我,而是跟在不會武功的高家哥哥身後,借他的粗重氣息來隱去自身氣機,難怪我一時沒能察覺。”

青衣人漫不經意地晃動手腕,讓刀芒折映著月光,緩緩道:“果然是‘蘭台劍雨’。嘿嘿,‘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我早該想到,東坡後人與平山鬼堂牽連頗深。”

蘇雨奇的手臂被刀勁震得酸麻,聞言冷冷地看著青衣人,沒有說話。

高堯輔渾身冰涼,正不知所措,忽覺有人推了自己一下,隻聽青衣人笑道:“小子,回家去吧,告訴高俅,他又欠了我們一次,讓他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高堯輔聽得迷迷糊糊,呆立一瞬後又被推了一下,這才如夢初醒般轉身,跌跌撞撞跑遠了。

蘇雨奇輕輕笑道:“讓他走了也好,我本也不是很想殺他呢。”

青衣人嘿嘿一笑:“那你是很想殺我麽,恐怕難如你願。”他知道“蘭台劍雨”劍勢奇詭,劍招疾密,可與她交手幾招後已估摸出她修為尚遜自己一籌,比之洛笙寒也頗有不及。

蘇雨奇臉上又露出楚楚可憐的神色,泫然欲泣道:“我一個弱女子,哪裏敢動這樣的念頭呢,不過……”

話未說完,兩人都察覺到忽有一絲異樣在月色中蔓延開來,天地無聲無息,不遠處驛館前的街上,有兩道身影如和煦的風流過。

白衣公子和少女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漸漸行遠。

青衣人微怔,方才似有兩道縹緲如雲的劍意靠近了驛館又離去,其中之一應當是謝雲留,而另一個……

正想著,隻聽蘇雨奇繼續道:“我一個弱女子,哪裏敢動這樣的念頭呢,不過若能多兩個幫手,恐怕就不一樣了。”

青衣人回過神來,心中微沉——他雖然沒有回頭,卻也察覺到就在自己一怔之間,身後不遠處已多出了兩股陰沉的氣機,牢牢鎖死了自己背心各處要穴。

(三)

龍婉兮跟著白衣公子,慢慢走過了都亭驛,向著西水門方向行去。

自出止棄樓後,沒走多久,她便發覺謝雲留並非是朝著宣德門而去,而是一路向西。

“不是說要去宮裏朝會麽?”心中存了疑問,龍婉兮卻不敢問出,隻是默默地走在謝雲留身後。

一邊走,龍婉兮眼前又泛起那卷奇異心法中的字句,不禁陷入思索,想得快要入神的一刹那,少女心頭忽然掠過一聲響,這響聲不知來自何處,幾乎輕微難聞,卻恰恰在她思緒的節點上冒出,將她引得心頭煩亂。

龍婉兮不以為意,靜心再去尋思那心法,可每當想得神思恍惚、將有所悟時,總有一聲莫名的響動擾亂心緒。龍婉兮心中大奇,跟著謝雲留轉過街角,琢磨了片刻後,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響動竟是自己的腳步聲。

龍婉兮轉念一想:自己走得輕緩,腳步聲極低,為何卻會無端擾到心神?

少女百思不解,忍不住去看走在前麵的謝雲留,隻見白衣公子腳步輕響,不疾不徐,步履從容中似蘊有某種章法。

龍婉兮心中一動,隨著謝雲留的步子前行,白衣公子邁左腳時,她便也邁左腳,如此走了片刻後,她的步子逐漸變得紛亂不堪,難以與白衣公子的腳步合拍。

龍婉兮暗暗揣摩了許久,才發覺謝雲留看似走得隨意,實則步法頗為奇特,若強行跟著他的步履邁步,走不多時便會心生煩悶,氣血翻滾。

於是龍婉兮隻得由著自己信步前行,越走越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如亂撥瑤琴一般,震得心弦顫動,難以平靜。

清風乍起。

一片清寒突如其來,如雲霞般包裹住龍婉兮,讓她覺得心頭清涼舒緩。

“這風來得好生怪異……”龍婉兮心說。

白衣公子微微側頭,輕聲道:“不執著於快慢,不刻意於輕重,不拘泥於虛實;如沐風,如蹈火,如逐流。”

