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一次回家,卻不再見那段塵封的記憶

很多年以後,周程回到了以遠,那個記憶中到處是桂花飄落的美麗的小鎮。

那裏原本是他的家,原本他的童年,原本他最美好的青春時光都應該在那裏印刻,成為那個小鎮的一部分,和那桂花一樣,牢牢地印在小鎮的記憶裏。隻是,他早已經失去了保存這段記憶的可能。五歲那年,他就被賣到了遠離家鄉的另一個小鎮,從此再不見生父生母。

回來的這一年,他已經二十五歲。

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可以讓他忘掉很多事,二十年也可以讓他記住很多事,他開始忘記了生父生母,開始忘記了以遠小鎮,但是那隨處可見的桂花飄零,卻牢牢地印刻在腦海之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太多,關於自己的身世,他本可以不用像現今這般介意。二十年,他習慣了沒有生父生母的日子,他甚至開始漸漸忘記了自己在如今這個家庭中是一個養子的身份。然而,當兩周前,他的養父養母因為車禍即將不久人世的時候,卻要求他回去,回去尋找他的生父生母。

“你不要怪他們,他們要不那樣做,你當年早就已經死了。”

養父彌留之際留下了這最後的一句話,並在周程遞來的紙上寫下“以遠”兩個字。養父希望周程回去,他明白為人父母的心酸,周程做了自己二十年的兒子,如今自己即將告別人世,他不希望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那將會是周程一輩子的遺憾。

如果不是周程生父生母的要求,養父很早之前就會告訴他這些。可是,養父當年領養周程的時候就答應了他的生父生母,絕不會透露任何信息,就讓周程從此忘了他們。對於周程的生父生母而言,當年那樣的行為真的情非得已,他們也不企盼能夠得到周程的原諒,隻是希望,讓時間帶走這些傷痛,讓周程以後的日子裏不再有他們,讓周程的人生會有一個重新的美好開端,那樣他們就滿足了。

可是,在養父的心中,真正該感到愧欠的不是周程的親生父母,而恰恰是周程自己。那一年,因為自己領養了周程,周程遠離了食不果腹,衣不避寒的艱難日子,但他的生父生母卻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了周程,他們已經給出了他們的全部,但最終卻還是被不明情況的周程因為誤會而憎恨著。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令人心痛。

養父最終沒來的及留下更多的話,而周程關於生父生母的僅有的記憶也隻有以遠小鎮。辦完喪事之後,他便來到了以遠。

當二十年以後雙腳重新踏上這片本應該充滿熟悉感的土地,周程本該激動不已,然而事實卻並沒有。小鎮變了,變得喧囂了,變得熱鬧了。如今的以遠小鎮,再不見二十年前那樣的古樸味道。就連周程唯一記著的桂花飄香,都已經**然無存。

周程忽然感覺有些失落了。

偌大的小鎮,熙攘的街道,周程彷徨著佇立其間,像一個迷失了方向找不著回家的路的孩子一樣,緊張地等待著,躊躇不安。

他不知道要怎樣尋找,不知道要怎樣開口,匆匆的人潮沒人在意他的存在。每個人都顯得忙碌,都來不及留意旁邊的人一眼。如同他當年離開一般,他如今的回來也總是那樣的靜悄悄,沒有引起旁人絲毫的察覺。

可是,他也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他不喜歡去審視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同樣也不曾細看他的存在。他生在世間,但卻是那樣的格格不入。他仿佛是帶著滿身的刺,不能靠近別人,而旁的人,也都不敢接近。於是,在這個浮躁的人世間,他漸漸地像孤家寡人一般形單影隻。

他知道,找到親身父母的希望是渺茫的。如果上天憐憫自己,也許會讓自己在有生之年找到。如果那樣,那便是上天待自己不薄。可若終到自己離世都不能相見,那麽命本如此,他也不去怨誰。

小鎮上車水馬龍,喧囂的市場,擁擠的人群,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其間,唯恐一個怎樣的不小心就激怒了旁的人。

他的養父是做生意的,家中生活還算富足。養父去世後,家中留有幾十萬元的存款,可是周程並不打算去動那些存款。他已經長大了,已經到了要靠自己的雙手來養活自己的時候了。

自從養父養母走後,他就很少回家,因為家裏已經沒有了家的味道。即便二叔還會時常關切,時常給他打電話要他常回去看看,但他已經不想回去了。那裏,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傷心的地方。每天晚上,當周遭的燈光都漸漸暗淡下去,當人們都漸漸地開始沉睡去,他便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他把一切的壓力放在心中,從不對任何人講,他以為自己能夠承受得了,可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堅強。

