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嵐遮舊枝 第六節:驚殿

(一)

五月初三。

朝會將散,天子道:“就依高卿方才所言,明日召謝卿同來殿上,參知女真使節覲見事。”

眾臣麵麵相覷:以往高俅言談中對雲夢侯頗含敵意,不知這回為何轉了性,極力請雲夢侯參與明天的朝會。

蔡京忽然道:“鄭公,不知那四名使者在禮部學禮學得如何了?”

鄭久中卻目不斜視,望著天子稟道:“陛下,微臣正要稟奏此事,使者對覲見朝拜一應禮儀俱已清楚,隻是……隻是為首的一名使者卻頗固執,總說有一封完顏部之主親筆寫的書函,無論如何都要由他親自交到陛下手中,不能轉交給旁人。”

高俅等殿上數人心思急轉:這必是刺客為求出手良機,才故作此堅持。

天子聞言笑道:“小事而已,就依他所言便是。”

高俅稟道:“微臣以為,此舉頗為僭越無禮,有失我朝威儀;請陛下三思。”

天子隨口道:“哪裏有高卿家所言之重,使者對主上的信函慎重在意,也不能算是失禮。”

高俅還待再進言,卻見天子揮揮手站起,倦聲道:“散了吧,諸卿且退。”

諸臣跪拜告退,高俅心中焦躁起來,卻見蔡京冷冷掃了鄭久中一眼,當先出殿去了。

(二)

止棄樓,雲中一夢閣。

龍婉兮又將心法誦讀了一遍,抬頭見謝雲留靜靜站在窗邊,也不知有沒有去聽自己所讀。

少女臉上掠過一絲猶豫,輕聲問道:“師父……這心法徒兒已然讀熟了,卻不知習練之法……”

謝雲留淡淡道:“讀熟了麽?隻怕未必。”

龍婉兮微愕道:“徒兒已將心法一字不差地背過,難道還不能算熟麽?”

謝雲留點點頭,命仆從取來紙筆,說道:“你且將你背過的心法錄寫在紙上。”

龍婉兮道:“是。”

她拿過紙筆,跪坐在蒲團上,蘸墨寫下了第一個字,字跡清秀靈動。那心法的字句龍婉兮早已牢牢記住,當即默想了一遍第一頁紙上的文字,深吸一口氣,飛筆寫完了前兩行,這時異狀陡生,滿篇心法中的語句如一群紛亂的鳥鵲,倏然在她腦海中縱橫亂飛,引得她一陣眩暈。

龍婉兮心下暗驚,勉力提筆繼續寫下去,寫完四五個字後,心緒漸平,運筆漸複順暢,如此又寫了三行字,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謝雲留,隻見白衣公子看也不看自己,似篤定自己絕難默錄下這卷心法一般。

龍婉兮微微有氣,欲快些寫完心法,低頭一看紙上,卻是大驚;她側開頭去,定睛凝神後轉回頭再看一眼,卻並非是自己眼花——原來她後來寫的那三行字竟是歪歪扭扭、拙劣錯亂,猶如孩童塗鴉。

龍婉兮暗忖:“自己的字雖然稱不上筆力深厚,也算是工整端正,為何方才這三行寫成如此模樣當時卻未曾覺察?”

她心中驚疑一起,眩暈又生,這一回她閉目良久,深深吐納數次,才睜開雙眸,握筆續寫。方要落筆,忽然驚覺所記的心法竟似變得遙遠陌生,幾乎已要忘卻了。她趕忙靜心回憶,隻覺心法字句不斷在腦中變幻聚散,愈發讓她模糊茫然。

“下一句究竟是無愛無惜,還是無畏無忌……不對,這兩句我似乎從未在心法裏讀到過……可,可若沒讀過,為何我腦中卻有這兩句話呢?”龍婉兮越想越是迷亂不解,丟了筆喃喃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謝雲留淡淡道:“手中之筆難敘心中之念,原是尋常事。”

龍婉兮聞言一愣,搖頭道:“不,不一樣的……我分明已記得清楚了……這些字又都會寫,為何卻……”

謝雲留道:“存意易,抒意難。你口上記熟的字形,和你心中所生的字意相去萬裏,在二者貫通如一之前,你是寫不完這卷心法的。”

這番話說得頗為高深,龍婉兮難以索解,卻也隱隱有所悟,一時沒有開口。

謝雲留轉過身來,走過龍婉兮身邊,道:“且再讀幾日心法吧。”頓了頓又道:“不過今日午後先不用來——你在亥時前回此樓上來,明晨早起與我入宮一趟。”

龍婉兮聞言驚疑,脫口道:“入宮做什麽?”