龍婉兮一怔,隨即醒悟這是謝雲留在指點自己的步法。她細思了片刻,依照謝雲留所言放空心靈,靜心去融入縈繞在身旁的微風,想象自己正踏著輕柔的流水。

如此前行了片刻,龍婉兮隻覺夜風和煦,步履輕盈靈動,每一步邁出都讓身心暢快舒適。

月光下草葉靜謐,少女輕輕一瞥,不禁恍然:“葉子紋絲不動,原來並沒有風,這片清寒定然是師父迫散出的如風劍意。”

想到此節,龍婉兮看著前麵白衣的背影,臉色微紅——在他劍風的環繞籠罩下靜靜走了許久,這樣的劍風讓她想到……懷抱。

龍婉兮放緩了腳步,刻意落在後麵遠處,白衣公子恍如未覺。可直到他已離開她數丈,那片清寒仍在她周身繚繞,揮散不去。

眼見謝雲留就要走出視線,消融在夜色裏,龍婉兮迷惑不解,咬了咬牙,又快步跟上。

又走了片刻,少女的腳步聲漸漸再度融入到輕靈流淌的劍風中去;經過都亭驛時,一陣陰寒之氣襲來,龍婉兮察覺到異樣,不禁輕咦一聲。

白衣公子靜靜走著,不動聲色。

師徒兩人緩步來到西水門前,龍婉兮隻覺縈繞周身的劍風愈發清寒,驀然間,蟄伏在心底的那卷心法的殘字斷句仿佛活了一般,躍在她心頭飛旋亂舞,讓她頭暈目眩。

將要走出西水門之際,白衣公子止住了腳步。

幾乎同時,龍婉兮也不自覺地停步站立。

謝雲留轉過身來,望了一眼少女。龍婉兮忽然想到,從淩晨見到師父以來,他都沒有看自己一眼,此刻是他第一次回過頭。

謝雲留望了一眼徒兒,淡淡道:“這衣裙不好看,頗失素雅。”

龍婉兮一愕,臉頰微微發燙。其實她素來喜歡清淡素雅,這一件她自以為是她所有衣衫中最為鮮豔華美的,裁好後就幾乎沒穿過,因為要隨師父入宮去才換上,卻沒想到這件淡紅衣裙被謝雲留評得頗低。在她心中,謝雲留對衣飾食用向來不甚在意,絕沒想到他會留意到自己新換了衣衫,一時不禁無言以對。

不待龍婉兮開口,謝雲留已走到了少女身旁,握住了“雲中一夢”的劍柄。那劍一直被龍婉兮捧在手裏,此刻被白衣公子握住,整柄劍微微一震。

龍婉兮第一次見到,謝雲留拔出了“雲中一夢”。

仿佛有風嘯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在劍刃上聚攏凝集。

劍風獵獵而起,吹動少女的裙角。

刹那中龍婉兮醍醐灌頂,知道了為何無論她離謝雲留三尺也好,三丈也罷,那片清寒始終揮之不去——那是因為那陣劍風並非吹拂在她的周身,而是直直吹入了她的心中,吹起了她心中那些繁亂散碎的字句。

