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三年約 天涯路
這日,晴空明媚,萬裏無雲。
這日,正是武林大會召開的日子,成百上千的武林人士均聚集一地,待與對手一決高下。
尊主身體抱恙,無法出席武林大會,將尊主信物碧海珠交給荊家家主,暫代尊主之位,眾武林人士見到碧海珠,莫敢不從。
義父早就將一切安排好了,對這世間無牽無掛,才會毫不猶豫地隨一醉樓的造酒房永埋地底,那造酒房坍塌之後,像是沉在地下一般,根本無從挖掘,義父與一醉樓的女樓主,就這樣消失在世間。
亓蓁神色黯然,很快恢複正氣,今日是武林大會,義父不在了,身為屈家兒女,她定要為屈家爭得一席之地。
遠在啻陵城外的神醫廬中,逝川後背**在空氣中,任由舂蔭神醫一點兒都不手軟地上藥,時不時倒吸一口氣,變成蠱人的‘高雲’打的那一掌讓他讓他中毒不淺,外傷也極難愈合,這幾天都不能下地自由行走,今日的武林大會自然也去不了了。
逝川抱著被子,趴在**,與鳳鳴子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之後,鳳鳴子就被十月拉出去玩兒了,短短幾日,鳳鳴子與十月已經建立起深厚的友誼。
若是一生能像他們兩人這般無憂無慮,也是不錯。
舂蔭撒下幾滴藥水,那像是被燒傷的位置慢慢腐爛,漸漸地有新肉長出,逝川再能忍痛,這樣削肉的疼還是讓他不禁蹙起眉頭,額頭滲出許多汗,嘴唇毫無血色。
“西域那邊的事解決的怎麽樣了?”舂蔭瞧著他的模樣,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逝川齜著牙,吸了一口氣道:“摩尼教已經不足為患。”
“摩尼教算什麽?”舂蔭絲毫不將摩尼教放在眼裏,“四王爺十幾年的心血,短短幾天就被你毀了,你九皇子的實力,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逝川沉默不語。
早在西域,他便清楚了中原朝廷的局勢,七王爺兩年前上交兵權,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便是四王爺,那時他開始注意中原朝中一直隱忍未發的四王爺,能讓七王爺都退一步的人,絕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注意,他又了解到中原先王最先中意的儲君人選是四王爺,最後不知何故變成了現任君主。
有些事,沒有機會時不會去想,一旦有能力得到,便不會輕易放手,帝王之家更甚。
而真正懷疑到四王爺頭上,是在看到鳳鳴公主的手劄之後,手劄中除了屈鏡如與金榮,隻提到了當時的四皇子,而四王爺出現的時機,看似無意,實則巧之又巧。
“我說的是,你回去後要怎麽麵對西域王。”舂蔭打斷他的思緒,然後緩緩吐出八個字:
“手握麒麟,天下共主。”
這八個字,是九皇子剛出世時西域王祈天得來的讖語,手握麒麟四個字正好印證在九皇子身上。西域王的野心,從來沒有改變過,既然天降赤子於西域,那西域哪裏還會安分守己偏安一隅。
“我從沒想過要做這天下共主。”
“那西域王呢。”若是西域王執意起兵攻入中原,身為西域九皇子的他,根本不能置身事外。
逝川浮起嘴角,冷冷道:“我不想做的事,沒有人能勉強得了。”
這時,屈家影衛進門拱手道:“第一戰,屈家亓蓁勝。”
逝川眉角一揚,蓁兒是怕他惦念武林大會的結果,特地讓影衛來告訴他。嘴角噙著笑,想象著亓蓁在台上的情景,他緩緩道:“這一生,有蓁兒一人,已經足夠。”
四皇子窮盡一生,得來的不過是身首異處。
天下共主於他而言,又有何趣味?
