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鳳鳴殤 前塵事(一)

屋內五人相顧無言,見他們沿著竹桌圍坐在一圈,神色嚴肅,安靜的出奇,項綾羅也不敢先出聲,就自己一個人玩手指頭。

荊凡最先打破尷尬沉默,將幾張紙分別遞與幾人,道:“這些是鳳鳴公主的手劄,你們先看一下。”

“手劄?什麽手劄?”逝川打開一看,紙上娟秀字體,透出女兒般的蕙質蘭心,七王爺送來的不是卷宗?

“七王爺送來的卷宗夾帶的,我也不知七王爺哪裏找到的這些手劄。”扶丘道。

逝川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七王爺的奸詐恐怕已經遠遠超過了你理解的範圍。”說到能與七王爺抗衡,連逝川自己也沒信心。

手劄是一個人不能為外人道的私物,正人君子怎麽會想到找這些?另辟蹊徑,無所不用其極才是七王爺的本色,這一點,逝川早有領會。當然,在外人眼中,七王爺還是那個英明神武、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

荊凡道:“這些手劄記錄了鳳鳴公主遠嫁塞外前一年的事。”

逝川掃了幾行,每張紙寫的字不多,卻都是女兒家的心事,他不禁帶著幾分曖昧地對荊凡說道:“這麽些,你都看完了?”

他一個大男人,看女兒家的心事?

逝川特別想看到荊凡在看這些手劄時的表情,是不是一樣冷著臉,或許會很有趣。

“不,這些都是我看完的。”項綾羅糾正道。

她去找荊凡,荊凡拿了一大堆卷宗給她,她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最後荊凡在查看卷宗之時,她忽然就發現這不一樣的手劄,寫下這些心事的鳳鳴公主那時也不過跟項綾羅一樣的歲數,所以項綾羅很有興致。

荊凡見她有興趣,就直接將所有手劄交給她,同樣身為女兒家,項綾羅或許能發現他看不到的東西。

荊凡道,“綾羅,你就大致講一下手劄寫了什麽。”

“嗯!”項綾羅見自己終於能幫上點忙,開心地點頭,回想自己看過的內容,在心裏迅速整頓,然後說與他們聽。

鳳鳴公主是先皇兒女中最聰明的一位,過目不忘,學什麽都很快,所以在宮內很受皇上寵愛,她不喜宮中束縛、爾虞我詐的生活,會扮成男子,經常溜出去,因為怕回去晚了會被發現,便隻在都城內遊走,早上出去,晚上回宮,宮內有宮女幫著打掩護,很少有人會發現。

直到有一天,她在都城街上遇見一人,鳳鳴公主沒寫那人的名字,項綾羅往後翻了很多手劄,見鳳鳴公主寫的最多的人就是那個,卻都隻用‘他’來代替,隻道他是一位身穿紅色蟒袍的男子,鳳鳴公主在手劄裏將那名男子誇上了天,道他武功蓋世,俠骨熱腸,瀟灑不羈,而且喜歡獨來獨往,不願被牽絆,故他早過了娶妻年紀,卻一直未娶。

鳳鳴公主很高興他沒有家世,年紀還小的她還不能理解那種高興的緣由是什麽。

接下來幾天,鳳鳴公主每次出宮都會遇見那男子,經過打聽,才知道那男子與人約戰,才來到都城。那個時候她也了解到他是個愛武成癡之人。為了迎合他的喜好,鳳鳴公主憑借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看了許多武功秘籍,每種兵器也都涉獵一二,中原的看完,西域的也沒放過。

因鳳鳴公主是男兒身打扮,那人與女人也無多少交集,故一心以為鳳鳴公主就是男兒,發現鳳鳴公主懂得許多他不懂的武功,於是便將鳳鳴公主當成知己好友,一起稱兄道弟。說話動作什麽毫不避諱,這對除了父皇與皇兄之外從未與男子接觸的鳳鳴公主來說,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兩人談天說地,縱酒高歌,以天為蓋以地為床,同床共寢……

很長時間以後,鳳鳴公主才遲鈍地發覺,自己喜歡上了他,可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男兒,該怎麽告訴他自己女兒身份,成了鳳鳴公主的一大困擾。她忽然有個很大膽的想法,拋開身份地位,一輩子扮成男兒與他一起闖**江湖。

講到這裏,項綾羅滿懷憧憬,若是一輩子都能與喜歡之人在一起,就算一輩子都扮成男兒之身又怎麽樣!