——她明白了為何自己無法用筆墨寫下那卷心法。

那卷心法在她心中並不是一股完整的意、一道渾然的風。

而是紛紛揚揚……如同風的碎片。

想到這裏,隻見白衣公子提著瑩白的劍,走出了西水門;龍婉兮怔怔然跟隨其後。

謝雲留走出城門不遠便即停步,靜靜佇立,神情像是在等候遠行將歸的故交。

龍婉兮手持空空的劍鞘站在他身後,心海如被一片片散碎的風縈繞,思緒飄飛,百感交集。

直到天際微微發亮,遠處吱呀呀駛來一架老舊的馬車。

臨近城門,馬車裏躍下一個瘦小的老者,頭發花白,青巾灰衣。

老者向著師徒兩人徐徐走來,眉目安閑,如賞花歸。

汴梁城外的地上散落著零星的花瓣,龍婉兮不經意間發覺,老者每一步看似無心,可著足時卻避開了所有的落花。

謝雲留神情漸轉冷淡,微一凝眉,劍風浮空,帶起層層落花飄飛。

老者灑然而笑,袍袖一振,隨手**開落花中的劍意,一步步走近白衣公子。

謝雲留向遠客點頭致意,握劍的手斜斜一揮,龍婉兮隻覺手心微沉,“雲中一夢”無聲無息地回到了劍鞘中。

老者緩緩走到了白衣公子身前數尺處,謝雲留沒有後退,仍是一動不動;老者也沒有止步,繼續向前邁出一腳,仿佛麵前的白衣公子不過是一團虛空。

一瞬裏,龍婉兮心生恍惚,隻覺得謝雲留倏然同風而起,扶搖直上,轉眼間人已在九霄雲外。

少女駭然眨眼,卻見到謝雲留已然側身讓在一旁,那老者靜靜走了過去,走入了西水門中。

老者的容色自始至終都很是散淡慈藹,讓龍婉兮感到溫暖平和,隻是這渾身上下毫無殺意的老者,卻是她見到的第一個能讓謝雲留避讓的人。

“得見雲夢侯風神,幸何如之。老朽已十年未見劣徒,且容入城一敘。三日之後,自當領教‘昨日長留之劍’。”老者溫和平淡的話音從城門深處悠悠飄來。

“靜候。”白衣公子輕輕說道。

(四)

都亭驛旁。

兩名黑衣人趁著青衣人恍神的一刹那,幾無聲息地落在青衣人身後,和蘇雨奇站成了品字形,將青衣人圍在中心。

月色寂靜,夜風陣陣。

憑空之中似有縷縷煙嵐生出,悶濕的煙氣在青衣人四周聚散交錯。

蘇雨奇咯咯嬌笑:“方才好凜冽的劍意經過驛館,一定是雲夢侯吧,昨日長留劍當真名不虛傳呢。”

“未必。”青衣人身後左側的一名黑衣人冷淡接道,“一味將劍風張狂外露,不懂藏鋒韜光,怎能算超凡的劍境?看來謝雲留也不過如此。”

青衣人輕輕一笑:“想來閣下的劍境必已超凡入聖,何不去攔下雲夢侯一較高低?”他嘴上說話,察覺到三個敵手的方位與劍意暗合天、地、人相生相化之境,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煙嵐之氣漸漸凝重。

殺氣也隨之越來越濃。

兩名黑衣人和蘇雨奇握劍在手,都沒說話。

青衣人見無人應口,便又笑道:“好重的殺氣。一次派來兩名堂使對付我,平山鬼堂竟如此看重在下?那可真是愧不敢當了。”他看不到身後兩個黑衣人的表情,知道即便此刻回望,身處三人劍勢合圍中,煙嵐繚繞,隻怕也看不分明。

蘇雨奇語帶委屈:“其實是三名堂使呢,閣下如此看不起人家麽?小姑娘果然很難在大人們的江湖中立足呢。”

青衣人聞言皺眉,心說:“三名平山鬼堂的堂使合擊,三柄短劍上的殺意交織凝結,比洛笙寒的凝嵐之劍還要難破,真是頭痛。”苦思著破陣退敵的法門,青衣人嘴角卻漸漸化開一抹笑意:“看起來真的是要置我於死地。原來並非是我跟著你到了驛館,而是你將我引到了驛館旁設好的埋伏中——姑娘你小小年紀,心腸倒是老辣。”

三名環圍他的敵手一言不發,青衣人周身被帶著水汽的劍意裹籠,如同滯在黑沉沉的江河中。

四麵八方的風仿佛都變得緩慢下來,和流水一般粘稠,如陰雲一般濃重。

片刻後,蘇雨奇的笑容驀然綻放,如同月下搖曳著的星星點點的花,她輕輕柔柔道:“閣下若還有什麽想說的,不妨多說幾句——現下煙雲凝集,三才之勢已成,‘蘭台劍雨’網羅密織,如天衣無縫,就算是大羅金仙,隻怕也難逃劍雨摧折了。”