謝雲留道:“明日朝會上,有個人想見見你。”

龍婉兮心中不安,詫異道:“是誰?”

謝雲留卻不再回答了,向著樓下走去。

少女望著白衣公子的背影,莫名有些心慌意亂,想想終覺不妥,便追下樓幾步,說道:“師父,你是說要我今夜睡在止棄樓麽?這、這恐怕多有不便,我明早再到樓前等候師父成不成?”

說完之後,少女靜靜等著,白衣公子恍如未聞,步履不停地走到樓下,才漫不經意道:“不成。”

(三)

黃昏,孟公子忙完一天的正事,在汴梁城中遊**,饒有興味地看著街頭巷尾的人群,看到趣濃時便從懷中掏出紙來記上幾筆;正走著,忽然聽街邊路人談論道:“相國寺那邊來了個會變戲法的胡人,把戲稀奇的很,咱們去看一看……”

“沒錯,我聽人說,那人來自很遠很遠的西邊,能耐不少,有個絕活能讓圍觀的人拿刀槍去刺,卻刺不進去……”

“頂槍尖,碎大石,這樣的雜耍不都是咱們汴梁城早有的把式嗎?那有什麽新奇的!”

孟公子聽得微笑,正琢磨著要不要去相國寺附近逛逛,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小趙,小趙!”

遠處的小趙聽到招呼,快步走來,說道:“哈哈,真是巧了,又遇見孟大哥。”

孟公子道:“是呀,我正閑來無事,天要黑了,不如咱們同去找個酒館,飲上幾杯?”

小趙一怔,想了想道:“這就算了,我還有別的事;孟大哥,改日小弟請你喝酒。”

孟公子好奇道:“你有什麽事?”見小趙隻嘿嘿一笑,卻不回答,便笑道:“笑得如此古怪,料來不是什麽好事;罷了,你且去忙你的事,我自去喝酒。”

……

龍婉兮早上離了止棄樓後,回到教坊司住處,滿心都是那卷心法,她在房中憋了一天,寫壞了許多張紙,正自煩悶,忽聽敲門聲響起。

起身開門一看,卻是小趙笑吟吟地站在門外。

龍婉兮奇道:“葉大哥,找我有什麽事?”

小趙笑道:“聽說相國寺河邊來了一個變戲法的胡人,手法很是不凡,咱們一起去瞧瞧,順路吃點東西,好不好。”

龍婉兮猶豫道:“葉大哥,我……”

小趙截口道:“龍姑娘,悶在屋裏多沒意思,咱們出去走走。”

龍婉兮想了想,點點頭道:“好吧。葉大哥,你等我換一件衣裳。”說罷掩門。

少頃,龍婉兮換了一襲淡紅衣裙出來,小趙見這裙衫端莊明麗,更襯出少女容光絕世,不禁癡癡看了片刻,而後才笑道:“咱們走吧。”

兩人邊走邊聊,隨意尋了一家茶樓,吃了些茶點果腹,便去河邊看戲法;那胡人周圍擁了不少百姓,都看得嘖嘖稱奇,一連串的神奇幻術雜耍使將出來,把龍婉兮也看得笑意盈盈,拋卻了心中煩憂。小趙見她開心,也自歡喜不已。

這時那胡人正在使一路繩索的把戲,隻見他手臂抖處,繩索如活蛇一般,指哪到哪,將一件件物事卷起放下,得心應手。百姓的喝彩聲裏,那胡人用繩索卷住一個酒壇,忽然高高甩到空中,而後在酒壇將摔落地上時,繩索卻又纏住了酒壇,止消了其墜勢;龍婉兮看了不禁拍手稱讚,笑道:“這繩索卷物的手法,或許我練幾次後也能行。”

小趙嘻嘻笑道:“龍姑娘好厲害,等練好了可得變給我瞧瞧。”