這個年紀的女孩,總會有一種不切實際的衝動。

“除了身著紅色蟒袍,鳳鳴公主還說出那人的其他特征沒有?”逝川問道。

項綾羅搖搖頭,“沒有……哦……我想起來了!她的手劄裏有一次無意中稱呼那人為‘阿琰’。”

阿琰,一個在江湖上很陌生的名字。

“像個女人的名字。”扶丘道。

“咦?怎麽也是阿炎?”項綾羅這才發覺,手劄上的阿琰與身邊女護衛阿炎叫的一樣名字,就是字不同而已。

“可能隻是巧合。”亓蓁淡淡道。

項綾羅身邊的阿炎,身為項家護衛,名字與項綾羅不同,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而是為了叫著方便而取。當初她也無名無姓,亓蓁兩個字是義父所想,屈家很多護衛的名字都像阿炎一般隨意簡單。

她想,鳳鳴公主手劄上提到的‘阿琰’必定也隻是小名,故而江湖上並未傳出他的名字。

項綾羅想了一會兒,覺得很有道理,就不再糾結名字的問題。

逝川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桌麵,若有所思,紅色蟒袍衣服……阿琰……

“繼續。”荊凡道。

“噢……”項綾羅瞅著幾人神色,不知是否自己說了太多多餘的話,他們似乎都沒有什麽反應。

打定主意,鳳鳴公主收拾細軟,打算永遠離開皇宮,這件事她隻告訴最疼愛自己的四皇兄,求了好多遍,四皇子才答應幫她。可是,等她終於能永遠離開皇宮,能與他遠走高飛之時,她卻找不到那人了。

鳳鳴公主到他居住的客棧去找,東西都沒收拾,隻人不見了蹤跡。她以為他是臨時有事,匆忙離開,早晚會回來的,鳳鳴公主一連在宮外等了整整半個月,都沒等到他。那人就像突然消失在世間,那個時候,鳳鳴公主才發現,除了名字,她對那人一無所知。

天下之大,她不知該到何處去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不久之後尊主要召開武林大會,她想,愛武成癡的他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打定主意,就隨著一群武林人士去了武林大會。

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不會武功,又初入江湖,遇到的困難可想而知。

幸好,她途中救了一位西域人,那人感念她的恩情,教了她幾招簡單的蠱術操縱,並送了她幾隻蠱蟲,讓她用自己的血喂養,對不會武功的她會有很大幫助。看武學秘籍過程中,鳳鳴公主看過關於蠱術的記載,也知道蠱術被列為禁術,她一直不明白,同樣是殺人,為什麽蠱術一定要被列為禁術。所以,當體味到蠱術的妙用之後,鳳鳴公主對蠱術有了新的認識。

所謂禁術,不過是人們內心的恐懼而已。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殺人還是救人,全看使用者,她相信,自己會用蠱術幫助很多人,就像那位西域人用蠱術幫助她一樣。然而,那西域人鄭重告訴她,不要讓別人發現她會操控蠱術,不然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鳳鳴公主學會簡單控蠱之後,興趣大增,很快學會了其他蠱術。有了蠱術傍身,行程果然順利許多。

“提到蠱術的那些手劄在哪,給我看看。”逝川問項綾羅。

項綾羅抽出兩張,遞給他,道:“就這兩次提到了。”

逝川仔細翻看一遍,其中一張上麵說,有蠱術傍身,確實讓她少了很多麻煩,天賦使然,她學習蠱術遊刃有餘,連那個西域人都忍不住誇她是個百年難遇的蠱術天才。另一張上麵說,鳳鳴公主用蠱術傷了一個出言侮辱阿琰的人,結果被阿琰狠狠罵了一頓。可能當時的鳳鳴公主剛被罵過,心緒難平,所以寫了‘阿琰’兩個字,而不是用‘他’來代替。

阿琰兩個字,鳳鳴公主用足力氣,可見當時內心的委屈之深。

逝川蹙眉,對項綾羅道:“你繼續。”

那位西域人傷好之後,送了鳳鳴公主一個玉牌信物,道以後有機會到西域,可以找他。

項綾羅那個時候並不知道西域人身份,也不知那信物究竟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江湖經驗不足的她就把它當成善意收下了。