彌漫在天地間的煙嵐雲霧壓得青衣人心口發悶。

劍氣當空,三才流轉,劍雨一觸即發;青衣人知曉若不能在刹那間破掉劍勢,下一瞬無數劍光交錯如雨線,便會將自己割裂成殘肢碎肉。

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響起,蘇雨奇手腕輕震,鋪天蓋地的劍雨便要傾瀉出去;青衣人心中一凜,腳下微晃,青色虛影**漾,似要消散在夜風中——

——當是時,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生死存亡的關頭,青衣人沒有回頭,他身後的兩名黑衣人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有蘇雨奇見到一名紫裘公子緩緩走近,步履沉靜中自有一股韻節,莫名讓她想到淙淙逝去的河水。

“如此濃的煙雲,如此重的雨意,這種味道可不好聞,就像……”紫裘公子從容開口,斟酌著字句:“就像鐵鏽,像幹涸的血,壓在心上引人煩悶——今夜月色清朗,這般的濃雲密煙,還是散了的好。”

隨著這句“還是散了的好”一出口,漫天的煙嵐劍氣似乎薄了一分,青衣人隻覺心口的沉悶之感稍減。

蘇雨奇等三名堂使各自一凜,增了劍上勁氣;隻見紫裘公子又走出一步,隨口道:“嗯,還是散了吧。”

話音方落,三柄短劍交織成的煙雲又薄弱了些許,似乎被一股詭譎無形的力量衝淡了。

蘇雨奇三人對望一眼,握緊了劍柄,劍勁源源不絕地催發出去,煙嵐雲霧頃刻間便要再度細密繚繞——這時紫裘公子又前行了一步,嘴角掛著淺靜的笑:“散了吧。”

這三個字一出口,三名堂使手腕竟是一顫——仿佛紫裘公子的話音中帶有可怖的力量,密布漫天的“蘭台劍雲”又消散了許多,月色漸漸在青衣人周身明晰起來。

蘇雨奇三人迷惑驚懼,眼睜睜看著紫裘公子一步步走近。

“散。”紫裘公子足下不停。

聽了這個“散”字,蘇雨奇忽然覺得手中的短劍竟似重如千鈞,幾乎拿捏不住。

煙嵐雨意愈發變淡。

“散。”紫裘公子又邁出一步。

三名堂使的身影凝固在夜色中一動不動,粘稠滯澀的劍風如同衝破了桎梏一般,在月下流動自如,蘇雨奇發覺自己幾已無法控製催發出的劍雲了。

“散。”

紫裘公子再度踏前,蘇雨奇心知不妙,當機立斷便要遠遁,卻驟然驚覺手臂已不聽自己使喚,竟難以棄劍。

煙雨之氣仍在漸淡漸薄,月光穿透劍雲,每個人衣衫上都似鍍了一層銀光。

“散。”

紫裘公子口中又吐出一字。還有一步,他就要走到距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身後。

月光如鎖,三名堂使此時已然寸步難移,如遭泰山壓頂。

稀薄的煙嵐在夜風中飄搖欲隱。

“散。”

紫裘公子慢悠悠地邁出左足,隨即足尖悄然落地——

蘇雨奇隻覺得天地靜止了:她眼前襲來一片黑暗,這片黑濃過暗夜,潮水般席卷而過,一瞬裏她看不見兩名同伴,看不見青衣的敵手,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月光。

散,散,散,散,散,散,散。

仿佛天地間萬物都歸於荒蕪,隻有連綿不絕的“散”字在三名堂使的耳際心頭盤旋流淌,往複無盡。

三人氣血潮湧,內息翻騰,神思如沸似冰。一聲聲“散”就像重錘巨鼓,狂風驟雨般砸向三人。

天旋地轉,耳暈目迷。

散!散!散!散!散!散!散!

似有驚雷接連炸開,轟隆隆如怒潮狂飆,彌漫著的煙雲被無形之力摧枯拉朽般衝刷滌散,蓄勢待發的“蘭台劍雲”頃刻間**然無存——煙消,雲散!