龍婉兮忽然想到自己已無內力,雖久習鉤索之術,隻怕以後也施展不得了,神色微黯,說道:“還是算了。”

小趙看到她神情後一愣,轉開了話頭,兩人說笑著又看了一會兒戲法。天色漸晚,龍婉兮說道:“我得回去了。”

小趙道:“不再看一會兒麽?興許這胡人還有厲害的絕活兒。”見龍婉兮搖了搖頭,他便繼續道:“嗯,那我送你回去。”

兩人並肩走了半柱香,小趙看出龍婉兮走的不是回教坊司的路,不禁奇道:“龍姑娘,你不回住處麽?”

龍婉兮略一猶豫,答道:“我去止棄樓,師父要我今夜在樓上住。”說完一側頭,卻見小趙並未跟上,龍婉兮停步轉身,隻見小趙正站在自己身後幾步處,怔怔望著自己。

龍婉兮訝道:“葉大哥,你怎麽了?”

小趙醒過神來,急促道:“你師父他……他為什麽要你去樓上住,龍姑娘,你怎可輕易答應他?”

龍婉兮道:“師父說明晨要我隨他去宮裏朝會上,須得早早起來,所以暫且在樓上寢宿一夜,方便清早一同前去。”

小趙提高聲音道:“當今皇帝性子疏懶,不愛早起,這朝會總也在辰時過半了,你明早再來止棄樓也不耽誤入宮啊……”

龍婉兮蹙眉道:“原來如此。我也是如此對師父說的,可是他卻不許。”說著又朝前走去,小趙慌急追上,又道:“龍姑娘,你是冰清玉潔的好人,這謝雲留卻如此奸惡,他要你去樓上夜宿,一定……一定沒安著什麽好心。”

龍婉兮臉色微紅,皺眉道:“葉大哥,你說到哪裏去了。對了,你怎會知道皇帝朝會的時辰?”

小趙道:“那是聽我在朝中的一名遠親說起的;龍姑娘,防人之心不可無……”

龍婉兮道:“葉大哥,多謝你好意關心。不過我想,謝雲留是大奸大惡之人,卻不屑來加害我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女子。”小趙一愣,想到以謝雲留劍術名望,的確不像侵犯弱女子之徒,而且自己恩師的仇人,平山九鬼,也是死在謝雲留劍下;當即不知該說些什麽,默默陪著龍婉兮走到了止棄樓前。

樓上亮著燈火。

龍婉兮對小趙揮手告別,小趙想說句有趣的玩笑話來道別,也想認真叮嚀她一番,卻忽然又澀澀地什麽也不想說;便隻靜望著龍婉兮慢慢走進了樓裏。

小趙等了少刻,見到樓上的燈光漸次熄滅了,似乎燈盞隻是為等龍婉兮回來而留。

他在樓前佇立,泥塑木雕般地望著黑漆漆的止棄樓,許久之後才轉身離開。

(四)

五月己醜初四,辰時。

白衣公子靜靜走入宮門,身後跟著一名捧著長劍的少女。

龍婉兮目不斜視,走得不疾不徐。

周圍來來往往的官員們望著他們兩人,不時私語幾句。同去向紫宸殿的大臣們大都避開了師徒倆,有的目中流露敬畏,有的卻麵帶不屑,更有不少臣子望見龍婉兮的容貌後兩眼發怔。

隻有將到紫宸殿前時,迎麵走來一個麵無表情的清瘦道人,攔在謝雲留身前丈外。

“雲夢侯帶劍而來,莫非知道稍後朝會上將有異變?”道人張懷素驀然開口。

謝雲留一言不發,徑自前行。

張懷素微微皺眉,任由謝雲留走過了身旁。龍婉兮仍舊跟在謝雲留身後,麵容安靜地走著,經過張懷素身邊時,忽見道人輕聲冷笑,道袍長袖一揮,卷住了劍柄。

一聲低鳴**開,張懷素拔出了“雲中一夢”。

謝雲留仍舊默然前行,龍婉兮一怔之下,也從容跟著,手捧空空的劍鞘。

張懷素低頭望著瑩如秋水的長劍,麵色陰晴不定,片刻後袍袖向後一拂,卷住劍刃急急向後擲去,直取謝雲留背心。

劍刃破空,飛勢如電,白衣公子卻頭也不回。長劍掠過龍婉兮的肩頭,而後的一瞬,少女忽然伸手一抄,握住了劍柄,踉蹌向前踏出一步,穩住身形,將長劍插回了劍鞘。

張懷素見少女攬劍的姿勢如流水無跡,心頭微驚,又見到她被劍勢引得站立不穩,手臂發顫,知道她必然內力平平,不禁冷笑道:“謝雲留空自目中無人,教得徒弟卻著實差勁。”