曆盡波折,鳳鳴公主最後終於找到了阿琰,誓要在武林大會上一展所學的阿琰一心一意撲在武功上。見到她也很欣喜,那種欣喜很快被不斷上門約戰的帖子所淹沒。他癡愛武學,且有些恃才傲物,不懂得變通,得罪不少武林人士,幸好身邊有人調和才不至麻煩重重,那人就是鳳鳴公主手劄上提到的另外一個比較重要的人,同樣不會武功,頭腦卻很聰明,頗有經商之才,與他是好友,鳳鳴公主在手劄上用了‘青衣’代替。

項綾羅想,青衣,大概指的是那個人喜歡穿一身青衣。

她喜歡的人一身紅色蟒袍,而她喜歡人的好友喜歡著青衣,一個張狂,一個沉穩,一個喜武,一個喜文,一個江湖,一個文氣……

世間緣分,往往最難預測。

鳳鳴公主知道阿琰想憑武林大會揚名,也不打擾他,乖乖陪在他身邊做他的小弟,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每次有人約戰,鳳鳴公主便會在客棧守著,等他每次大勝歸來。可她不知道,每戰一次,他身上的傷就會多一道,雖然每次都會打贏,可這樣的車輪戰會在武林大會之前讓他的身體垮掉。而他又是那樣驕傲自負,從不肯讓別人看到他身上的傷,再有人下戰帖也是來者不拒。

直到有一天,她做好飯準備端過去,聽到幾個人的對話。

其中一個道:“我就不相信我們一個一個的上,打不死他。”

“就算打不死,也要在他身上劃一刀。”

“對!我們每次都劃上一刀,看他武林大會上還怎麽跟我們老大鬥。”

……

他們每說一句,鳳鳴公主就不敢置信地後退一步,原來……原來這些人不安好心,根本不是要與他比武,而是存心傷他,那他……他身上是不是有很多傷?放下飯菜,鳳鳴公主跑著去找他,她要告訴他那些人的陰謀,千萬不要上了那些人的當!

跑到他的房間時,她正要敲門,卻聽到他和青衣的對話。

青衣道:“你身上這些傷,打算一直瞞著她啊?”

“我這不是怕他擔心麽!”他連說話都吸著涼氣,可見身上的傷不輕。

鳳鳴公主跑到窗戶處,偷偷看著屋內,隻見青衣正在幫他上藥,後背上一道觸目的傷痕幾乎要將整個後背折斷,正向外湧湧流血。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叫出來,眼裏溢滿淚水,原來……他受了這麽重的傷,卻為了怕她擔心故意在她麵前裝成完全無事的樣子。

她又聽見青衣道:“那些人卑鄙無恥,根本就是想借著比試讓你受傷,好在武林大會上撿個便宜,你根本不用理會他們。”

阿琰笑道:“他們那些小嘍羅我還沒放在眼裏。”

“可是他們會耍陰招,你這次受這麽重的傷不正是中了他們的奸計麽。”青衣替他抱不平。

“這點小傷不礙事的,等風兄弟回來,你可千萬別跟他說啊……”他叮囑道,“我怕他會傷心。”

阿琰口中的‘風兄弟’自然就是鳳鳴公主,鳳鳴公主向他隱瞞自己是女子的事實,隻告訴他她叫‘小風’,小風跟小鳳,差不多,每次他叫她風兄弟時,她都感覺他在叫自己小鳳,小鳳,是父皇才會叫的名字。

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地流下,鳳鳴公主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定。

接下來幾天,阿琰都沒再收到戰帖,心底懷疑,他也沒想太多,樂得輕鬆。鳳鳴公主就在一邊暗笑不語,用心為他做藥膳,調理他的身子,盡量在武林大會之前將他的傷治好。那幾天,他也在客棧休息,享受她的每日照料。

他隨口說道:“風兄弟你真是個寶,估計以後離了你我會不習慣。”

“那就永遠不分離啊。”鳳鳴公主正盛著藥粥,脫口道。

這句話剛好被進門的青雲聽到,青雲隨即道:“好啊,那以後就天天在一起。”

化解了兩人微妙的尷尬。

青衣看出了什麽,找到鳳鳴公主,指出這些天無人挑戰阿琰是因為她。鳳鳴公主知道他聰明,一定是知道了什麽,隻能老老實實坦白,並求他千萬不要告訴阿琰。

青衣於是問她用了什麽辦法讓那些人休戰。

鳳鳴公主見瞞不住,道出自己使用蠱術的事。那些人不是沒下戰帖,而是下的戰帖被鳳鳴公主中途截了,應戰的也是鳳鳴公主,與那些人碰麵之後她用蠱術傷了其中兩人,唬住了剩下幾人,並警告他們,以後不準再找他的麻煩。