紫裘公子仍未停步——他靜靜走過了一名黑衣人身邊,神色微黯,如同和故人擦肩。

下一刻,那名黑衣人手中短劍寸寸斷碎,七竅中流出了細細的血,臉上血痕縱橫,已沒有了生氣與神采。

紫裘公子走向另一名黑衣人。

那名黑衣人用盡了心力仍紋絲難動,不知何時握劍的虎口上已鮮血橫流。

紫裘公子歎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走過了他,朝著蘇雨奇走去。

這輕輕的一拍,卻讓那黑衣人重重地跪倒在地,他渾身骨節開裂如刺,被刺穿的髒腑中一股股地溢出黑血,連一聲慘呼都不及發出。

隨著紫裘公子越來越近,先前蘇雨奇臉上流露過的嬌笑,委屈,怨毒,可憐……種種神情都消隱剝落,青衣人看在眼裏,隻覺她仿佛整個人漸漸透出一種寒意,散盡了虛假的偽裝,隻餘下一種無比固執的冷若冰霜。

青衣人莫名悵然:這便是這個小丫頭的本心麽?

紫裘公子默默注視了蘇雨奇良久,抬起袖來,拂過少女的臉頰。蘇雨奇雙眸瞬也不瞬,清清冷冷地望著紫裘公子。

片刻後,紫裘公子才看出,蘇雨奇並非在看自己,而是看著很遠的地方。

紫裘公子漫不經意地回頭對青衣人道:“我聽說過,隻要三才劍雲勢成,就算是大羅金仙也難逃絞殺,故而心中存了些好奇,倒是出手冒昧了。”

青衣人淡淡道:“不算冒昧,我並沒有多少破掉它的把握。”

劍陣被破後,蘇雨奇就不再說話,目光如鏡,仿佛照著久遠的往事。

紫裘公子隨口道:“小姑娘家的,已經很努力了吧,可是要在這個江湖爭一席之地,真的……很難呀。”他的語聲裏透出一抹真誠的哀傷。

蘇雨奇仍舊沒有開口。

紫裘公子忽然笑了笑,拍拍少女的肩頭,湊近了蘇雨奇清冷的雙眸,他的眼中凝著鐵色的雲,厚重如山嶽。他凝望了一眼蘇雨奇的眸光,微微點頭:“又冷又倔,何必呢,不過我從前也是如此。”

“罷了。”他轉身而去,袍袖朝後隨手一揮,蘇雨奇纖弱的身形被這輕輕一袖擊得倒飛丈外,重重跌倒在地,咳出大口的鮮血。

蘇雨奇發覺自己的手臂能動了,內息也在被擊飛的瞬間流轉如常;她勉力用劍撐起重傷之身,咬牙讓自己站立不到。

一紫一青兩道身影轉身而去,紫裘公子掌心一翻,手中多了三枚棋子,他隨手丟棄了兩枚,將餘下的那顆白棋再度斂入衣袖。

兩顆棄子在半空裏倏然散成了飛灰。

蘇雨奇又咳出一口黑血,知道自己莫名保住了性命。

夜風吹來了隱隱約約的輕歎,兩道身影直到消失都沒有再回過頭。

(五)

五月初四,辰時前夕。

龍婉兮跟著白衣公子從西水門返回,一路上劍意清曠,少女步於其中如沐春風。

在少女心中,漫空裏飄舞回旋著風的碎片,每一片碎風都是心法中的一行字句。

紛紛揚揚的字句在心中漸漸聚攏,相互生化。

漸行中,碎片越來越少,破碎的風愈發完整,那些字句也漸漸拚湊成完篇。

龍婉兮越走越是從容自如,步伐中與謝雲留的腳步差異也不斷減少,走到宣德門前時幾已重疊如一。

步入宮門後,師徒兩人的腳步移落已如出一轍,前後兩人就如同相互映照的形影。

一步,一步,一步……

嗡鳴聲起,低低**遠——張懷素倏然拔出了‘雲中一夢’。

刻寫在神魂中的劍意淌入少女的四肢百骸,與心思意念交融同化,在她的經絡肢體中周而複始地穿行。

張懷素揮袖一拂,卷起劍刃擲向謝雲留背心,長劍破空,急如流火。

當是時,那些心法碎片終於在一點靈光中渾然聚如天成,仿佛驀然間一抹通透無瑕的風盈滿了心田,龍婉兮胸中劍意流轉,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抄一攬,挽住了雲中一夢的劍柄,風姿清靈,如挽飛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