回頭一望,師徒兩人一前一後,已行到了殿門口。

(五)

謝雲留在紫宸殿前止步,側頭道:“你忽然心亂了。”

龍婉兮一凜,低聲道:“是。到了殿門前,徒兒忽然心生怯意。師父,我能不能……能不能不進殿去。”此話出口,龍婉兮心中忐忑,知道謝雲留十九不會答應,便低下頭去,看著劍鞘上的雲紋。

“也好,你就在殿外等候。”

龍婉兮愕然抬頭,卻見白衣公子已走入了殿中;她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把劍交給師父,終究卻沒有動,靜立在殿前廊中的陰影裏。

上朝的大臣們三三兩兩地步入紫宸殿,望見殿外站著的少女後無不打量注視;龍婉兮注意到,隻有三名臣子走在一起,在絡繹的人流中神色靜穆,似乎全然未看到自己。

那三人兩前一後,走得緩慢,在前麵兩人邁過門檻進了紫宸殿後,後麵那人卻忽然雙袖輕振,轉身悄然離開,慢慢向著遠離紫宸殿的宮中角落走去。

龍婉兮見狀蹙眉,隱覺不安。片刻後,諸臣均已入殿,龍婉兮估摸著朝會已然開始,而那在殿前莫名折返的臣子仍不見蹤影。

望著不遠處紫宸殿陰沉沉的門口,龍婉兮心中掠過一個離奇念頭:難道說,方才走在前麵的那兩人,並不知道他們身後還跟著一人?

(六)

紫宸殿上,百官分列兩旁;天子問過西北邊陲的近況後,便命召請女真部使者上殿。

少頃,四名戴著貂帽的異族人來到殿上,卻是一名五旬老者和三名英壯漢子;這四人都穿著皮裘,滿眼好奇地環顧殿內。

掌殿儀的內侍官輕咳一聲,四名來使頓時醒悟,當即跪拜行朝禮。

自使者入殿後,高俅、蔡京及王黼等人心中不免惴惴,知道使者遞出信函的一刻極有可能便是動手弑君之際;好在謝雲留與張懷素這兩個修為通神的高人都在殿上,刺客應當無機可乘。

高俅正感不安,忽見這四名使者跪拜時彎腰屈膝的姿勢頗為奇特,不似要下跪叩頭,反而……反而像是要彎膝蹬足一般,渾身如同蓄勢待發的箭!

高俅暗道不妙,驚呼未出,那四人已彈射而起,如四道流矢掠過殿中,衝向禦座。

蔡京等人見狀震駭之餘也自恍然:原來這兩日裏使者總提及要親手將書信承給聖上,卻是故布疑陣,隻為引得知情者一時片刻的鬆懈。

電光石火之間,高俅掃視殿中,驚見張懷素麵無表情地靜立,對眼前發生的駭人之舉如若不見。

而謝雲留也竟紋絲不動。

殿上天子神色驚恐呆滯,群臣大多還未反應過來,侍衛卻跟不上四名刺客的身形步法;這時殿上不知何處忽然掠出兩道高瘦身影,腳尖起落,帶起重重勁風,截向那四名刺客。

瞬息中,兩個高瘦的人已和三名壯漢接上了手,那白裘老者步子畫弧,像一道蜿蜒的閃電繞過兩個憑空出現的神秘人,直直撲向道君皇帝。

三名壯漢施展的似是一種合擊之術,三人身形配合無間,不求傷敵也不欲衝到天子麵前,隻是以步法變幻與拳掌封鎖與兩個神秘人纏鬥,以圖讓那老者得有弑君的空裕。

眼見老者將到禦前,滿殿惶懼,朝臣四下走避,恰恰有幾名臣子驚慌失措地逃到了老者眼前,擋住了老者前行。

那老者身形微滯,左手扳過麵前的一名朝臣的肩頭,藏在袖中的右手抹過那朝臣的胸口,隨即放開了他,繼續向前急掠;那朝臣心口處裂開一道血痕,喉嚨發出哽咽般的怪聲,栽倒地上。