他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他也很早就已經想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可他打心底知道自己不能輕易這樣做。但是時常的像是丟了信念,沒了依靠,他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對這個世界的惆悵,有的隻是每天的憂傷,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到什麽時候。

這個世界,沒什麽是能夠令他開心的了,也沒什麽是能夠再讓他傷心的了。他開始感覺世俗的無趣,開始質疑自己生命的價值,他不想再這樣庸庸碌碌下去,可他又不得不這樣繼續下去。他已經無法做主自己的人生,似乎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牽製著他,讓他一步一步都顯得那樣的艱難。他以為那便是塵世的艱難,可他不知道,那隻是他的無奈,他的悲傷。

他在超市裏頭找了個活兒幹,隻是每天管著倉庫的進貨情況,領著低廉的工資,隻是勉強地生活著。但他並不介意,好的生活,差的生活,對他而言,都是一樣,沒有什麽特殊的區別。如果就這樣過完一生,是否又會傷悲?他不知道。

其實他原本可以找的到一個至少能夠比現在好一點的工作,隻是大二結束他就從學校退學,他過分內斂的性格終究使他無法與同學融洽地相處。退學是他自己提出來,養父沒有反對,隻是要他自己考慮清楚。三天以後,他將所有的東西從學校搬了回來,第二天就出去找活兒幹了。養父勸阻過,希望他跟自己去做生意,但他不肯,倔強得令養父隻能點頭同意。

麵對當初的選擇,他並沒有後悔過。他知道,後悔挽回不了什麽,當初的每一個決定自己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沒什麽理由後悔。如今的後悔除了證明自己當初的愚昧之外,沒什麽其他的作用。他知道,路還是要走下去,可如今自己孑然一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堅持的下去。

他打算在小鎮上住下去了。

也許今天找不到,也許明天也找不到,但他希望,自己的堅持能夠獲得一絲希望。他決計在以遠呆上一年,一年以後,無論是找得到抑或找不到,他都認。

他真的累了。

他想先回去,跟二叔打聲招呼,無論如何,他畢竟是自己的長輩,再怎麽不喜歡交流,都總該吱個聲。

他剛要回頭,卻見密集的人群被一層一層地撥開,一個手拿女式提包的男人火急火燎地奔跑著。眼看就要撞上自己了,那一刻,他心裏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步未挪,硬生生地和那男人撞倒在一處。

還沒等他從地上爬起來,就見另外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把將他揪了起來,隨即拳打腳踢,隻打到他渾身是血才肯罷休。

他已經分辨不清眼前的人和事了,隻是感覺腦中很亂,一直集中不了精神。他的眼睛被砸中了一拳,現在隻能微睜著。隱隱約約的他看到遠處似乎又走來了一個人,他看不清人的長相,隻是看著一個踩著高跟鞋著長裙的女生模樣。

“哥,你幹嘛?”女孩厲聲嗬斥著,並扶起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周程,抱歉道,“對不起啊對不起啊,我哥認錯了人了,我,我們馬上送您去醫院。”

“啥?”女孩的哥哥大聲問道。

“是那個啊哥!”女孩一臉的怒色,並用手指了撲倒在一邊,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尚未回過神來的真正的小偷說道。

“哎呀我打錯了。”女孩哥哥一臉愧疚,隨即揪起小偷,報了警。

沒多久,警車和救護車就全來了,兄妹倆攙扶著周程到了救護車上送他到醫院去。

那時的周程,隻是隱約聽見著兄妹倆一直道歉的聲音,別的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但其實,他真的沒有任何怪責的意思,他反倒希望自己能夠在剛才的拳打腳踢中就那樣死去,那樣反倒是能夠解脫了。生父生母覓之不得,養父養母相繼離世,他早已不再留戀這個俗世。唯一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動力就隻是養父的一句話,要他許下的找到生父生母的承諾。

可他,真的是累了。

他開始享受在救護車上的時光,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做,隻是靜靜地等待著。他渴望這一次死神能夠直接將自己帶走,可他也知道那樣,卻並不是個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