武林大會上,屈桓眾望所歸,成為下一任尊主,荊家家主親自將尊主信物碧海珠交到屈桓手中,於一個月後,在葉城屈家舉行登位儀式。金榮在武林大會當天並未出現,出席的人是金家大公子金宵,金宵道金老爺已遁入空門,不再理凡塵之事。
武林大會已經結束,眾武林人士紛紛離開啻陵,一醉樓在武林大會當天突然關門大吉,當晚下了一場大雨,平地驚雷,一場天外之火突然砸到一醉樓頂,一醉樓葬身在火海之中,能解千愁的千愁酒,也隨著一醉樓的消失而不見了蹤跡。
眾武林人士不知的是,在武林大會前兩夜,金家小廝送與每位豪傑的一小杯酒,便是那人人可望不可即的千愁酒。
那些千愁酒,便是世上最後一批能解千愁的千愁酒。
同時,金家廣散家財,救濟來啻陵避亂的難民,金宵將金家交給剛到弱冠之年的弟弟,自己孑然一身,遊走世間。
不出三日,啻陵便如同往常一樣,平淡安靜。
四大世族也發生不少變化,屈家屈鏡如的死訊還未公布,亓蓁與屈桓商議,為了武林安寧,要等大局穩定才能宣布這個消息,屈桓繼任下一任尊主,自然也是屈家下一任家主,屈家進了不少人才,包括陳留和那日與亓蓁比武的夜來。
同時,加入屈家的還有堯山派掌門,被高雲設計下藥那次,擄走亓蓁的便是堯山派掌門,為高雲效力也是另有隱情,而他特地未銷毀的證據讓亓蓁最後及時獲救,至於這隱情,亓蓁與屈桓也沒多問,每個人,都有一些難言之隱。據堯山派掌門所言,青城派掌門解散門派之後便自焚於一座小小山廟中,終是避開了被威脅利用。
高家的小兒子高雲入葬之後,高家家主一夜之間滿頭白發,無力再打理高家事務,便將高家一切交到大兒子高風手中。
項家也招攬不少人才,據說項家家主相中了項家剛招進的一個與女兒年紀相近家世也極好的小夥子,於是又張羅著給項綾羅介紹,不知為何,項綾羅見也不肯見,堅決不同意。
荊家家主也宣布退位,將家主之位傳與齊烈,然後在荊凡的陪同下前往北寒之地。
亓蓁與逝川後來才知道,荊家之所以參與到追查一醉樓的事情上來,是因為荊家夫人。
荊家家主與荊夫人的結合曾是武林一段佳話,一個是四大世族的傳人,另一個是雪舞穀穀主的獨女,兩人夫妻伉儷情深,年初,荊夫人突然染上奇毒,群醫束手無策,最後神醫舂蔭被荊家家主的誠心感動,移了步子到荊家去了,道隻有北寒之地的冰蓮才能救治。
據說冰蓮全天下隻有一棵,就在一醉樓,一醉樓曾拿冰蓮作為交換條件,荊夫人為了夫君不受脅迫,曾想一死了之,不想這樣反而延續了自己的生命,舂蔭幫其護住心脈,說道隻要一年之內能找到冰蓮,荊夫人就無性命之憂。
這些隱情,原也隻有荊家家主與荊凡知曉,舂蔭身為醫者,本就不能破壞原則,更是諱莫如深。
因荊家家主與一醉樓之人秘密接觸過,故屈鏡如曾一度懷疑過荊家。去造酒房前,屈鏡如既然放心把碧海珠交與荊家家主,兩人必然也有過一番深談。
所有事情安排妥當,屈桓帶領屈家子弟已在前往葉城屈家的路上,亓蓁將手下影衛均派到屈桓身邊保護,獨自一人策馬去了神醫草廬。
六日後,啻陵城外山上的神醫廬前,另一座茅屋悄然而立。
一名西域服飾的白衣女子端著湯藥,走到門口的躺椅前,將碗往前一送,“喝了。”
悠然地躺在躺椅上的白衣男子苦著臉,“這麽苦,怎麽喝啊?”
白衣女子一笑,“那好,你那疤痕就……”
話還未盡,逝川伸手一拉,白衣女子入懷,落下的乘著湯藥白瓷碗被白衣男子穩穩地端在手心,不懷好意道:“蓁兒,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會威脅人了。”
“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亓蓁淡淡道。
逝川笑了,“那就多近近,看你最後是變成赤還是變成黑。”說著將半碗黑色湯藥一飲而盡,緊鎖眉頭,“太苦了,你要不要嚐嚐……”說著他將亓蓁拉近,手一扔,白瓷碗遠遠落在別處,嘴唇正要觸上亓蓁的,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大大的笑臉,“主人!我來了!”