老者踏前一步後,又隨手拂開一名擋在前麵的臣子,這一拂袖中刀光吞吐,那臣子來不及呼叫便捂著咽喉跪倒。

當是時,老者距天子已不足五尺。

可他終究被兩名朝臣耽擱了一瞬,那兩個憑空現身的高瘦神秘人武功高得出奇,在掌影閃動間殺招盡出,三個壯漢沒能纏住他們,片刻間就被震碎了心脈,一一死去。

兩個高瘦漢子不及回身,身形倒射回去,頭也不回地向後按出手掌,此刻老者已躍起一刀斬向天子頭顱,半空中竟被兩個神秘人的掌風激催得裘衣崩裂。

滿殿屏息,望見老者身形凝在了半空,而後重重墜落在地,摔在地上時七竅溢血,已然氣絕。

張懷素此時才神色微變,暗忖:“這兩人情急出掌竟有如許威力,掌風隔著數尺就將這老者生生震死。不過若那老者不被兩個蠢材擋下一瞬,恐怕這兩人掌力再強,也救駕不及。”

高俅楞了良久,才醒回神來:果然天子身邊另有絕世高手護衛,莫非謝雲留和張懷素也看破了這點,才並不出手?

殿中靜默。天子長長籲了一口氣,眾臣聞聲有的偷望著天子神情,有的卻死死低頭不敢稍動。

開封府尹林攄正在忐忑中,忽見天子冷冷望了自己一眼,頓時渾身劇震。

天子又歎了一口氣,望向兩個高瘦漢子。其中一人道:“看武功家數,這三人練的是淮北鎖喉掌;那老者該當是閩中半刃刀一門的高手。”

天子皺眉道:“原來是冒充的使者——搜。”

蔡京當即便召喚侍衛,欲將刺客屍身帶下搜查,卻見天子麵色陰沉道:“就在殿上搜。”

那兩個高瘦漢子聞言俯身搜查起來。天子又轉望向地上躺著的兩名朝官,隻見兩人皆是要害處受創,血流滿地,身子已然僵冷。

天子見狀歎息:“若不是這兩人擋緩了刺客,恐怕朕將危矣,此二人為功不小。”

蔡京看了看地上,道:“這兩人一個是朝散郎吳儲,另一個……”說到這裏卻說不下去,原來蔡京瞧著另一人頗為陌生,想是新入朝的官員,他尚不認得。吏部尚書何執中雖然識得這兩人都是近幾年的進士,卻怕搶了蔡京話頭,不敢接話說出。

天子下詔厚葬,忽見兩個高瘦之人神色微變,從刺客屍身上取出一封書函,走近承上。

天子接過書函後一看,當即麵露驚疑,眾臣都想,這書函想必是刺客偽造的女真部主的親筆書信了。

天子抽出信箋,粗粗看了幾眼,便將其捏在手裏,片刻後移交給了身旁的內侍梁師成。梁師成見到天子眼神示意,便低頭一看,隨即臉上變色。

張懷素揣摩著天子神色,心中不解,就在此時,他倏然覺察到一絲異動,便急步走到了天子身前。

天子勃然變色,喝道:“大膽!”

張懷素一怔,正待解釋幾句,地上僵死的兩名朝臣屍首忽然動了。

乍見死人複生,滿殿人幾都驚駭欲絕,高俅驀然想到了集英殿上那個名叫吳濁的刺客,如夢初醒:這……這是那日謝雲留所說的‘枯山死水’心法,這兩人是以此法詐死!