那夥人,戰戰兢兢地答應。

青衣隻歎了一聲,勸她以後不要再使蠱,武林人士均聚集一地,若是被人發現她會蠱術,後果將不堪設想。另外,青衣告訴她,阿琰他此生尤其痛恨蠱術,所以,在阿琰麵前,千萬不要露餡。

鳳鳴公主咬著唇,趕緊答應,不知阿琰為何很痛恨蠱術,那之後,她每次養小蠱蟲都偷偷摸摸的,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待小蠱蟲養得飽飽的,幾日之內不需要以血灌溉才回去。

這些事,青衣都知道,而且很好心地幫她打掩護,私心裏,鳳鳴公主把青衣當成了自己人。

再完美的事都會有破綻,況且,鳳鳴公主在江湖上隻待了幾個月,還是低估了人心險惡。

武林大會的前兩天,被鳳鳴公主用蠱術打傷的兩人忽然間死了,那夥人都見過鳳鳴公主,便將那兩人的死因推到她的身上。她當然不肯承認,道自己隻是傷了他們,並未取其性命,在場的人雖多,卻無一人肯為她證明,一致汙蔑她,甚至牽扯到阿琰,她與阿琰走得近,那些人便滿嘴胡說,道阿琰怕自己武林大會會輸,才派她殺了人。

爭執過程中,不知誰取走了她頭頂玉簪,一頭青絲就這樣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女子的身份再也掩飾不得。

怕事情鬧大,鳳鳴公主更怕這件事會傳到阿琰耳中,阿琰還在養傷,武林大會在即,不能讓他分心,於是就一口承認下來,說此事全是她一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那些人見她如此護著阿琰,連死都不怕,惱羞成怒,就要殺她泄憤。

刀劍即將落到她頭上的瞬間,被她養的小蠱蟲忽然從四麵八方趕來,眾目睽睽之下攻擊那些要傷害她的人,而這‘眾目’之中,就有一個是鳳鳴公主最不想讓出現的阿琰的。

她也看到了他,四周傳來被蠱蟲攻擊的那些人的慘叫聲,兩人恍而未覺,隻看著彼此。

她永遠也忘不了他當時的神情,驚訝,生氣,憤怒,不敢置信,自責……還有很多她讀不懂的情緒在裏麵。

也是在那之後,她才知道,感覺到母體有危險,即使沒有蠱主控製,小蠱蟲們會自動出擊。

本來準備好死的她撿回了一條命,卻再也得不到他的原諒。在他心目中,她就是個騙子,什麽都騙了他,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能容許自己被最信任的人欺騙,最強烈的報複便是見也不肯見她。

不僅是他,親眼看到她操縱蠱蟲的江湖人士們紛紛出動要趕走她,說她是個妖人,是魔女,是武林敗類……她就這樣幾乎成了過街老鼠。

隻有一個人待她依舊,那便是青衣,阿琰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推心置腹的人。有了青衣的暗中照拂,恢複女兒身的她才暫時有了住處,也避開了那些武林人士的唾罵。

她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不在乎其他人怎麽說她,說她妖女也好,說她敗類也罷,她通通都不在乎,她隻在乎他一個人的看法。隻想見他一麵,將誤會解釋清楚,那些人不是她所殺,學蠱術也隻是機緣巧合,她不是故意瞞著他她的女兒身……

可是,他連一麵都不肯見。

她托青衣帶了好幾封信給他,他一眼都不看,全部撕掉,像是從未認識過她一樣,每日依舊練劍,準備武林大會。

知道武林大會對他的意義,她不再煩擾他,隻等武林大會結束再向他解釋,誰知武林大會那日,他根本沒去參加。她以為他出事了,便要四處找他,青衣跟她說,他隻是還沒想明白,等想明白了自然一切都好。

期間,她根本沒心思再喂養小蠱蟲,被蠱蟲反噬,蠱蟲將她折磨的虛弱不堪,而她渾不在意自己的身子,青衣勸了幾次都不聽。

她很聽話地給阿琰時間,等他冷靜下來,等他想明白。

直到等來了他為她畫的第一幅畫像。