亓蓁偏過頭,想站起來,卻被逝川拉著,逝川不滿地衝著那笑臉道:“讓你變成一個嬰兒的臉你怎麽還沒變?”
逝川對千麵一直都不滿,打敗‘高雲’後他好奇地問千麵,為什麽會在見亓蓁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定她做主人?
千麵義正言辭道,他千麵可以被主人的實力降服,同時也能被主人的美色征服。亓蓁屬於實力與美色共存,他想,自己這輩子都不用再換主人了,那語氣理直氣壯地讓逝川竟然找不到半點話來反駁。
“我不聽你的話,隻聽主人的。”千麵看也不看他。
“行了,你去玩吧。”亓蓁笑了笑。
“是!主人!”千麵聽話地跑去後院。
逝川麵色凝重,“得想個法子,不然每次他都這麽冷不丁冒出來,太煞風景了。”
千麵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打斷他倆的好事。
這時,鳳鳴子與十月每人拿了一束花跑過來,“逝川哥哥,蓁姐姐,這個給你。”
花給兩人之後,兩人又手牽手跑開了,“逝川哥哥,蓁姐姐,我們走了!”
“哥哥姐姐……”逝川琢磨著,“這樣叫法太奇怪,我們還是趕快教他們叫爹爹娘親。”
亓蓁不由得笑道:“爹爹娘親,虧你想得出來,要不你去教他們?”
在舂蔭的茅屋處住了幾日,兩人不理外麵世界,心照不宣地不去想外界如何變幻,也不去想兩人究竟何去何從,隻靜靜享受這難得的閑樂時光,偶爾一人撫琴一人卷葉吹笛,偶爾一同閑坐門前,看三個孩子打鬧,偶爾陪舂蔭神醫上山采藥,或者切藥。
兩人曾去了城外一醉樓的造酒房,坍塌之後的造酒房仿佛被大地吞進去了一般,隻餘下表麵斑駁廢墟,直到現在,亓蓁還不敢相信,義父,永遠埋在了那片廢墟底下。
那日昏睡醒來之後,她不禁在想,或許,會有奇跡發生,義父與一醉樓的女樓主都未死,還在這世間某個地方安然地活著,就像當初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遇到了義父一樣,一醉樓樓主常年呆在密室之中,肯定知道密室的其他逃生之路。
見亓蓁望著廢墟久久未言,逝川提議,可以在這片廢墟種上花草的種子,等到來年開春之時便可看到一大片花草,到時候這片花草園,就叫做……
“鳳鳴。”亓蓁啟唇道,鳳鳴公主雖早在十幾年前就已去世,可這些天的點點滴滴,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真的假的鳳鳴公主又何妨。
亓蓁望著廢墟方向出神,到現在她也不知道,義父一生不娶,到底是對鳳鳴公主的愛還是愧,或許連義父自己也分不清吧。不管是什麽,鳳鳴公主此生,都活在義父的世界裏,從來不曾遠去。
這幾日,下了一場雪,三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逝川的傷也好的七七八八,便與他們一起玩起了雪。
有時,逝川亓蓁會教十月等三人去山裏打鳥。
逝川閑暇之時總會教十月跟鳳鳴子改嘴叫爹爹娘親,可他們叫了半天也叫不出來,最後還是叫哥哥姐姐。
逝川看千麵容貌總是不太中意,與亓蓁商量一番,便讓他變成十歲左右小女孩模樣,正好能陪十月和鳳鳴子玩,千麵不樂意,無奈主人之命不可違,隻得變成一個女孩,十月與鳳鳴子見了很是歡喜。逝川見著也終於順眼許多,對千麵的臉色也漸漸好起來。
太陽出來,逝川便坐在門前幫亓蓁梳發,每次都是西域發型,亓蓁穿上了逝川從摩羯處拿來的全套衣裙,逝川見過,神色凝重,讓她以後隻能在他麵前穿,亓蓁問了鳳鳴子等三人的意見,見他三人看了逝川一眼之後毫不猶豫地齊齊點頭,於是也點頭同意。
逝川有時會忍不住道:“蓁兒,你穿我們西域服飾毫無違和感,說不定你有我們西域血統。”
亓蓁也回道:“正好,我看你也不完全是西域人的模樣,你也很有可能有我們中原血統。”
“這樣的話,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了?”逝川哈哈大笑。
任外麵風雲如何變換,這裏依舊平靜如初。
這樣的平靜,在西域使者策馬來到茅屋門前之時戛然而止。
看到西域使者的那一刻,逝川眼眸幽深,褪去嬉皮之色,欣長身軀傲然獨立,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讓亓蓁頓住想要前進的腳步。
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西域使者朝逝川敬然而跪,拱手道:“九皇子,王上病危,請九皇子速速回宮!”