紫宸殿裏寒氣大盛,那兩名“屍首”以肉眼難辨的詭異身法閃身而起,揮掌為劍,刺出了神鬼莫測的一擊——一人刺向天子,一人卻刺向距天子最近的那名高瘦漢子。

這兩名朝臣處心積慮,不惜使自己身受致命重創,強留住一口氣施展“枯山死水”心法,將垂死之身上殘餘的生氣盡數隱去——他二人的“疊滅”之術更在吳濁之上,運轉開來連那一絲寒氣也無,渾身血脈凝竭、僵滯冰冷,與屍首無異。

如此驟然出手,又是瀕死時凝聚全力的一刺,幾已無從躲避,天子身前的高瘦漢子猝不及防,被那朝臣的掌尖點在心竅上,一瞬裏臉色驟黯,周身肌膚急轉灰白,委頓在地,悄無聲息地死去。

似乎那朝臣將滿臉死氣與身上重創都轉嫁到了高瘦漢子身上,他自身卻忽然變得容光煥發,眼中精光透射,又出掌攔下了另一名作勢欲飛身護駕的高瘦之人。

刹那間兩人交手了不知多少招,高瘦漢子漸漸被那朝臣掌風中濃重壓抑的死氣迫得肢體僵直,變招遲鈍,似乎那朝臣身形掌法中籠罩著一股灰色的火焰——那是燃燒著的死意,如同熾熱的灰燼。

十餘招過後,已受致命重創的朝臣終於生機燃盡,雙眸中濃烈的光火熄滅了,就此凝掌不動,仿佛身化木雕。

與他交手的高瘦漢子已是冷汗涔涔,暗道一聲慚愧,心驚膽戰地看向天子,隻見道君皇帝身前站著內侍梁師成——

往日裏神色素來淡漠的宦官此刻卻麵容陰騭,以雙掌合十,接住了本該是屍首的朝散郎吳儲石破天驚的一記掌刺。

滿朝皆驚:原來一貫沉穩內斂的梁師成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學高手。

吳儲是一名年輕的文官,眉目頗為清秀,掌刺被接下後卻驀然仰天厲笑,麵容猙獰淒厲,笑聲中力貫於掌,梁師成被震退一步,口角溢血。

張懷素見狀忙自搶上,方待一袖了結吳儲殘命,忽見梁師成大喝一聲:“妖道!你敢犯上作亂?”

張懷素聞言大驚,悚然覺出似中了什麽圈套,卻見梁師成一邊硬架吳儲的掌力,一邊開口,此刻嘔了一口血,又叫道:“你和刺客勾結串聯的書信就在腳下,罪證昭然,還不速速跪下請死!”

張懷素又是一駭,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信箋,那是從假冒女真使者的刺客身上搜出的;略略看了幾眼,確然是寫給刺客的謀逆書函,落款正是自己。

張懷素額上見汗,驚惑不解,恍惚中腦海裏閃過二十日前自己去無憂洞見一名紫裘公子時的情形——

(七)

二十日前,無憂洞石室內。

聽了青衣人所言,紫裘公子倏然拂亂了棋局,站起走到門邊,推開了石門,輕笑道:“先不忙說此事,我們等的人到了。”

石門外,一名年四十許的清瘦道人剛剛走到。

紫裘公子道:“張道人請進,在下久等了。”

張懷素進了石室,拂袖掩了石門,淡漠道:“你我雖相互知曉,卻從未謀麵,隻因你布的局太大,貧道怕是消受不起。”

紫裘公子見張懷素掩門的一拂中勁道張弛自如,便讚道:“這便是‘六甲靈飛袖’麽,果然了得。”

張懷素微露自矜之色,淡淡道:“過獎,不知較之‘昨日長留劍’何如?”

紫裘公子笑而不答,轉口道:“日前我曾說起,要送一樁大富貴給道長,不知道長考慮得如何?是了,既然道長來此相見,定是有些意動了。”

張懷素冷然道:“貧道隻是好奇公子所說的富貴,故來聆聽高言。”

紫裘公子笑道:“下月己醜日,也就是五月初四,將有高手入朝行刺天子。”

張懷素一驚,沉思片刻後道:“這便是那富貴麽,我即便事先得知了,也沒什麽用處。”

紫裘公子道:“這一次刺客極為狡猾,且身份隱蔽,若道長不出手,隻怕天子必死無疑。”

張懷素半信半疑道:“天子身邊一定藏著高手護衛,刺客隻怕未必便能輕易得手。”

紫裘公子敘說了幾句刺客情形,說完後張懷素也不禁駭然:“如此處心積慮,必在朝中潛伏謀劃已久,確然難防——這一樁富貴,原來卻是救駕之功。”

紫裘公子笑道:“正是如此。到時候道長留神好朝散郎吳儲、承議郎吳侔兩人即可。”

張懷素凝神思索,心想:“此二人自己素不相識,但不難打聽到;這公子送給自己一件大功,是否別有居心?他對下月行刺之事了如指掌,必然也和刺客有所牽連,定是不想讓皇帝身死,才找上了我,哼哼,以我袖上的修為,料來這病秧子年輕人就算有些許圖謀,也傷及不到我。”

他沉吟一陣,淡然道:“待我三思。”便即告辭離去。

(八)

五月初四,紫宸殿上,張懷素思緒飄回,漸漸恍然——

他方才察覺到地上吳侔的“屍身”微微一動,才踏前幾步想要護駕,卻不料中了那紫裘公子的奸計,被栽贓了書函,誤認作刺客一黨。

他卻不知,此刻命如搖燭的吳儲恍惚中也在想二十日前之事——

那日在無憂洞石室中,吳儲默然良久,忽問:“既是如此,到了那日,我該如何行事?”

紫裘公子攤開手掌,掌心有一枚白玉般的棋子,他望著那棋子輕輕道:“雖是無氣的死子,或也會死灰複燃。”

——這話似是說與青衣人聽的,吳儲聽後卻渾身一顫,他知道,這也是回答他的話:紫裘公子是在告訴他,到了五月己醜該如何行刺。

回憶到此,吳儲暗歎一聲:“我能做的都已做到了,以後路上風急雨狂也好,崎嶇泥濘也罷,我卻終究隻能走到今天。”

想到這裏,他望了一眼身邊吳侔的屍身,又想到死去多日的吳濁,在心裏輕輕說道:“今生風雨艱難,好兄弟,來世江湖相見,再盡杯酒之歡。”隨即撤去了殘存的掌力,嘴角凝出一抹淒淺的笑,就此不動。

當是時,張懷素隨手丟了信箋,念頭飛轉,便欲上前擊斃刺客吳儲,以示清白,忽然葉夢得大喝一聲:“快快攔住妖道!”

梁師成心想自己武功已露,若仍護不住聖駕可就白費心機了,又覺此刻吳儲掌上力道驟弱,想是命火將盡,便撤開一掌擊出,掌風颯颯,直向張懷素而去。

張懷素強壓怒火,揮袖撩開了這一掌,澀聲道:“陛下明鑒,貧道絕非刺客,而是那……”

他方要說出紫裘公子的姓名身份,忽然紫宸殿中白衣起落,長影成線——白駒過隙的一瞬中,謝雲留已站在了張懷素身側。

殿外,龍婉兮手中的“雲中一夢”倏然在劍鞘中清鳴起來,其聲低昂如歌。

張懷素閉口佇立,袍袖還未收回便化作無數碎布飄落——細小的布片未及落地,便在穿殿而過的清風中再度散碎,如輕煙般淡去無痕。

隨即,張懷素身上道袍也忽然消失不見,露出了素白的裏衣——這一刻的清瘦道人如同風塵仆仆的歸客抖落一路塵土一般,周身半尺處有一層細密的灰煙浮空籠罩,那層飛煙之罩凝滯了一瞬,泛著微微的光——此時被光煙縈繞的張懷素靜謐如飛升之仙——下一瞬,煙罩悄然崩解墜落。

在張懷素口中一字將吐未吐的短短一隙中,謝雲留閃過了長長的紫宸殿,以滿殿中人無人看得清的劍招,將張懷素的一身灰色道袍擊得崩散如塵——良久,殿上才響起一陣驚呼,因為已有人發覺:原來靜立的張懷素早已死去,隻是周身上下渾無傷口,麵目如生。

(九)

二十日前,無憂洞石室。

清瘦道人匆匆離去後,青衣人不禁笑道:“你並未回答張懷素,不過我倒頗有些好奇:‘六甲靈飛袖’也算武林一絕,較之‘昨日長留劍’究竟何如?”

紫裘公子漫不經意道:“沒什麽可較的——米光螢火,難以和日月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