“父王病了?”逝川上前一步,沉聲道,他早已命人將父王的解藥帶回西域去,父王如何還會病危?
“是。”西域使者回道:“摩尼教已除,但殘餘勢力還在,朝中混亂,王上希望九皇子盡快回去主持大局。”
“你先回去。”逝川冷冷道。
使者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九皇子!”
“回去!”逝川命令道,語氣中是不能抗拒的威嚴。
“是!屬下告退。”西域使者看到站在門口的亓蓁,停了一瞬,隨即拱手而退。
逝川正沉思間,聽到身後亓蓁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回去吧,西域現在需要你。”
“你與我一同回去。”逝川回身拉著她的手,眼裏有著請求,“這邊事情已經解決,你不需要再留下。”
“不。”亓蓁覆上他的手,認真道:“屈桓剛接任尊主,江湖也百廢待興,義父已經不在了,屈家這個時候正需要人,我必須回去幫屈桓,這是我身為屈家女兒不能推卸的責任。”
知道勸她無用,逝川淡笑一聲,深深地望著她,望著她眼中的自己,問道:“蓁兒,若是中原與西域開戰,你我成為敵人,你會怎麽辦?”
亓蓁靜靜望著他,眼裏沉靜,“我不會手下留情。”
逝川輕輕歎息,她還是沒學會撒謊,擁她入懷,他將臉埋在亓蓁的肩膀,輕笑道:“放心,我向你保證,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我相信你。”亓蓁回抱著他。
許久,兩人都沒再說一句話,今日,是離別之期,再相見,隻怕遙遙無期。
逝川放開她,替她將耳邊碎發拂到而後,順勢撫上她的臉頰,指腹摩挲,一字一句道:“蓁兒,我們來個三年之約,這三年間,你助屈桓永葆武林安寧,我還西域一片樂土。三年,最多三年,等著我,三年之後我就回來找你,到時候西域不再需要我,武林也不再需要你,我們就拋開一切,周遊天下。”
“嗯。”亓蓁點頭,嘴角暈開一抹笑。
“你先別見七王爺,等我回來,我同你一起看他。”看出她眼裏的疑惑,逝川隻道:“先別問我原因。”
亓蓁暗想,七王爺與義父交好,逝川隻怕以為她會為了屈家有用到七王爺的地方,會前去拜見,從而與朝廷牽連不斷。隻暗歎他多想,這三年,處理屈家與江湖中的事,會讓她無暇分身,更無法抽出時間去都城覲見七王爺,況都城乃朝廷之地,宮闈傾軋,她也不想踏足。
“好。”她爽快答應。
話不多說,逝川翻身上馬,鳳鳴子三人一大早就隨舂蔭上山采藥去了,屋前僅亓蓁一人。此時的亓蓁穿的是那套西域服飾,頭發也是他清晨梳好的西域發型,這樣的亓蓁,他想花一輩子的時間去看。
盡管有太多不舍,逝川最終還是策馬離去。
“駕!”
馬蹄聲漸行漸遠,空中忽然飄起雪花,亓蓁伸手,雪花落在指尖,很快消融。黃昏的雪,深深切切,似有千絲萬縷的情緒,漸漸地,雪瓣團團垂下,如海水般洶湧,瞬間能夠淹沒一切,還有一絲揭開藏頭露尾般的**感。
遠去的逝川,在滿天飛舞的雪花中,隻殘留一個模糊的身影,亓蓁上前了幾步,直到再也瞧不見他的背影,白色身軀與漫天雪花融為一體。
此時幽景記不真,莫是啻陵夢歸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